苦瓜笑著作揖道:“說這話就遠了,隻要我肚裏缺油水,準到您這兒解饞。不過還有件事想求您,寶子、順子都跟我不錯,他們怪可憐的,您老眼皮寬、交際廣,能不能好人做到底,給他們找個飯門?”
“放心,你不說我也不能坐視不管。”沙掌櫃大包大攬道,“若不是回漢有別,我就收留寶子了。這樣吧,等他們的案子了結,我給寶子找一家漢民飯館,讓他做個學徒當個跑堂。至於順子嘛……到時候再想辦法。”
海青很詫異:“順子為什麼不能一起去?”
“性情不合適啊!”沙掌櫃撚著胡子笑道,“別看寶子表麵窩囊,心裏精明得很,隻要是他想做的事都能算計妥當,尤其他的記性好,投身我們勤行再合適不過。順子也不是不好,待人坦誠敢想敢幹,可他是直筒子脾氣,說話不會拐彎兒,辦事也不大動腦筋,用他跑堂豈不把客人得罪光?學手藝也不合適,我得給他另找個營生。”
“那李長福呢?”海青又問。
沙掌櫃連連搖頭道:“他又不是小孩,我還管那麼多?再說那人我不喜歡,雖說忠厚老實任勞任怨,卻整天耷拉著腦袋不說話,悶葫蘆一樣,興許心裏藏著什麼虧心事呢。”
海青暗自歎服——這老頭看人的眼光真準!
兩人辭別沙掌櫃出了飯館,海青立時憋不住了,喜形於色地道:“總算搞清楚崔大愣和賈胖子的關聯了,我看陳大俠很可疑,八成他是凶手。”
苦瓜不屑一顧:“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別瞎猜。”
“我可不是瞎猜!陳大俠懷疑賈胖子和崔大愣合夥騙他,說明他對這倆人都有怨恨,再說他是練武的,一定有能力殺人。”
“實不相瞞,陳大俠和我師父是把兄弟,我還得叫他師叔呢。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了解?未必有殺人的膽量。可是話說回來,這裏麵確實也有令人費解的地方,他的把式場子很大,徒弟也很多,用得著另外雇用崔大愣嗎?一個隻會幾手莊稼把式的粗人能幹什麼?總之……咱暫且把我這位師叔視作一個可疑者吧。”
“現在就去找他。”
“不急,耗子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咱們最好先查王三,膏藥的事與他無關,他又是如何跟賈胖子或者陳大俠扯上關係的,咱們還一無所知呢。”
“我猜陳大俠和他也有仇,或許因為別的什麼事。”
“或許吧,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王三是有名的老實人,全‘三不管’都知道,他無論對誰都笑臉相迎,做事很厚道,有時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麻煩別人。這種人怎會輕易結仇?更何況是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大仇。我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賈胖子身上,畢竟這三個人中隻有他沾了個‘假’字,也隻有他鋪子被燒,禍事八成因他而起,或許因為某種原因牽扯王三和崔大愣。”
“咱倆的想法有分歧。”海青無奈地撇撇嘴,“不過若真是你想的那樣,反倒省事了,回藥鋪問寶子他們不就行啦?如果賈胖子和崔大愣、王三聯手幹過什麼不光彩的事,就算寶子、順子、長福不知情,也肯定目睹過賈胖子和他們接觸。”
“不!”苦瓜斷然拒絕,“不能直接問他們。”
“為什麼?”
“如果問寶子他們個人,他們就知道咱懷疑三件案子有關聯了。”
“那又怎樣?你該不會懷疑他們吧?你昨天不是說他們三個人沒理由殺人嗎?”
“有沒有嫌疑姑且不論,我怕他們嘴不嚴走漏消息,尤其是順子。別忘了這是連環命案,凶手已經殺死三個人,也不在乎再多殺幾個!”
海青不寒而栗——是啊!如果凶手得知有人調查此事,極有可能再殺知道內情的人滅口,甚至可能直接朝他倆下手!
苦瓜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便道:“怎麼?害怕了?昨兒就跟你說過,這是件危險的事,弄不好糊裏糊塗搭上性命。如果你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不!”海青的懼意轉瞬即逝,“既然幹了就不後悔。”
“好吧,我不攔著你。”苦瓜點點頭,“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我會提防所有人……包括你在內。”
“我?!”海青大吃一驚。
苦瓜注視他片刻,突然撲哧一笑道:“開玩笑呀!瞧你那呆樣兒,快走吧,去王三‘撂地’的場子看看。”
究竟是不是開玩笑,苦瓜自己心裏最清楚。他本來想跟海青攤牌,可對視的那一刻猛然想起沙二爸的話:“十個說相聲的有九個蹭吃蹭喝,唯獨你小子不一樣。”其實哪有什麼不一樣,錢是從他兜裏掏出來的,卻是海青昨天給的,歸根結底還是人家請客。平心而論,海青對他不薄,想救甜姐兒似乎是真心,就算隱瞞一些事也未必出於歹意,或許不該懷疑他。
或許吧……
變戲法在江湖中稱“彩門”,又叫“立子行”,也是自清末流傳下來,逐漸衍生出大小之別。小戲法叫“抹子活”,像仙人摘豆、三仙歸洞、空杯取酒之類的節目,隻要幾個茶杯、幾個小球,隨時隨地能表演。大戲法則需要許多道具,有時甚至會從身上變出燃燒的火盆,必須有足夠的場地,而且一人演不了,要有敲鑼的、準備道具的、“打杵”斂錢的,至少也得三個人。
快手王也有兩個夥計,名姓罕有人知,因為快手王行三,大家順嘴叫他們老四、老五。其實他們根本不是兄弟,甚至不是一個姓。據苦瓜所知,自從王三遇害,他們的買賣“折了大梁”,許多精妙的節目老四、老五演不了,觀眾越來越少,場子越來越冷清,純粹是仗著王三留下的名氣勉強支撐。
苦瓜領著海青,邊走邊講述情況,當他們來到王三的場子時,出乎意料地隻看到一片空地,連張板凳都沒有。海青嘲笑道:“這就是你說的地方?果真冷清,連他們本人都不在。”
苦瓜有些尷尬地道:“可能是今天風大,把老四、老五刮跑了。”
“別耍貧嘴,到底是不是這兒?”
“怎麼可能記錯?奇怪,前幾天我還瞧見他倆呢。”
“是不是來得太早,他們還沒到?”
“不,他們就在這兒搭棚過夜,王三也是在這兒被殺的。如今棚子都撤了,八成是散夥不幹了。”
“散夥?那怎麼辦?上哪兒找他們?”
苦瓜一點兒也不急地道:“放心吧,除了變戲法他們什麼都不會,我就不信他倆還能蹦出‘三不管’!找人打聽打聽,準能問出來。”
說話間,東邊恰好走來一人。這是個怪人,身材矮小,瘦骨伶仃,還有些駝背,頭上戴著六合帽,穿一件藍色長袍,外罩棕色馬褂。這身衣服料子很講究,還有刺繡花紋,但是髒兮兮的,似乎穿了好幾個月沒洗。他臉上皺紋堆壘,麵色灰黃,兩腮凹陷,留著花白的山羊胡。一副圓溜溜的茶色眼鏡遮住雙目,但是瞧得出此人至少五十歲,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似是大病未愈。這個人右手攥著一把笤帚,左肩上搭著個藍布挎兜。
“老陳!”苦瓜一見此人趕忙招呼,“想吃冰下雹子,正要找你打聽事,你知道老四他們去哪兒了嗎?”
那怪人充耳不聞,晃悠悠走到一棵歪脖樹旁,佝僂著身子,拿笤帚掃著地上的塵土。
“問你話呢,聽見沒有?老四他們去哪兒了?”
那人還是不理,慢吞吞掃幹淨地麵,從挎兜裏取出一塊青布,抖開足有五尺見方,上繡著“麻衣神相陳鐵嘴”七個字,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
苦瓜湊前幾步:“老陳,你是出門忘帶舌頭,還是吃切糕把嘴粘住了?怎麼不理我?”
陳鐵嘴盤腿往青布上一坐,這才開口,嗓音沙啞地道:“相麵一塊,問卜兩元。拿錢來我就告訴你。”
“真有你的!勞駕抬一下眼皮,瞅瞅我是誰。都是一個馬勺裏混飯吃的,怎麼還要錢呢?”
“知道是你。我這兒不論親友一視同仁,不給錢就免開尊口。”
“唉!”苦瓜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又欠債了?”
“嗯。”
“借錢買大煙抽?”
“嗯。”
“早就勸過你,快把煙癮戒了,辛辛苦苦掙點兒錢都跟著煙兒飄走了,冤不冤?當初我師父就是被大煙害死的,瞧你現在這副德行,哪還像個活人?”
這番話陳鐵嘴已聽過無數遍,早已不上心了:“我倒是想戒!少抽一口百爪撓心,戒得了嗎?”
“你還是沒定力,要是真心想……”
“行啦!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跟你治氣。”苦瓜一臉無奈,“老四、老五他們哪兒去了?”
陳鐵嘴把手一伸:“拿錢來。”
“嘿!躺在棺材裏伸手——真是死要錢啊!”
“我就這規矩。”
“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你管不著。”
“屎殼郎插雞毛——沒見過你這路鳥!”
“你哪來這麼多俏皮話?”陳鐵嘴怒了,抓起笤帚要打,“有錢拿來,沒錢就走,我沒工夫搭理你。”
苦瓜也有點兒掛火道:“真不是東西,半分情誼都不講。”
“情誼?我就知道我缺錢,沒錢就抽不了煙,就沒情誼!”
海青在旁邊站著,實在看不下去了,也懶得跟這人計較,伸手就要掏錢,苦瓜一把掐住他手腕:“別給!不能慣他這毛病。”
陳鐵嘴把笤帚一揮道:“滾!別妨礙我做買賣。”
“好!”苦瓜咬牙切齒,“我滾,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拉著海青便走。
海青哭笑不得:“別賭氣,我們再找別人打聽吧。”
苦瓜卻道:“這邊的買賣就數陳鐵嘴和老四他們最近,他不說,問別人也未必知道。‘三不管’裏裏外外變戲法的場子有的是,一家一家打聽可就費事了。”
“哎呀!你怎不早說?我給他一塊錢,讓他說不就完了?我又不缺這一塊。”海青扭身就要回去。
“不行!你不缺錢,我還不能折麵子呢!真以為我們說相聲的好欺負?走著瞧,不給他錢,照樣得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你有辦法?”
“跟我來。”苦瓜改變方向,拽著海青繞個圈,走到陳鐵嘴攤子的後方,藏在歪脖樹後偷偷觀望。
“你想幹什麼?”海青不解其意。
“噓……別驚動他,你等著瞧熱鬧吧。”
海青也不問了,靜觀其變。隻見陳鐵嘴掏出一杆煙袋,先抽了一袋煙定定神,然後從挎兜裏取出一塊石板、幾支粉筆、一根木棍兒、一個青竹卦筒以及三枚磨得鋥亮的老錢。他將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身邊,繼而拿起木棍兒在土地上畫畫。海青不禁好奇,想看他畫的什麼,可惜離得遠,抻著脖子也瞧不清。
好奇的何止海青!此時天光大亮,“三不管”漸漸熱鬧,遛早的、吃飯的、閑逛的、買東西的川流不息。但凡有人從陳鐵嘴身邊經過,都歪著腦袋瞧他兩眼,看他畫什麼,更有好奇心重的停下腳步仔細觀看。陳鐵嘴也不理他們,隻顧低頭畫畫,嘴裏卻自言自語起來:“畫山難畫山高,畫樹難畫樹梢,畫人難畫走,畫虎難畫吼……”說是自言自語,聲音卻不低,路人都能聽見,駐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陳鐵嘴還是不抬頭,但嗓音越來越高:“天上難畫仰麵的龍,地下難畫無波的水,美貌佳人難畫哭,廟裏的小鬼難畫笑……”
海青漸漸明白了,江湖買賣總要“圓粘兒”,苦瓜說過相麵算卦在江湖中叫“金門”,這坐地畫畫應該就是他們這一行“圓粘兒”的秘訣吧?果不其然,等身邊圍了足有十幾人,陳鐵嘴突然大叫一聲:“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手底下一劃拉,把方才畫的圖案全部抹去,隨手將木棍兒一扔,抬起頭來抱拳行禮:“各位朋友,幸會。”
海青又不明白了,忍不住問苦瓜道:“他這是‘圓粘兒’,我知道。可他一直沒抬頭,怎麼知道圍上許多人了?”
“數腳呀!十多雙腳不就是十多個人嗎?”
“是呀,我真笨。”
“跟我過去。”苦瓜領著他繞出歪脖樹,躡手躡腳蹭到近前——陳鐵嘴這會兒隻顧賣口,根本沒察覺苦瓜到了身後。
“各位沒瞧出我畫的是什麼吧?這就對啦!旁人畫的是物,在下畫的是魂,芸芸眾生魂靈百態,皆合五行之數,難逃‘造化’二字,也全在我眼中。恐怕有人要問,你是幹什麼的?”其實根本沒人開口,他完全是自說自話,“這兒寫得清楚……麻衣神相,我叫陳鐵嘴,鐵嘴鋼牙咬定乾坤。剛說我是算命的有幾位就想走,何必呢?醫家有句話說得好,‘彈打無命鳥,藥治有緣人’,您今天碰巧站在我麵前便是上天注定,相逢即是有緣。就算您不信我這門學問,聽我閑聊幾句,順便歇歇腿兒,於您也沒有損失呀!反正我姑妄言之,您姑妄聽之,我說的話您現在未必明白,可將來一日有個馬高鐙短,就想起我今日良言了。興許那會兒您後悔,還來找我,讓我給您出主意。可那是事後諸葛亮,算不得高明!俗話說得好,亡羊補牢不及防患未然。我這人天生有個毛病,口快心直!瞧出點兒苗頭總是不吐不快,還望諸位原諒。”說著他舉目觀瞧,將麵前圍觀之人逐個打量一番,緊跟著一陣咳嗽,“咳咳咳!恕在下直言,別看在場的人不多,事兒可真不少!據我所觀,有一位朋友紅鸞星照命,不久就要‘小登科’,娶的還是百裏挑一的美貌佳人。可惜他本人還不知道呢!這樁婚事成與不成尚在兩可,一會兒我為他指點迷津,免得他錯過姻緣,將來還要討杯喜酒喝喲……有一位朋友可就不妙了,命犯太歲,小人作梗,弄不好有牢獄之災,一會兒我也跟他念叨幾句,助他化險為夷遇難呈祥……還有一位更糟,近日身體欠佳,他自以為是小三災,其實乃大厄之兆,錯行一步性命不保!我得告訴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陳鐵嘴揣著手侃侃而談,方才的潦倒之態全然不見,竟凜凜然透著一股無可置疑的威嚴。有幾人聽得入神,不禁麵麵相覷——誰有姻緣?誰要進班房?誰命在旦夕?該不會是我吧?
海青也很納悶兒,咬著苦瓜的耳朵問道:“他對麵站了那麼多人,究竟說誰呢?”
“信他個鬼,全是胡謅。其實他什麼都沒瞧出來,這叫‘韓信亂點兵’。想算命的人都有心事,總把閑話往自己身上攬,他說多了自然有一兩個碰巧對上號的。”
陳鐵嘴信口雌黃,見有些看客不耐煩想走,於是又使出一招“拴馬樁”,笑道:“諸位或許要問,你瞧得明白為什麼不指出來是誰?這您就不懂了,有些事能見光,有些事見不得光。人有臉樹有皮,我若公然指出來,麵子上是不是不大好看?比如諸位當中就有這麼一位仁兄,他本人沒毛病,但媳婦不賢惠,背著他勾三搭四偷漢子,他已經當王八啦!這我能指出來嗎?指出來他也不認啊!我倆必定打起來,諸位瞧在下這小身板,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我打得過誰?惹這禍幹嗎?不過您放心,這位王八仁兄心事太重,他得回家捉奸去!一會兒就走,等他走了我再告訴大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