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一聽就急了道:“你怎麼也……”
“少廢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鬧到哪兒我也有理。”苦瓜一扭臉又朝買藥的中年人說,“他們私賣抵債的藥,您老就是見證!勞您的駕,咱一塊兒去趟警所,把這事兒說清楚。”
誰願意蹚這渾水?中年人把那包何首烏往地上一丟道:“不要了。”頭也不回地走遠。
煮熟的鴨子飛了,寶子氣得眼淚汪汪,順子怒不可遏,伸手把板凳抄起來,指著苦瓜破口大罵:“王八蛋!你也欺負我們,真是沒活路啦!反正都是死,我跟你拚了……”
海青見狀趕緊阻攔,苦瓜早換了一副和藹的笑臉:“好兄弟,別著急,放下放下!聽我說……”他壓低聲音:“你們這路買賣我多少也懂點兒,這些藥大半是假,若是真東西,別的藥鋪早過來兜底了,還用得著擺攤兒賣?剛才那人貪小便宜,買何首烏倒也罷了,烤糊的紅薯冒充何首烏,他吃了再不管用還解餓呢!可他又買桂圓,這假桂圓是龍荔,綽號‘瘋人果’,是有毒的東西。二三兩也不打緊,你這兩戥子下去,豈不要他老命?賈胖子活著也不敢這麼賣啊!依我看,你們的鋪子也就黑紅藥還算地道,其他東西都別賣了。這缺德的買賣不能再傳輩兒啦!”
聞聽此言,順子把板凳扔了,也蹲在地上哭起來:“大哥說得對,可我們沒辦法啊!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別哭別哭,我有辦法。”苦瓜回過頭,笑嘻嘻地瞅著海青。
“嘿!這時候想起我了。”
“誰叫你非跟著我不可?別廢話,買吃的去。”
“欸!”海青也確實心疼這倆孩子,立刻在市場裏轉一圈,什麼煎餅、包子、燒餅、炸糕買來一大堆;回來時,苦瓜已經幫他們把藥材搬進屋裏了。
寶子、順子餓壞了,瞅見吃的眼珠子發紅,兩手抓著往嘴裏塞。趁他們吃飯的工夫,苦瓜領著海青開始調查——遜德堂既是藥鋪,也是賈胖子和夥計住的地方。中間是廳堂,擺著欄櫃、藥櫃以及待客的桌椅,東西兩邊各有一間屋。東邊那間采光較好,賈胖子住,如今已燒成斷垣殘壁。西邊那間是加工藥材的作坊,晚上搭上鋪板就是三個夥計睡覺的地方。正堂後麵還有一間小屋,是堆放雜物的,水缸也在那兒,後牆有一道狹窄的木門,高處有扇小窗。出了後門是胡同,左手邊有簡易灶台,鋪麵房沒有火炕,這個灶隻是用來燒水做飯的。
苦瓜繞來繞去東看西瞧,始終不發一語。海青忍不住問:“有什麼發現?”
“我發現賈胖子是個傻子。”
“此話怎講?”
“幸虧我洗手不幹了,若是想偷他,一百次也進來了。後麵那扇窗看著挺高挺安全,但是爬到外麵的灶台上就能鑽進來。那扇窗戶是支木頭棍換氣的,從外麵一掀就開。”
“咳!沒問你這個,發現火源沒有?”
“火源?”苦瓜淡淡一笑,“你比賈胖子還傻!”
“你這話什麼意思?”海青有點兒不高興。
苦瓜卻沒答複,溜溜達達地到了東屋門口。其實說“門口”有些言過其實,門框早燒沒了,就是個大窟窿。他站在堂屋往裏看,滿目盡是烏黑焦炭,隻能從殘骸中辨別哪是桌子、哪是櫥櫃、哪是臉盆架子。燒壞的房梁塌下來,斜插在地上。左側窗欞也燒沒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麵。房頂上還掉了一大片瓦,能望見天空。
“右邊是床鋪,也燒塌了。”
海青順著苦瓜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塊燒焦的木板,兩頭已經斷裂成灰,隻剩中間一段,兀自斜戳在那兒。海青憶起那日小梆子所述賈胖子的慘狀,不禁脊背發涼。
苦瓜回頭嚷道:“你們動過這屋裏的東西嗎?”
“沒、沒有……警察……不讓動……”寶子邊吃邊回答。
苦瓜挽了挽衣袖和褲腿,邁步走了進去,側身躲過斷梁,來到鋪板邊。海青也好奇地跟了過去,隻見苦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木板,裏麵露出許多陶片,像是隻夜壺,被鋪板塌下來砸碎了。而在碎陶旁邊還有個兩尺長、四寸寬的木頭匣子,做工精致四角包銅,雖然表麵紅漆烤焦了,卻未燒壞。
“我就猜到床底下一定有東西。”苦瓜掀開匣蓋,“快瞧!這裏麵可是稀罕物。”
海青俯身仔細觀瞧,見匣子裏放著一塊粗大的動物骨頭,油亮油亮的,末端的爪子格外鋒利。他對苦瓜道:“這是虎骨吧?名貴藥材。”
苦瓜不住咂舌:“賈胖子真了不起!”
“這虎骨是真貨?”
“不!也是假的,但胖子造假的本事是真的。”
“造假的本事還分真假?”
“不錯。”苦瓜微微一笑,“索性告訴你吧,我們江湖人大體分十二門,蜂、馬、燕、雀、金、皮、彩、掛、評、團、調、柳。”
海青立時來了興趣:“都是什麼呢?”
“蜂、馬、燕、雀號稱四大門,都是做大生意的。”
“大生意?銀行、地產之類的嗎?”
“不是,江湖人口中的‘生意’和‘買賣’是兩回事。‘買賣’是正正經經有買有賣,‘生意’則是生出主意騙錢,所謂‘做大生意的’,其實就是大騙子。大騙局一兩個人幹不來,要有夥計、有班底,還得先墊進去一些錢當誘餌,專騙達官貴人、富商大賈甚至外國人,三年五載未必得手,但隻要得手就夠吃半輩子。這種做‘大生意’的人不常見,即便見了你也瞧不出來,除非犯了案你才知道他是騙子。街麵上常見的是金、皮、彩、掛、評、團、調、柳這八門。”
“‘三不管’都有嗎?”
“那當然。”苦瓜如數家珍,“金是相麵、算卦的,皮是行醫、賣藥的,彩是變戲法、練雜技的,掛是打把式賣藝的,評是說評書的,團就是我們說相聲的,調是小蒙小騙,柳是唱大鼓、小曲的。這八行的‘春點’相通,但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專長,都有許多不外傳的本事。皮行做的是行醫賣藥的生意,又稱‘挑漢兒’,有真材實料。也有賈胖子這樣的,終歸‘腥’的比‘尖’的多。具體講,賣眼藥的叫‘挑招漢兒’,賣膏藥的叫‘挑爐啃’,賣牙疼藥的叫‘挑柴吊漢兒’,賣大力丸的叫‘挑將漢兒’,賣藥糖的叫‘挑罕子’,似賈胖子這樣有自己鋪麵的,用行話講叫‘安座子’,必定有過人之處。我看這造假虎骨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這有什麼稀奇?”
“你不懂,天下之物多有相似,藥材也一樣。白及近似三七,龍荔近似桂圓,黃花菜近似藏紅花,隻要加工染色便可以假亂真,唯獨造假虎骨是最難的,沒手藝做不來。豬、牛、羊的腿骨都是兩截,隻有駱駝的後腿骨是三截,可以冒充虎骨。但是光有腿骨還遠遠不夠,得有爪,這用的是雕爪。你看這塊,多麼大的爪子,這得找多大一隻雕?雖說從死雕身上把爪子剁下來就成,但也得找得著啊!可遇不可求。另外還有筋,假虎骨用的是牛筋,不能用膠粘,那樣有痕跡有氣味。得用剛割的新鮮牛筋把駱駝骨、鷹爪縛住,慢慢晾幹,等牛筋脫水緊縮,就形成一體了。最後還要加工,放在火上烤,不能用一般柴火,那樣有汙漬,還會染上煙熏的味道,這得用炭烤,還得是上好的炭。一點兒一點兒地烤,把骨頭裏的油脂烤出來,這才逼真。你想想,找齊這幾樣東西就不容易,晾幹成型也要技巧,最後若是烤不好或者散了架,前麵的功夫全白費,這得花多大心思才能做出這麼一大塊?江湖中管這種生意叫‘老烤’,也是有師父傳授的,學來不易。”
“花這麼多功夫,還不如上山打虎呢。”
“你說得真輕巧,打虎哪兒這麼容易?弄不好老虎沒獵著,先搭進去幾條人命。再說一條真虎腿值多少錢?你去同仁堂問問。賣假的卻是幾乎沒本兒的買賣。”
“歸根結底還不是騙人?”
“那也分騙誰。”苦瓜有自己的論調,“藥是救人性命的。可這年頭為富不仁又惜命的主兒有的是,更有甚者專拿名貴補藥巴結權貴,為的是往上爬。似這類人莫說騙他們錢財,毒死幾個有什麼打緊?賈胖子雖德行不好,畢竟不害重症垂危之人,這便是他這行的底線。”說著他將匣子蓋好,依舊放在原地壓上鋪板,“出去吧。”
“這就查完了?發現什麼沒有?”
苦瓜隻淡淡敷衍一句道:“該看到的都看到了。”
兩個人出了東屋,見寶子、順子已吃完。海青買來不少東西,原以為夠他們吃兩天的,哪知一頓全填進去了,又灌了好幾瓢水。兩個人小肚子鼓鼓的,倚在欄櫃上撐得動不了,臉上卻帶著幸福的笑容。苦瓜直埋怨海青道:“幹嗎買這麼多?再多幾塊炸糕,就把他們撐死啦!留神你也被警所抓走。”
寶子卻擺手道:“不礙的。別說跟著賈掌櫃這兩年,我們從小到大都沒吃過這樣的飽飯,撐死也心甘。兩位哥哥真是積大德啦!”
苦瓜和海青各拿一張凳子,也坐到欄櫃邊。苦瓜不跟這倆孩子繞彎,直言想洗清甜姐兒的罪名,興許連長福也能保出來,當然喬裝救人之事隱而不言。順子吃飽了更爽快地道:“行!甜姐兒待我們不錯,長福更是自己人,隻要幫得上忙,任憑哥哥差遣。”
“倒不需要你們做什麼,隻想問幾個問題。那天晚上是誰先發現起火的?”
“長福。”順子脫口而出,“是他把我倆叫醒的。”
寶子解釋道:“西屋雜物太多,又隻有兩張鋪,隻能橫著放,頭朝窗,腳朝牆。我和順子睡一張鋪,在裏邊。長福自己睡一張,靠外邊,緊挨著門,有動靜都是他先知道。”
苦瓜有些好奇:“你們一直這麼睡?”
“不是。”順子說,“我們倆開店前就跟著賈掌櫃,這你也知道。長福是後來的,至今還不到三個月。原先我和寶子各睡各的,他來之後我倆才擠到一起睡,將就唄。”
寶子又補充道:“一開始還覺得有點兒不方便,但長福主動提出睡外側,晚上若有人叫門都是他照應。每天早晨也是他先起,有時他掃完地、擦完欄櫃、打好洗臉水才叫我們,也真難為他,處處照顧我們這倆小的。偏偏好人沒好命,一想起來就難受……”話說一半他突然頓住,眼睛瞪著大門的方向:“老天爺!這不是做夢吧?”
諸人扭頭望去——此刻長福就站在藥鋪門口。
看到長福的那一刻,苦瓜的臉色愈加凝重——長福不可能像甜姐兒一樣逃出來,必是被釋放的。既然警所肯放他,意味著失火的所有罪責都扣到了甜姐兒頭上。甚至因為逃跑之事,失火很可能被改斷為縱火,甜姐兒的處境將越來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