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苦笑:“原來跟我一樣,他這警察也是‘海青’。”
“你就學這個學得快!”苦瓜白了他一眼,“其實這小子人不錯,遇事兒總向著我們這些藝人,就是有些官兒迷。這次警所讓他巡夜,似乎真有點兒重視‘三不管’的治安了。”
“管管也好,省得再出亂子。”
苦瓜卻連連搖頭道:“有些事不管雖亂,隻怕管了更亂,管來管去就把窮人的飯碗管沒啦!”
此時已過上午十點,“三不管”又恢複往日的喧囂。小販們挑著擔子來了,藝人也開始表演,卻有兩名巡警領著一駕騾子大車停到藥鋪門前,車上放著幾筐蘿卜。車老板兒一臉的無可奈何,顯然是進城送菜被警察抓來幫忙。緊接著遜德堂的三個夥計連同小梆子,四人搭著一個大麻包走出來,裏麵裝的什麼不言而喻。
甜姐兒躲在樹後,雖然害怕,還是壯著膽子望了一眼,喃喃地道:“賈掌櫃,一路走好。不管您是好人還是壞人,多謝您這兩年對我們父女的照顧。”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苦瓜瞟她一眼,歎道:“你心眼兒太善,留神吃虧。”
賈胖子死了,就堆在蘿卜旁邊,被騾車拉走。寶子和順子,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夥計跨坐在車沿上;小梆子忽然猛一轉身,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捂著警帽,快步朝苦瓜他們奔來!
“怎麼了?”苦瓜預感有不祥之事。
小梆子跑到近前,顧不得緩口氣兒:“甜姐兒呢?壞啦!剛才我聽警察說要逮你!”
“我?!”甜姐兒不明所以。
“是啊!你燒水的那隻爐子是不是寄存在藥鋪?”
說到這兒,苦瓜已經明白了,不禁破口大罵道:“他奶奶的!他們尋不到火源,扣到甜姐兒頭上了。”
“不是我呀!”甜姐兒叫著,“我一直很小心,滅爐掏灰,還要澆幾瓢涼水。”
海青也說:“昨兒是我幫著搬進去的,爐子已經涼了。”
“我知道!”苦瓜一臉激憤,“肯定不是她的錯,可誰叫她把爐子放那兒呢?這幫大老爺哪管子午卯酉,隻要有頂罪的人就行!”
小梆子提醒道:“快些吧!寶子、順子年紀太小,暫時不抓。警察叫他們料理賈胖子的後事,我也得跟著挖坑下葬去。長福年紀大,肯定會被帶走,一會兒他們就過來抓甜姐兒。我得走了,你們快想辦法吧!”說罷追趕騾車而去。
苦瓜定了定神,對甜姐兒道:“跑!趕緊跑!”
“往哪兒跑?”甜姐兒早嚇蒙了。
“甭管去哪兒,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藏幾天。你一個賣茶的,他們還能像抓江洋大盜似的滿處逮你?躲幾天風頭就沒事兒了。”
“我能跑,我爹呢?‘三不管’打聽打聽不就找著我家了?我跑了,他們肯定抓我爹呀!”
“那就和你爹一起跑。現在就回家收拾東西,趕緊走。他們一時半會兒尋不到你家。”
“不行!我爹還病在床上呢,動不了,匆匆忙忙硬帶他走,別再把他的老命搭進去。”
“那怎麼辦?”
“唉……”甜姐兒歎口氣,漸漸鎮定下來,也不再顫抖,“讓他們抓我吧。”
“什麼?!”
“我娘死得早,爹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既然出了這事兒,也是命中注定,隻要我老老實實地跟警察走,也未必不能解釋清楚……”
“別傻啦!你去了肯定有罪!你是火頭,長福看管不周,有你們倆,這一案就齊了,他們就能向上頭交差啦!”
“就算定了罪,天大的禍由我擔待,絕不連累我爹。”
“你以為這樣就不連累你爹嗎?到時候別說要你小命,就算判你個徒刑,你爹急火攻心照樣好不了。”
“那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甜姐兒抓住苦瓜的手,“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破天荒求你一次,替我照顧我爹……”
“我算哪根蔥?”苦瓜急得直跺腳,“傻丫頭,快跑吧。”
“我不能跑呀!”
海青也急得團團轉:“若不然,到我家裏躲躲……”無奈甜姐兒和苦瓜兀自爭執,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兒。正在這時,所有警察都從藥鋪裏出來了,最年長的那名夥計李長福已被繩子捆住雙手,垂頭耷腦跟在後麵,又有兩個警察徑直朝這邊而來——晚啦!已經逃不掉了。
“丫頭!你姓田,是擺茶攤兒的,對不對?”警察陰森森地問。
“對。”甜姐兒毫不否認。
“你的爐子起火,燒了房,死了人,跟我們走一趟。”
“是……”
“嗯,還挺老實的。那就不用捆了,跟著走吧。”說著推了甜姐兒一把,便要帶她走。
海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兩步躥到前麵道:“不能抓她!”
“嘿!”警察把臉一沉,“哪兒來的渾小子?還敢出來擋橫兒。我們這是執行公務,留神連你一塊兒抓。讓開!”
海青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硬是張開雙臂攔住去路道:“不!有本事你們就抓我好啦!”
“他媽的!”警察眼裏冒火,“我看你小子皮肉癢癢!”說著話便擼胳膊挽袖子,其他警察也圍過來,一個個解下皮帶就要打。
“你們……”海青還要再說什麼,忽覺腳底下一滑——苦瓜緊緊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到一旁,繼而上前朝幾個警察作個羅圈揖:“各位巡警老爺,息怒息怒!這是我兄弟,剛上‘跳板兒的’[3],不懂規矩,各位多包涵。”
“放屁!警察辦案也敢攔,還有王法嗎?”話雖這麼說,他們卻把皮帶撂下了,“你倆是幹嗎的?”
“放債的。”苦瓜仿佛變了個人,一改方才的憤怒,和顏悅色滿臉諂笑,“各位老爺有所不知,這丫頭的爹借了我們二十塊錢,利加利、利滾利,至今沒還清。”
“嘿嘿嘿……”警察幸災樂禍道,“東西都燒了,這筆賬甭指望她還了。”
苦瓜一臉壞笑:“東西是沒了,還有人呢!可以拿人抵債。這丫頭還算有幾分姿色,賣到窯子裏也值點兒錢吧?所以一聽說著火,我們立刻趕來,就怕她跑了。”
“哼!”警察滿臉不屑,“你們這些放閻王債的,缺德主意都研究透了,下輩子還不知托生成什麼呢!有借據嗎?”
“有啊。”苦瓜假模假式往懷裏掏。
“甭拿了,趁早撕了吧。實話告訴你,這丫頭放出來還指不定猴年馬月呢!你們這筆錢沒了,別瞎耽誤工夫……走吧。”
甜姐兒與苦瓜對視一眼,雖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隨即被警察領走了。長福也被警察押著,踉踉蹌蹌跟在後麵。苦瓜凝視著甜姐兒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放聲大呼:“姓田的丫頭!你以為這筆賬完了?休想!你到警所躲清靜,還有你爹呢!我現在就去找你爹,我不會放過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
海青還是頭一次看到苦瓜怒不可遏的樣子,隻見他攥拳跺腳、聲嘶力竭,腦門兒青筋暴起,渾身不住顫抖,喘著粗氣,顯然怨憤到了極點,引得附近的人紛紛張望。海青趕忙湊過去道:“怎麼辦?”
“涼拌!”苦瓜怒意未消,頂他一句。
“得想辦法救……”
“怎麼救?妻舅、娘舅還是大表舅?”
“還是先去告她爹……”
“告她爹什麼?老頭犯什麼罪了?”
“別耍貧嘴啦!趕緊去告訴甜姐兒她爹,我跟你一起……”
“夠了!”苦瓜一把薅住海青的脖領,怒吼道,“別給我添亂啦!你以為你是誰?是我哥們兒?是‘三不管’的人?你不過是瞧熱鬧的看客。現在都看到了吧?滿足好奇心了吧?知道我們這些下等人過的什麼日子了吧?別再假惺惺充好人,我用不著你多管閑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給我滾!”說著使勁一推海青。
海青仰麵朝天栽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哼唧半天才坐起來,苦瓜卻已奔入人群不見了蹤影。
今天的“三不管”依舊熱鬧,藝人們“圓粘兒”的“圓粘兒”、“打杵”[4]的“打杵”,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遜德堂失火,忘了甜姐兒被抓,忘了一切風波。或者說他們是不得不忘,因為還得養家糊口,還得活著!
沈海青坐在地上,環顧混跡多日的這個市場,恍惚覺得一切都很陌生,或許正如甜姐兒所說,他根本不了解這地方,終究隻是個“海青”。他滿心無奈,不住歎息,偏偏不遠處還有個唱大鼓的,嗓音沙啞詞句悲涼:“壯懷不可與天爭,淚灑重衾透枕紅。江左仇深空切齒,桃園義重苦傷情……”
一輪明月依偎雲間,朦朧的月光透過鐵窗照在甜姐兒臉上……
事態發展果如苦瓜所料,她和長福被帶到警所時還不到中午。辦案的真幹脆,一句沒問,直接把他們拘押起來——若詳加審問還有辯白餘地,現在問都懶得問,明擺著要拿他們完案交差。隻等案卷報上去,再把他倆往審判庭一送,這樁火案就算萬事大吉。這年頭,虎狼當道,兩個無錢無勢的老百姓,冤沉海底又有誰管?
甜姐兒畢竟是柔弱女子,年紀又輕,哪領教過拘禁的滋味?警所的監室雖不及監獄森嚴,卻也陰森森的,一大群人關在一起。同監的其他女犯大多是被抓的暗娼,等著送往感化院。她們一個個臉蛋抹得雪白,嘴唇塗得猩紅,徐娘半老大加塗抹,自以為嬌羞嫵媚,其實更顯粗俗。這些人在監室裏混了兩天越發蓬頭垢麵,跟廟裏泥塑的小鬼一樣。這些暗娼或是生活所迫,或有不良嗜好,或被惡霸逼迫,都是對這世道徹底絕望的人,破罐破摔,自暴自棄,即便身在監牢仍說說笑笑不以為恥。還有個抽大煙的,毒癮發作就在地上打滾,又哭又鬧,那聲音簡直像狼嚎鬼叫。甜姐兒哪敢跟這些女人交談,獨自縮在一個角落,雙手抱膝,瑟瑟發抖。
恐懼還在其次,更難熬的是憂慮——爹爹現在怎麼樣?苦瓜告訴他消息沒有?他老人家是何反應?會不會一驚之下……即便安然無恙,今後的日子怎麼過?這一案要是落實,遜德堂的房東會不會要他賠錢?
明知身陷囹圄想什麼都沒用,甜姐兒還是忍不住思緒萬千。就這麼胡思亂想了大半日,監室的鐵門轟然打開,警察把她提出來,又單獨關進另一間較為整潔的囚室,還送來晚飯。甜姐兒曾經風聞,說戰亂期間政府缺錢,警所苛待犯人,經常兩天才管一頓飯,能給碗粥喝就不錯,可這次給她送的卻是窩窩頭、熬白菜,甚至還有一碗漂著幾片蛋花的湯。但此時就算山珍海味又怎麼吃得下去?她連筷子都沒碰,反而更添憂愁——住單間、吃小灶,這恐怕不是優待,而是案由甚大,警察怕她有閃失,將來缺了替罪羊。
她開始後悔沒聽苦瓜的話了,若是背著爹爹逃跑,興許也不會比這更糟。“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苦瓜的呐喊聲猶在心頭回蕩,誰知今生還有沒有重逢之期?甜姐兒再也抑製不住眼淚,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終於昏昏沉沉睡過去——擔驚受怕實在太累啦!
又不知睡了多久,一個粗重的聲音將她喚醒:“姓田的丫頭,起來!快起來!”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隻覺一片漆黑,顯然已入夜。緊接著,有個警察點燃了煤油燈,打開鐵門走進來。
一霎時甜姐兒疑心這人要不利於自己,嚇得不住往後縮,卻見警察一臉不耐煩,陰沉沉地道:“跟我走……快點兒!別磨蹭。”甜姐兒如墮五裏霧中,卻隻能戰戰兢兢跟著走。哪知這一去,警察竟直接把她領出牢房,帶到另一幢房子。
這是一座孤零零的瓦房,跟辦公樓、監押房皆不相連,獨自矗立在警所後院。這裏也有一扇鐵門,窗上裝著鐵柵欄,與監室不同的是屋內擺著一張長桌、幾把椅子,桌上有壺和碗,牆上掛著五色旗,似乎是接待室。警察把甜姐兒帶進去,在桌上留了盞油燈,沒說一個字就轉身出去了。當然,走時又從外麵把門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