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差不多。”海青倒是通情達理,見他這副淒苦的表情,心中漸漸釋然,“甜姐兒在哪兒?”
聞聽此言,苦瓜立刻警覺起來,剛流露出的那點兒歉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怎麼知道?”
“是你從警所把她救走的,你會不知道?”
“你怎知道是我?”苦瓜抵賴,“不是我幹的。”
“麵具!那個飛賊戴著我送給你的小醜麵具。”
“隻是同樣的麵具。這就好比扇子,說相聲的都拿扇子,許多人的扇子圖案相似,但是……”
“那不一樣!麵具是我朋友從威尼斯帶回來的。”
“或許那賊也去過威……威什麼玩意兒?”
“威尼斯。”
“對,那賊也去過威尼斯。巧合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竹板書和太平歌詞都唱《鷸蚌相爭》,唱詞也差不多,但它們不是……”
“別轉移話題!那個麵具是在一家手工作坊定製的,這世上絕沒有跟它一模一樣的。”
“對不起。”苦瓜眨了眨眼睛,一臉認真地說,“你送我的麵具讓我一不留神弄丟了,可能恰好被那個賊撿到。”
海青氣樂了,道:“然後呢?他無緣無故就去救甜姐兒了?你覺得這說得通嗎?”
苦瓜聳聳肩:“這世上解釋不通的事兒有很多,興許還有別人與甜姐兒相熟,偷了你給我的麵具去救她,畢竟‘三不管’的奇人不少。”
“不可能!”海青很堅定地說,“那個飛賊就是你。”
“你為何這麼肯定?”
“因為……”海青話說一半卻頓住了,“好吧,我不跟你爭論。是你也罷,不是你也罷,反正你嫌疑很大。我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有義務向警方提供線索,我現在就去……”
“等一下。”苦瓜把他攔住,“你不是也想幫甜姐兒嗎?既然有行俠仗義的人把她救走,何必再追究?”
“行俠仗義,哈哈。”海青笑了,“既然不是你幹的,你怎麼認定他救甜姐兒是行俠仗義?那人要是采花賊呢?要是人販子呢?甜姐兒豈不更危險?”
苦瓜已辯無可辯,咽了口唾沫,緩緩地道:“我隻能告訴你,甜姐兒和她爹在安全的地方。至於具體在哪兒,你別打聽。”
“這麼說……你承認是你救的嘍?”
苦瓜沒說話,默認了。
“哈!你給我的驚喜可真不少。”海青精神一振,很興奮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光嘴上功夫好,身上功夫也不錯嘛!我可知道你學相聲之前以何為生了,原來你當過賊。”
“沒爹沒娘的孩子也得活著呀!”苦瓜不願意提起往事,“這件事除了我死去的師父,同行中再沒人知道,你可別聲張。”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好啦,你問我這麼多,該我問你了吧?隻有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警所裏發生的事兒?”
“我……在報紙上看到的。”
“報紙?!”
“你不識字,從不看報,對吧?”海青的笑容中透著一絲得意。
苦瓜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你餓嗎?咱們吃飯去吧。我請客。”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終於肯跟我吃頓飯了。”
苦瓜邊走邊說:“我答應過,你送我麵具,我請你喝羊湯。但今天我兜裏錢不多,不夠買羊湯,先吃麵條吧。”
“行啊!”
“那個小醜麵具一定很貴吧?恐怕能買五十碗羊湯。”
“五十碗?您再漲漲價吧。一百碗的錢也不夠。”
“謔!你小子吃定我了。”
“當然,就憑我知道你的底細,已經吃定你啦!不過我很高興,有個飛賊戴著我送的麵具,這事兒想想都覺得刺激。”
“我也是化裝時心血來潮,現在很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往臉上抹煤灰呢……就像你一樣。”
“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開個玩笑。其實我很喜歡那個麵具……”
倆人邊走邊聊,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不多時來到飯館。這是一家簡陋的館子,占地狹窄,上下兩層,幾乎沒什麼裝潢可言,樓上有兩張八仙桌,賣炒菜和燒黃二酒。樓下除了有一張欄櫃,其餘地方都擺著長桌、板凳,賣的是麵條、燴餅之類的食品。牆上倒是掛滿了寫著各種菜名的竹牌子,真正能做出來的不知有幾道。這樣的飯館既照顧到兜裏有富餘錢的人,又考慮到辛苦奔波的窮人,看似麵麵俱到,其實是上下夠不著,天津人戲稱這種地方為“狗食館兒”。
“就這兒吧。離‘三不管’近,我經常來。”苦瓜邊說邊往裏走——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吃飯的人很少。苦瓜卻一直往裏走,把海青領到牆旮旯的一張桌子。
海青舉目四顧,覺得很新鮮,又伸手擺弄著飯桌上的筷籠。他把筷子一根根抽出來看,似乎想湊一雙最幹淨的。
“你沒在這種地方吃過飯吧?”
“不……”海青先搖頭後點頭,“隻是沒來過這家而已。”
不等夥計問,苦瓜回頭嚷了聲:“來兩碗打鹵麵。”說罷又到欄櫃那兒去了。海青心中苦笑——還不如到小攤上喝碗餛飩呢!他去欄櫃幹什麼?大中午的還要買酒喝?
片刻工夫,苦瓜回來了,手裏捧著一摞報紙,往桌上一撂道:“你給我念念吧。”
“嘿!真有你的!”海青這才明白苦瓜請客的真正用意,“把我堵牆角裏給你讀報。”
“既然這事兒上了報紙,我當然得聽聽是怎麼寫的。這家飯館訂的報挺全,這三天的我全拿來了,究竟哪份報登著?你可別騙我。”
“我忘了,肯定能找到。”海青將這些報紙一份份攤開,翻來覆去地找。
“是頭版嗎?”
“不是,頭版除了政務要聞就是白宗巍那樁案子。”
“跳樓的那個白宗巍?”
“是啊。”海青頗感意外,“你也對這事兒感興趣?”
“不是我,有位師叔很關心這件事,我聽他念叨過。”
“這一案又有新發現,我給你念念……”
白宗巍原籍北京,是旗人,幼學書畫,精通音律。據說他祖上也曾顯赫,因大清滅亡家道中落,流落至天津,住在南市福星客棧,以賣字畫為生。有個叫金鐸的舞女見過白宗巍的畫,被他的才情觸動,與之結為夫妻,但天長日久生活貧困,二人感情漸漸冷淡。恰一日白宗巍的畫被兩位富商看中,這兩人一姓杜,一姓褚,因到福星客棧取畫與金鐸相見。褚姓商人覬覦金鐸美色,遂與杜姓商人合謀,將白宗巍調離客棧,趁機調戲其妻。金鐸見財起意,又懼怕褚姓之人勢力,竟與其勾搭成奸,以致離家外居。白宗巍得知內情前去理論,遭責打攆出,於是一氣之下寫了封控訴書,詳述褚、杜二人霸占其妻的經過,隨後登上中原公司樓頂,懷揣狀書跳樓自盡。中原公司坐落在日租界,是一座剛竣工的高達六層的百貨大樓,也是迄今天津規模最大的商店,不料還未開業便有人在此自殺,於是此案引起各界關注。蹊蹺的是,警方雖然掌握了絕命書,卻對其內容秘而不宣,幾乎所有內情都是報界一點點挖出來的……
“現在那兩個商人身份已明。”海青指著報紙,“姓褚的是直隸督辦褚玉璞的哥哥褚玉鳳。”
褚玉璞是奉係軍的幹將,如今擔任直隸軍務督辦兼直隸省長,公署就設在天津,是名副其實的“天津王”。苦瓜聽了似乎並不意外:“難怪白宗巍走上死路,原來幹這缺德事的是督辦的親哥哥,這幫軍閥打仗未見得如何,欺負老百姓倒有本事。”“不用問,褚玉鳳結交金鐸的一切花費都是姓杜的掏腰包。把督辦的哥哥伺候好,將來督辦在生意上稍微照顧他一下,賺的就比平常多十倍。這世上哪有好心人!”
“怎麼沒有?”海青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對你就很好。”
“知道了,我的大善人!”苦瓜奪過那份報,拋到一邊,“別再耽誤工夫了,趕緊找我那條新聞。自家祖墳都哭不過來,哪顧得上亂葬崗子的事兒?”
海青將這堆報紙翻過來倒過去,折騰老半天,最後拿起一份《益世報》說道:“在這兒。”
苦瓜朝海青手指的地方瞧,隻是一段豆腐幹大小的文字,標題也不醒目,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細看,無奈就認識一個“火”字,隻能氣餒道:“你給我念念。”
“火案罪犯脫逃。”
“接著往下念啊,別光念標題。”
“咳咳……”海青清了清喉嚨,“南市藥鋪失火案,火頭女犯暫押警所,適夜穿窬之盜助其脫逃。呃……頭戴異國戲劇麵具,擾亂執法猖狂如斯,特此通告嚴查緝拿。”
“這就完了?”
“是啊。你以為你是誰,還能寫一整版?”
苦瓜看看報紙,又看看海青,看看海青,又看看報紙,最後一拍大腿,慘笑道:“這下我可‘響蔓兒’[1]了。”
“恭喜你!你現在是相聲、飛賊兩門抱的‘大蔓兒’……”
“別嚷!”
“是是是。不過話說回來,遜德堂失火的事確實鬧得不小,好幾家報紙都報道了,還有各界的評論,都說‘三不管’治安亂、不安全,甚至有人建議取締市場、驅逐藝人,重新規劃蓋房。你看看,這裏都是這些內容。”海青把好幾份報紙擺到苦瓜麵前。
苦瓜雖不認識幾個字,成天打交道的“三不管”總還認得。“遜德堂”三字因為經常看見也不陌生,果見這些報紙都有與之相關的消息。他越看越心驚,額頭漸漸滲出冷汗道:“糟糕,這可麻煩了。”
“怎麼?”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覺把甜姐兒救走,讓她避避風頭。畢竟警所內丟了犯人,他們也不好意思聲張,為個賣假藥的也不至於勞師動眾到處搜捕。不料被人撞見,竟然登在報上。這倒也罷,反正我早就洗手不幹了,今後也不會再偷,可是各家報紙都登失火這碼事兒,輿論這麼壞,看來警方不會輕易放過火頭……”
“兩碗打鹵麵,來啦!”夥計吆喝著,把麵端過來。
苦瓜趕緊閉嘴,等夥計放下麵條轉身離開才接著說:“甜姐兒已通緝在冊,今後不能露麵了。”
“也不見得這麼嚴重吧?或許……”海青話到嘴邊又停住了,低下頭拿起筷子在碗裏攪了攪,所謂的打鹵其實隻是醬油芡汁,有幾星肉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