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財?(1)(1 / 3)

苦瓜再出來“撂地”,已是三天之後。

這三天裏,他將田家父女藏好,又到警所附近觀察動靜,確認沒什麼異常才回來賣藝。因連續四日沒做買賣,熟客少了,他索性找陳大頭、小麻子等人搭夥。大頭等人久在“三不管”,本事都不賴,加上苦瓜是如虎添翼,好節目一段接一段,還沒到中午就打了兩笸籮錢。眼看觀眾越圍越多,哥兒幾個亮出了《大保鏢》這段相聲。

《大保鏢》是祖師爺朱紹文留下的節目,講的是一對習武的兄弟自吹自擂,被鏢局請去押鏢,結果半路遭賊人搶劫,騎牛上陣大敗而歸的笑話。其實保鏢這個行業已經絕跡,北京最後一家鏢局——會友鏢局,於民國十年關門散夥。昔日會友鏢局名震天下,曆代鏢師本領高強,練的是三皇門的真功夫,曾為李鴻章看宅護院,之所以衰敗不是因為沒本事,而是客戶越來越少。隨著時代發展,火車、輪船成了運輸主力,銀行業、保險業也蓬勃發展。鏢師押著騾車翻山越嶺,不但耗時而且成本高,自然要被淘汰。況且如今的綠林匪徒不再舞槍弄棒,改玩洋槍了。神仙難躲一溜煙,再快的拳腳能快得過槍子兒嗎?會友鏢局的大鏢頭李堯臣雖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也隻能順應時代,改行開武館。

然而相聲《大保鏢》的演出完全不受影響,照樣上演,持續火爆,足見祖師爺的創作水準,也可見曆代藝人的繼承改良。苦瓜也會說這段,但自認沒小麻子出彩,於是麻子逗哏,苦瓜捧哏,臨時組合當眾獻藝。麻子拿折扇當兵刃,連說帶比畫,雖是做比成樣,但招招式式皆有講究,動作靈巧甚是好看。苦瓜見縫插針、起承轉合,捧的都在節骨眼兒上。觀眾聽得津津有味,喝彩聲不斷,眼看這段相聲已臨近結尾:

“賊人掄起大棍,要取我性命,我騎的這頭牛也缺德!”

“怎麼呢?”

“非但不跑,還往賊跟前兒湊合。”

“嘿!牛也吃裏扒外。”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我一抱腦袋——哈哈,我又樂了。”

“都快死了,怎麼還樂?”

“死不了啦!我身後還背著一把雙刀呢!這下行了,我的功夫全在刀上呢。我一摸著刀把,唰唰!兩把刀全抽出來了。左手刀撥開賊的鐵棍,右手刀使了個‘海底撈月’。就聽砰哧一聲,紅光迸濺,鮮血直流,鬥大的腦袋掉在地下嘰裏咕嚕亂滾……”

就在這時圍觀人群中有個聲音高喊道:“他把牛宰了!”

“把牛宰了”是這段相聲最後的包袱,提前說破就不好笑了,內行把這種行為叫“刨底”,尤其《大保鏢》這段相聲,底包袱至關重要,說出來可就沒法演了,這叫“砍牛頭”,是最忌諱的。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想,小麻子急中生智,嘿嘿一笑道:“沒錯!搭茬兒那位就是我那頭牛,轉世投胎找我報仇來啦!”雖然竭力挽救,畢竟最響的包袱泄了,眾人隻是嗬嗬一笑。陳大頭拿著“打杵”的笸籮繞場一周,斂來的錢並不多。

挺好的買賣被人攪了,小麻子火往上撞,把扇子往桌上一拍,扯開嗓門道:“剛才哪位插嘴?您出來,咱聊聊。這段相聲不容易,我連說帶比畫,累得滿頭大汗,就差最後的底,您給我刨啦!這就好比我餓了一天,好不容易做熟一鍋飯,正要吃呢,你往鍋裏撒了一把沙子,於心何忍?莫非在下得罪過您?站出來說說,若是在下不對,我給您賠禮道歉,就算跪地下給您磕仨響頭都沒關係,您不能躲在人堆裏毀我。出來!再不出來別怪說相聲的嘴損。”麻子賣開了“綱口”,苦瓜卻站在旁邊一語不發,臉色甚是難看,他聽出來了——剛才是沈海青的聲音!

這麼一鬧,圍觀之人也來了精神,瞧熱鬧的不嫌事兒大,眾人跟著起哄道:“剛才誰嚷的?出來呀……說相聲的罵你呢!有膽子惹禍就得有膽子扛,快出來吧……”

果不其然,沈海青從人群中走出來,邁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臉上還帶著微笑道:“催什麼?這不是來了?”他一開口,眾人立時鴉雀無聲,都盯著這場熱鬧。

小麻子一見是他,先扭過頭瞪了苦瓜一眼,繼而擠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來是您呀!您可是老照顧主兒,平時也沒少給我們扔錢,按理說不該搗亂啊!今兒怎麼了?我勾搭您媳婦了?我把您兒子扔井裏了?我刨了您家祖墳還是搶了您的孝帽子?”

眾人聽他罵人不帶髒字兒,一片哄笑,海青卻鎮定自若:“別這麼說呀!咱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攪你是因為剛才那段相聲說得不對,我不吐不快。”

這回答出乎小麻子的意料——聽相聲挑毛病也是有的,倘若挑得入情入理,非但不能責怪,還得謝謝人家呢!麻子頓時收斂了些,再次拱手作揖,說話不像方才那麼陰陽怪氣:“沒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既然您說不對,還請當麵指教,我和我這位夥伴洗耳恭聽。”

“當然要指出來。”海青往前湊了幾步,神秘兮兮地道,“剛才你說有賊,這倒沒錯。但那賊劫的不是鏢,而是牢。他是劫牢救人!”

“劫牢救人”?聽到這四字,小苦瓜驚得一哆嗦。

麻子卻越聽越糊塗地道:“這跟保鏢不挨邊吧?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就說這段相聲啊!賊人半夜劫牢,不是一群賊,就一個!穿著夜行衣,戴著麵具。那麵具可不一般,是外國貨……”

麻子哪曉得怎麼回事,聽他說得漫無邊際,跟《大保鏢》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實在忍無可忍:“不但外國貨,我瞧你還一嘴外國話呢!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故意跑我這兒找碴兒來了,是不是?”

“沒有啊。”海青嗬嗬一笑,“我誠心誠意給你提意見,至於挑的對不對……你問你那個捧哏的。”

苦瓜心中暗罵——好小子,算你狠!

麻子越發糊塗,扭頭盯著苦瓜道:“到底怎麼回事?”

饒是苦瓜聰明機變,已被海青掐住短處,不敢出言指責,隻得訕訕賠笑:“兄弟,你別介意,這位朋友跟我開玩笑呢。”

“呸!”麻子一口濃痰啐在他臉上,“你跟人開玩笑,咱這買賣還幹不幹了?就算你是熊瞎子托生,半年不吃飯,老子我還餓呢!照這麼幹賺不下錢來,你叫哥兒幾個喝西北風呀?你還樂,氣死我啦!”說著他照苦瓜胸口就是一拳,“我忍你不是一兩天了,早瞧你小子不地道!不但不地道,還不憨厚、不認賬、不妥靠、不識交、不明理兒、不容份兒、不認錯兒、不顧麵兒。你是不守規矩、不懂好歹、不倫不類、不管不顧、不三不四,實在不是東西!”

“哈哈哈……”眾看客見小麻子罵得這麼花哨,紛紛大笑。

海青見此情形又有些過意不去,快步衝到桌前道:“你別罵他,搗亂的是我。”

“知道是你!”麻子扭過臉,又朝海青發作,“成天到晚瞎溜達,這兒也有你,那兒也有你,就沒你不摻和的事兒!一個人拜把兄弟——你算老幾呀?我跟你熟嗎?咱倆有交情嗎?我吃過你的飯?喝過你的酒?咱倆有一絲一毫關係嗎?你憑什麼跟我開玩笑?沒輕沒重的。不但沒輕沒重,還沒良心、沒厚誠、沒材料、沒準性、沒真章兒、沒人味兒、沒碴兒找碴兒、沒事兒找事兒、沒縫兒下蛆、沒理兒攪理兒,你簡直是沒羞沒臊!”

“我、我……”海青哪吵得過說相聲的,根本插不進話,急得臉紅脖子粗,眾人瞧他這副窘態更加哄笑起來。

“怎麼?說你還不服氣?還跟我抻脖兒瞪眼兒?”小麻子得理不饒人,“反正鬧成這樣,咱比畫比畫吧!別看你們倆跟我一個,老子照樣不怕!”說著就解紐襻、脫大褂,要跟海青打架。

“別動手!”陳大頭原本舉著笸籮斂錢,見此情形一猛子衝過來,攔腰抱住麻子,“好兄弟,消消氣兒。跟個‘海青’計較什麼!”

“放手!今天我非管管他不可。”麻子不依不饒,緊跟著山藥、和尚、傻子等一幫說相聲的全跑過來,七手八腳製住他。

小麻子兀自不饒,胳膊動不了,還一個勁兒嚷嚷:“哼!你們做事不公!一個一個這麼縱著他,買賣全砸了。今兒一定得把話說清楚,到底是他們不對,還是我不對,不說清楚咱誰都別幹啦!”說著一抬腳,把桌子踢翻了。場麵頓時大亂,好幾個說相聲的扭作一團,有拉的,有勸的,有罵的,有說風涼話的。

這一鬧動靜太大,把周圍聽大鼓、看戲法的觀眾都引了過來。大夥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圍了裏三層外三層,離得遠的都踮著腳朝裏張望。看熱鬧的人裏也有講麵子的,跟著解勸:“別鬧!別鬧!大夥掙錢都不容易,何必呢!好好說相聲,我們還等著看呢。”

還有倆觀眾趁亂拉住小苦瓜,數落道:“禍從你身上起,還愣著幹什麼?真等著打架呀?還不快走?”

苦瓜正沒台階下,聞聽此言趕緊抽身,順手抓住海青的腕子,拉他一塊兒往外走。看熱鬧的人太多,他們擠了半天才出去,卻仍能聽見小麻子扯著嗓門兒大罵:“苦瓜!你別跑!好啊,你小子若有誌氣就死在外邊!永遠別回來……”

苦瓜也不理睬,死死攥著海青手腕,一句話也不說,拉著他快步往外走,直出了露天市場,拐彎進了僻靜的小巷才撒開他,然後道:“你又來找我做什麼?”

“誰找你呀?”海青故意賭氣,“我隻是來‘三不管’隨便逛逛,碰巧遇到你,不行嗎?”

“那你為什麼攪場子?”

“我天生愛搭茬兒,誰說相聲我都摻和,不行嗎?”

“行行行……”苦瓜搔搔頭皮,很謹慎地問,“你知道些什麼?”

“你指什麼?”

“別跟我裝蒜,就是你剛才提的那件事。”

“哼!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海青冷冰冰地道,“我既不配當你哥們兒,也不是‘三不管’的人,用你的話說,我隻不過是瞧熱鬧的看客,滿足一下好奇心。你有必要跟我打聽事兒嗎?”

苦瓜見他把自己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端回來,終於低了頭道:“那天我太著急,話說得有點兒重……”

“有點兒重?”海青爆發了,“你有自尊,我同樣有自尊!你拍著胸口想一想,自從咱倆認識,我虧待過你嗎?我是真心實意想幫你們,你卻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我不想讓你卷進這場麻煩……”

“那不僅是你的麻煩,被抓的是甜姐兒。雖然我和甜姐兒認識時間不長,可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我跟你一樣,也想救她。”

“對不起……”苦瓜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愧疚,“或許是我經曆的坎坷太多,已經不相信人心了……錯怪你,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