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您買賣好?(1 / 3)

翌日清晨,沈海青依然穿著他那身舊衣服,邁著歡快的步伐走進“三不管”露天市場。

無論相聲、評書、戲法、雜耍,隻要是“撂地”都分上午與下午兩場,觀眾略有不同。上午看玩意兒的多是沒有固定工作的閑人,偶爾也有逛街的士紳;下午則有大量底層勞動者,相較而言下午比上午熱鬧,賺錢也更多,所以藝人稱上午為“早兒”,下午為“正地”,兩場之間的時段叫作“板凳頭”。到“板凳頭”的時候多數看客要回家吃飯,若沒有獨特技藝是留不住觀眾的,受累不討好。有些藝人中午索性不演了,養足精神幹下午的買賣。

若在劇場、茶館演出,晚上還有一場,藝人稱之為“燈晚兒”,顧名思義有燈光才能演,露天的買賣自然沒這待遇。不過“撂地”的買賣有時在早晨七點以前也表演,名為“早上早”。這一時段觀者寥寥,收入少之又少,一般是新學藝的弟子唱個太平歌詞、說倆小段,主要為了磨煉技藝,掙錢倒在其次。還有一些沒有固定賣藝場地的藝人會在清晨“畫鍋”。

所謂“畫鍋”就是用白沙在地上畫個圈,圈定演出地點。對藝人而言,有賣藝的地方才能掙錢吃飯,就好比有了飯鍋。畫圈之後還要用白沙寫點兒“招財進寶”“日進鬥金”之類的吉祥話,同時唱太平歌詞招攬觀眾。白沙寫字看似沒什麼特殊,其實很困難。細碎的沙粒攥在手裏,說是寫,其實是撒,不但要撒得均勻,還要有筆鋒頓挫,必須勤學苦練才能掌握這門手藝。這門手藝也是祖師爺留下的,相傳朱紹文曾被恭親王奕?召進王府,專門表演白沙撒字,後世藝人沿襲不絕。

苦瓜雖然常年在同一地點賣藝,卻依然保留“畫鍋”的習慣,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每當這時他會用白沙撒出“一”到“十”這十個數字,然後增添筆畫,唱太平歌詞《十字錦》。苦瓜曾向觀眾坦言,他鬥大的字不認識一筐,唯獨對十個數字下足了功夫,不知寫過幾萬遍。由於看得次數太多,連海青也會唱《十字錦》了,閑著沒事兒就哼哼:

一字兒寫出來一架房梁,

二字兒寫出來上短下橫長。

三字兒寫出來橫看是“川”字模樣,

四字兒寫出來四角又四方,“八”字在裏邊藏。

五字兒寫出來半邊翹,

六字兒寫出來一點兒、兩點兒、三點兒,當間兒一橫長。

七字兒寫出來好似那鳳凰單展翅,

八字兒寫出來一撇兒一捺兒分陰分陽。

九字兒寫出來它是金鉤倒掛,

十字兒寫出來一橫一豎立在中央……

海青邊走邊唱,心裏想象著苦瓜“畫鍋”的情景,猜測今早他會演哪段節目。他不知不覺已走到市場深處,這才發覺不對勁——平日裏打把式、練雜技的場子都沒擺上,許多布棚還沒支起來。藝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著什麼。

海青加快腳步,不多時來到苦瓜賣藝的地方,也是一片空地不見人影,再向南一望——也不見甜姐兒的茶攤。遜德堂周遭圍滿了人,擠得水泄不通。

“勞駕……行個方便……”海青也擠入人群,費老大勁兒才蹭到前麵,但見半座藥鋪已成焦炭瓦礫!右邊那間房尚好,左邊的房頂卻已經塌了,窗戶成了黑窟窿,還往外冒著餘燼的黑煙,旁邊飯館的牆也燎黑了。正堂更是一片狼藉,欄櫃倒了,丸散膏丹滾得滿地都是,整麵牆的抽屜藥櫃被煙熏得焦黃。有幾麻袋藥材被從裏麵搶出來,堆在台階上,卻又被水浸濕。遜德堂的匾也掉了,躺在磚頭瓦塊間,被人踩來踩去盡是腳印。藥鋪的三名夥計衣衫不整、滿臉灰黑,正肩並肩坐在台階上,六隻眼睛直勾勾發愣——都嚇傻啦!

“怎麼回事?”海青問身邊的人。

“這還瞧不出?著火了唄。幸虧發現得早,隔壁又是家清真館。有幾個堂倌住店裏,大夥跟著一塊兒救火,忙活半宿總算撲滅了,若不然半個‘三不管’都燒沒啦!”

“賈掌櫃呢?”

“早燒成炭啦!”

“死了?”雖說海青跟賈胖子沒交情,但昨天下午還見過麵,一夜之隔這麼個大活人就燒死了,不免有些愴然,“怎麼沒跑出來?”

“火就是從他屋裏起的,八成叫煙嗆暈了。”

“怎麼著的火?”

“那誰知道?反正這事兒夠蹊蹺的……”

“這是命裏該著!”不遠處有個五十歲的老漢接過話茬兒。此人膀闊腰圓胡子拉碴,穿著粗布衫,手巾包頭,係著板帶,紮著綁腿,腰裏掖著一把二尺多長的彈弓,似是練把式的。他說起話來撇唇咧嘴,口氣甚是不屑,道:“天作有雨,人作有禍。賈胖子販賣假藥傷天害理,這是人容天不容!為什麼隻燒他住的半邊房,三個夥計沒事兒?可見這場火就是衝他來的,火神爺就要他一個人的命。”

有些人思想迷信,很在意神神鬼鬼的事兒,聞聽此言紛紛點頭,卻也有喜歡抬杠的人與那練把式的打趣道:“陳爺!瞧您這話說的。老鴰落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賈胖子的藥是假的,您賣的膏藥就是真的嗎?”

“怎麼不真?正宗狗皮膏藥,祖傳八輩半的手藝,再說我練的功夫也是真的呀!”

“喲喲喲!虧您說得出口,打個彈弓、翻個跟頭、學個貓躥狗閃就叫功夫?”

“我的真本事你沒見識過,我有一招流星趕月,那才叫……”

海青沒再往下聽,猛然想起甜姐兒賣茶的家夥都在藥鋪裏,該不會也毀了吧?說著低頭查看,見台階上有摔碎的壺碗,斷了兩條腿的茶桌撇在窗下。倒黴!甜姐兒做不成買賣了。想至此,他左右張望——果見甜姐兒也在人群邊上,正呆呆出神,小苦瓜就站在她身邊。

“你們在這兒呀!”海青擠過去。

倆人渾似沒聽見,甜姐兒一臉愁苦地道:“完了,全完了……桌子板凳毀了,壺碗摔了,那兩包茶葉也不知哪兒去了……我可怎麼辦啊?爹爹還病著,叫我父女怎麼活啊……”說著已潸然落淚。

“別哭,有我呢。”苦瓜安慰著,“你先忍幾天,我賺錢買新的。”

豈知他越勸,甜姐兒哭得越厲害:“我怎能拖累你?你得節衣縮食多少日子才能省出來?”

海青想說我掏錢幫你買,話未出口,忽見圍觀者一陣騷動。有幾人扭頭朝外張望,也不知誰喊了一聲:“翅子入窯!”

說來也怪,隨著這句話,方才還嘰嘰喳喳的人群頓時散了,片刻工夫已不剩幾人。海青還納悶兒呢!苦瓜一把抓住他肩膀道:“快走吧,沒聽說‘翅子入窯’嗎?”海青一頭霧水,卻也顧不得多打聽,糊裏糊塗跟著苦瓜他們離開。

三人走到苦瓜“撂地”處,遠遠張望,見幾個巡警快步而來,直奔遜德堂藥鋪。海青恍然大悟:“原來‘翅子’是警察,這也是‘春點’?”

這會兒苦瓜也沒心情跟他計較,解釋道:“其實我們一般把辦案的叫‘鷹爪孫’,‘翅子’泛指官麵的人,官麵的人涉足江湖人的地盤就叫‘翅子入窯’。”

“瞧見警察躲什麼?”

“哎喲!真不知你是什麼人,竟不怕經官動府。你沒看過我跟大頭他們演的那段《大審案》[1]嗎?衙門破不了案,隨便抓個藝人頂罪是常有的事兒!”

“那不是前清的事兒嗎?現在還這麼幹?”

“現在比有皇帝的年頭更厲害!如今兵荒馬亂,天下沒個準主兒,今兒姓曹的打姓段的,明兒姓張的打姓吳的,南方還有個政府,外國人也老跟著瞎摻和。別說我們作藝的,連官小的還常被官大的拿去頂缸呢!這又著火又死人的,能不調查火頭嗎?從來都是有錯抓的沒錯放的,沒見大夥都躲了嗎?”

“唉!”提起時局海青不免歎息,但想起眾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又忍不住發笑——隻一句“翅子入窯”就散個幹淨,都是老江湖啊!

三人一時無言,翹首望著那邊。隻見警察進了藥鋪,不多時又出來了,裏裏外外到處察看,繼而嗬斥三名夥計也跟進去,似是問話。約莫過了半個鍾頭,又有幾個警察走出來,苦瓜突然上前兩步嚷道:“小楊!你個王八蛋,滾過來!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胡說八道,誰欠你錢呀?”隨著這聲呼喊,匆匆忙忙走過來一人——這家夥模樣很怪,矮矮瘦瘦,頭上戴著大簷警帽,身上卻沒穿警服,穿一件破破爛爛的小褂、打補丁的褲子,腳下趿拉一雙舊布鞋,混在一堆警察中不倫不類。等他漸漸走近,海青才看清,原來這是個半大小子,頂多十五六歲,臉上髒兮兮的,一雙小眯縫眼,腋下還夾著一隻打更用的木梆子。

苦瓜見他走近立刻變臉,訕笑道:“我跟你開玩笑,其實……”

“跟警察也敢玩笑,不打算混了?”

“好好好,我錯了。小楊啊,跟你打聽一下……”

“別叫我小楊。”那小子將手裏的木梆子一晃,“警所交給我一項新差事——巡夜,這可是吉兆啊!從今以後你們都叫我‘小梆子’,將來一定官運亨通。”

海青聽了掩口而笑——“小梆子”這名號乍聽俗氣,其實大有來曆。十年前天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直隸警察廳廳長楊以德。此人心思縝密、精明能幹,曾捉拿江湖飛賊,解救被拐兒童,甚得當局賞識。民國六年灤州出了一樁殺妻案,凶犯買通縣長仗勢欺人,死者娘家控訴無門,三審不得申冤。無奈之下死者年僅十六歲的妹妹跑到天津上告,楊以德接狀重查,開棺驗屍推翻原判,將凶犯槍斃正法。此事影響極大,甚至被評劇藝人編成劇本搬上舞台,名為《楊三姐告狀》。楊以德也聲名大噪,一直掌控天津警界,直至二次直奉戰爭才被迫下台。隻因楊以德早年貧苦,未得誌時曾在一戶楊姓鹽商家中為仆,敲打梆子巡宅護院,故而綽號叫“楊梆子”。眼前這小子以“小梆子”自居,自然也是立誌當官,不過就憑他這副邋邋遢遢的樣兒,實在看不出今後能有什麼出息。

“行行行!”苦瓜有點兒不耐煩,“反正是你的名字,別說梆子,叫木魚我也由著你。說正經的吧,你跟著警察忙活半天,‘損德堂’到底怎麼回事?”

“燒了唄。”

“廢話!怎麼起的火?”

“不知道呀!”小梆子的警帽有點兒大,動不動就往下滑,他每說幾句話就要把帽子往上推一推,“夥計們說半夜被煙嗆醒,火已經燒起來了。不是爐灶起火,我猜可能是油燈倒了吧。賈胖子屋裏存著許多藥,還不燒個劈裏啪啦?剛才我進去瞅了一眼,慘哪!胖子躺在床上,燒得都沒人樣兒啦!”

苦瓜微一蹙眉道:“他始終躺在床上?”

“是啊!床板都塌了,他還在上麵躺著。被褥也燒化了,粘在他身上,五官頭發都燒沒了,四肢抽筋一樣蜷縮著,跟炸糊了的餜子似的,黑乎乎血糊糊,還往外流膿……”

“別說啦!”甜姐兒嚇得直哆嗦,躲到樹後不敢再聽。

苦瓜追問:“檢驗吏[2]來了沒有?”

“沒有,警所得信兒時不知死了人,沒派檢驗吏。咳!左不過就是燒死的,有什麼可驗的?”小梆子微微冷笑,“一個賣假藥的,平素又沒個好人緣,死就死唄。隻可惜順子、寶子、長福,都要跟著倒黴啦!”他說的是賈胖子的那三個夥計。

“要抓他們?”

“是啊!你想想,賈胖子是光棍一條,連家眷都沒有。他死了不要緊,房是租來的,房東能罷休嗎?再說最近‘三不管’總出事兒,算上賈胖子接連死了三個人。據說上月還有位下野的陳督軍向上頭反映,說有一天在這兒叫人把錢包偷了,還帶著人到警所大鬧一場,搞得所長很狼狽。”

“下野的軍閥算得了什麼?”

“咳!兵頭們都是互相勾結的,即便下野也認識上頭的人,再不濟還有錢呢!拔根汗毛照樣比一般人腰粗,誰招惹得起?前前後後連著出這麼多亂子,老是沒個下文怎麼交代?總得應付應付,先抓倆填坑的,預備上頭查問,就算不定罪也得關上十天半月,還有……”

剛說到這兒,忽然有個警察扯著脖子朝這邊喊:“你小子幹嗎呢?過來抬死屍!快點兒!”

“是是是。”小梆子一臉諂笑,答應著跑過去。

見他走遠,海青才問道:“這小子也是警察?”

“什麼警察呀!去年他還在街上拾破爛呢,趕上巡警抓一個攔路搶首飾的,據說被搶的是某大官的姨太太,局裏催得緊,警所都急瘋了。查來查去正好在南市撞見,劫匪前頭跑,警察後麵追。他正在路邊坐著,伸腿一絆,那劫匪摔一跤,就被警察追上逮住了。警察隨口誇他幾句,說他是辦案的材料,他就當真了,以為這是個好營生,自此三天兩頭到警所‘泡蘑菇’,哭著嚷著要當警察。所裏嫌他煩,就給他頂帽子,讓他巡察‘三不管’,每月給點兒零錢。其實‘三不管’一向是地痞流氓稱霸,莫說他,真警察能管多少?純粹是看他年紀小,拿他當個通風報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