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1)(3 / 3)

海青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笑出聲——這招太缺德啦!此言一出,圍觀的誰還敢走?人言可畏,誰走了豈不是王八?

圍觀者都被牢牢“拴”住,誰也不走了,陳鐵嘴話歸正題道:“我說怕挨打隻是其一,其二嘛……上趕著不是買賣。有人說了,你給人指點迷津還要錢?當然!我若信誓旦旦說分文不取,那是放屁!誰起早貪黑不為養家肥己?我也一樣。但明人不做暗事,咱是先小人後君子,價碼清清楚楚,相麵一塊,問卜兩元……嫌貴?您別忙,我有個規矩,凡是找我相麵算卦,我先免費奉送三相。說得準您接著算,說得不準您轉身便走,絕不找您要一個錢!怎麼樣?夠公道吧?”

說到這兒,已經有人動心了,人群中擠出個中年男子道:“先生果真能斷吉凶?”

“試試便知。”陳鐵嘴胸有成竹,“我話複前言,先奉送三相,準不準您自己評判。”

“好。”中年人湊前一步,坐到他麵前。

陳鐵嘴端然正坐,審視此人將近兩分鍾,緩緩開了口道:“第一,您是從‘三不管’西邊過來的,對不對?”

中年人驚得瞪大了眼睛:“對……”

“第二,您有愁煩之事,昨晚輾轉未眠,對不對?”

“對。”

“第三,您發愁是因為家中有人身染重病,對不對?”

“對!太對啦!我膝下就一個兒子。也不知怎麼了,自前天起,上吐下瀉的,請了兩個大夫都沒治好,還越來越重,孩子他娘瞧著難受整宿整宿地哭,家裏亂得一團糟,還花了不少錢,正為這事著急呢。”中年人心情激動,說話都有些顫抖了。

旁觀眾人見他說準了,也不禁喝彩道:“先生好相法!真不愧是鐵嘴鋼牙!”

“怎樣?不是我胡吹法螺吧?”陳鐵嘴搖頭晃腦得意揚揚,“你說兒子染病,致使勞碌憂煩,依我說這是你的命!其實你剛才在那兒一站我就看出來了,頭尖而額低,耳小而翼薄,乃乏嗣無後之相。恕在下口冷,你兒子可能要夭折!”

“什麼?”中年人嚇一跳,“沒救了?”

“別急別急。”陳鐵嘴又把話往回收,“雖是命裏注定,若能謹慎修福,老天亦能降運遂人。這樣吧!我給你瞧瞧手相,推一推流年大運,看看有沒有什麼拆解之法,你給我兩塊錢吧。”

“行。”中年人深信不疑,摸兜就要掏錢。

苦瓜等的就是這一刻,突然斷喝一聲道:“慢著!”

陳鐵嘴一驚,這才發覺背後站著冤家。他當然明白苦瓜是來找碴兒的,但眾目睽睽之下鬧起來買賣就攪了,於是假裝不認識,強裝笑顏:“這位朋友,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一會兒我再為您卜算,莫攪擾別人。”這話已經點出來——咱的事兒一會兒再說,你別攪我買賣!

苦瓜方才吃了個癟,豈能輕易饒他?他訕笑道:“我不是攪擾,隻是覺得先生剛才這三相純屬僥幸,不是真本事,我也算得出來。”

此言一出,陳鐵嘴倒沒什麼,圍觀眾人來了精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找個熱鬧瞧唄,紛紛起哄道:“你也會相麵?吹牛吧?說說你是怎麼算的。”

“正要明言。”苦瓜走進人群,站到那個看相的中年人身邊,“方才先生說這位仁兄是從西邊來的,猜到這點再簡單不過。這兩天‘三不管’西邊挖溝,幾趟街都是爛泥。”說著他朝中年人腳上一指,“快看,這位仁兄鞋上沾著稀泥,還沒幹呢,當然是從西邊溜達過來的。”

“還真是!原來如此……”眾人交頭接耳。

“再說第二相。”苦瓜又指指中年人的臉,“這位仁兄神態疲憊,眼泡發腫,二目通紅,自然是昨夜沒睡好,誰瞧不出來?”

方才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陳鐵嘴身上,誰也沒留心此人,這會兒仔細觀察,果見他眼睛紅腫,出門匆忙沒洗臉,還掛著眼屎呢。眾人忍不住發笑道:“太明顯了,我也看得出來呀!”

“再說第三相……”苦瓜拍拍中年人肩頭,“老兄,您剛才往這兒一坐,抬手間袖筒裏露出一張紙,讓先生看見了。小弟鬥膽一猜,那是藥方吧?”

中年人有些訝異,往袖子裏一掏,果然摸出張紙。那是一張很薄的草紙,即便折疊起來還是能看見墨跡,“半夏”“當歸”等字依稀可辨。旁觀者有識字的,見此情景不禁大笑:“哈哈哈,相麵的不是真本事,全是看出來的,你陳鐵嘴幹脆改名叫‘陳賊眼’吧。”

一切玄機盡被揭穿,陳鐵嘴氣得麵色鐵青,扶了扶眼鏡——他沒有任何眼疾,戴墨鏡就為遮擋雙眼,不讓來相麵的知道他目光瞧向何處。如果大夥都看見他觀察袖口、鞋麵,這套把戲就不神秘啦!

苦瓜還故意氣他,嬉皮笑臉地道:“先生,您別介意,我不過是一時興起賣弄賣弄,您接著算吧。”

陳鐵嘴有火不能發,低聲咕噥了一句:“念疃。”

此言一出,海青笑了——甜姐兒教過這句,“念疃”就是閉嘴!

苦瓜卻裝聽不懂,還低下頭問:“您說什麼?大聲點兒。”

陳鐵嘴見他毫不通融,也較上勁兒了,不再理他,轉而又朝對坐的中年人道:“方才在下不過小試牛刀,一來瞧您心神不定,先安安您的心,二來打個哈哈,讓大夥瞧個樂兒,接下來我可要顯顯真本事了……咳!”說到這兒故意清了清喉嚨,吸引眾人注意:“我問您一個問題,請如實相告——您父母雙親是否健在?”

中年人立刻答複:“我……”

“且慢!”陳鐵嘴打斷,“您不必說,我已經算出來了。不信咱打個賭……”他隨手拿起放在身邊的粉筆和石板,“你先別說,我把推算的結果寫下來,然後您再說,讓大夥瞧瞧我算得準不準。”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本領?眾人爭相湊前看他寫什麼,陳鐵嘴卻故意吊他們胃口道:“別忙別忙,一會兒等他說完必定亮給你們看。”說著他將石板豎起來寫,先不給大家看。

哪知剛落一筆,苦瓜伏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陳鐵嘴身子一僵,手指一顫,那支粉筆竟被他無意中掐斷,斷了的半截順著他衣服滾落在地。陳鐵嘴仰臉看著苦瓜,憋了半晌發出一聲氣餒的歎息:“唉!你往我身邊一站,我就感覺六神無主脊背發寒,於是暗暗起了一占,這才算出你攤上大事兒了,比這位兒子染病的仁兄更凶險啊!”

“沒錯。”苦瓜知道他要說出老四的下落了,這才配合,假裝誠惶誠恐,“我這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嗯,讓我再仔細推算一下。”陳鐵嘴一手掐指,一手撚須,閉著眼睛故作高深之態,磨蹭片刻才開口,“您這事兒嘛……切了俏,圍子蔓兒處。”

圍觀者聽了直眨巴眼——說的什麼呀?咒語?

苦瓜卻聽懂了,笑嗬嗬地道:“多謝奉告。”

“甭謝了,你快走吧!”陳鐵嘴早不耐煩了。

“不忙。”苦瓜往懷裏一掏,拿出兩枚亮閃閃的銀圓,塞在陳鐵嘴手裏,“給您卦禮。”

“這……”陳鐵嘴愣住了,“你怎麼還……”

“快收著吧。”苦瓜擠眉弄眼道,“誰活著都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長的,應該將心比心,是吧?”說罷轉身而去。

海青連忙跟上,離開人群走了幾步才問:“他告訴你什麼?”

“‘春點’,‘切’是東,‘俏’是走,‘圍子蔓兒’是姓羅的。老四他們投奔東邊羅師傅的戲法場子了。”

“唉!你們這路黑話比外語還難懂。”

“你還會說外國話?”

“我……不會。”海青矢口否認,轉而又問,“你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一句,他態度立刻變了。你說了什麼?”

“十個字,就是他要寫的——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

“這句話有何出奇?”

“這叫‘八麵封’,凡是問父母是否健在,無論對方如何回答,隻要寫出這十個字,讀的時候語氣頓挫稍加變化,都能圓上。”

“是嗎?”海青不信,“若是被問者父母雙全……”

“這樣念,‘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自然就是父母雙全,一位也不能克傷。”

“如果父親去世了呢?”

“甭管父親還是母親去世,就念‘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就是說父母不可能雙全,有一位去世了。”

“那要是都不在了呢?”

“把‘一’字聲音拉長,‘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死一個不行,要死一塊兒死。”

“嘿!一拉長音老兩口就都完了,這玩意兒真是騙人!”

“老陳知道我不識字,想拿這招騙人,順便也讓我見識一下他的厲害。殊不知我們行內有位老前輩,年輕時也是金門,後來改行說相聲,給我講過不少相麵的把戲。我雖不識字,卻記得這句話。剛才我在他耳邊一說,他嚇一跳,粉筆都掐斷了。幸虧還沒寫出來,若是寫完被我當眾揭穿,他鐵嘴的名號就徹底砸了,以後沒法在‘三不管’混了。可他已當眾打賭,大夥等著看,又不能不寫,所以隻能把老四他們的下落說出來,把我打發走再寫。”

海青撇唇搖頭道:“真沒想到,片刻間你們倆鬥了這麼多心眼兒。既然你已經把他逼得沒轍了,為什麼還給他錢?”

“麵子上我贏了,那兩塊錢是我送給他的。”苦瓜忽而流露出一絲傷感,“莫看陳鐵嘴這副模樣,當年也曾風光過。人精神,“綱口”也好,每天少說也掙十七八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從他手指頭縫裏漏下來的錢就夠我過日子的。那時我缺吃少穿的,沒少沾他的光。後來他就因為吸毒越混越慘,如今一貧如洗妻離子散,還弄了一身病,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雖是咎由自取,瞧著也叫人心酸。”

海青卻不讚同這種做法:“話雖如此,但是你給他錢等於害他,他肯定還去吸毒。”

“我也知道他拿了錢必定還去抽大煙,可又能怎麼辦?我也沒別的辦法幫他,他肯定活不長,興許今年冬天‘三不管’就要再多一具凍餓而死的屍體……”

“你們兩個小子,站住!”

苦瓜、海青皆是一愣,回頭看,陳鐵嘴亦步亦趨追上來,剛才的話八成也叫他聽見了,兩人不禁尷尬。

陳鐵嘴走到近前,摘下墨鏡——出乎海青意料,墨鏡後麵是一雙渾濁空洞的眼睛,目光一點兒也不犀利,甚至還透著幾分淒婉,眼角爬滿了魚尾紋。他腿腳不靈便,追這幾步已有些氣喘籲籲:“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們找老四、老五幹什麼?”

苦瓜躊躇片刻,直截了當地回答道:“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好吧,我欠你小子一個人情,不多問了。”陳鐵嘴晃了晃那兩枚銀圓,“但是我得告訴你,老四、老五沒在一起,他倆‘裂穴’了。”

“裂穴”是指原本在一起的藝人分開,不再合作演出,多半是矛盾導致。苦瓜很意外地道:“他們合作多年,就算‘折了大梁’,一起轉投別的場子也不成問題,為何分開?”

陳鐵嘴苦笑:“你有秘密,他們也有,有些事不便對外人言,我也是離他們近才知道。其實就算王三不死,他們也要‘裂穴’。王三早有散夥的念頭,他這一死,剩下那倆小子就更無顧忌了。老五先走的,那是大前天的晚上,他還帶走了所有道具家當,鬼鬼祟祟,不知跑哪兒去了。老四沒辦法,隻好投奔戲法羅。”

苦瓜又吃一驚——說是三個人一起幹,觀眾捧的是“戲法王”。王三是老板,所有道具物件都是他的,按理說他死後東西該歸還他家裏人,就算老四、老五繼續用,也該給王三家裏送筆錢。怎麼老五喪了良心,自己把東西卷跑,還拋下老四不管呢?老五一向規矩,不像這種人啊!苦瓜想不通,又追問道:“你話裏有話,他們三個人究竟出了什麼岔子?”

陳鐵嘴擺擺手道:“我跟他們共處多年,交情比跟你厚,不想背後議論人,你自己問他們吧。見了老四順便幫我帶個話,叫他好好幹,千萬別走邪路,本本分分作藝,若是落到我這地步就晚啦!”說到這兒他眼中竟隱隱有淚光,“你小子說得沒錯,我這輩子徹底毀了,早已是行屍走肉,活一天算一天,早晚得橫屍街頭喂野狗。你給我錢是可憐我,謝謝你。”說罷又戴上那副墨鏡,踉蹌著回到卦攤,拱肩縮背繼續在石板上寫字。

海青喟歎:“我原本以為他是個身染毒癮無可救藥的江湖騙子,沒想到還挺有人情味兒。看來還是那句名言說得好,‘定義某樣東西,你就限製了它的其他可能’。”

“什麼亂七八糟的?聽不懂,這話誰說的?”

“王爾德。”

“沒聽說過,我就知道王瑤卿。”

“呃……差不多,這倆人倒都是戲劇方麵的專家。”

苦瓜懶得扯別的,道:“原來老四、老五鬧翻了,我還蒙在鼓裏呢。真僥幸!要不是我給了錢,這些話老陳肯定不會說,這次他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你是說王三之死和他們兄弟‘裂穴’有關係?”

“那倒不一定,但至少我抓住了老四、老五的把柄。”

“把柄?你什麼意思?”

“剛才我還發愁,見了老四說什麼,平白無故問王三的事,必定引起他懷疑,他未必會實言相告。現在好辦了,老陳把‘裂穴’的事告訴咱,不愁老四不說實話。”

“哦?你打算怎麼問他?”

“嘿嘿嘿。”苦瓜一陣壞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快手王死於非命買賣散夥,而在“三不管”另一側,羅師傅的買賣正如火如荼。不但十幾張板凳坐滿了人,更有許多沒座位的看客,抻著脖、踮著腳也要張望。之所以這麼紅火,一是羅師傅技藝精湛,有不少絕活兒;二是他“撂地”的場子位置好,可謂龍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