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難道要審訊?這才第一天,以後的日子該怎麼熬?聽天由命吧。甜姐已欲哭無淚,索性搬了把椅子放到窗邊,坐下來,隔著鐵窗向外張望……
此刻應是夜裏兩三點,警所的院子一片黑暗,唯獨遠處辦公樓有幾點零星的燈光,萬籟俱寂。月亮已漸漸轉西,或許再熬一兩個小時就天亮了,可她這輩子何時才能沉冤昭雪得見青天?甜姐兒已不抱任何奢望,隻想打發這無盡的痛苦。她忽而憶起平日在“三不管”聽的鼓曲,倒是很合此情此景,於是隨口哼唱:
醜末寅初日轉扶桑。我猛抬頭,見天上星,星共鬥,鬥和辰,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衝霄漢,減去了輝煌。一輪明月朝西墜,我聽也聽不見,在那花鼓譙樓上,梆兒聽不見敲,鍾兒聽不見撞,鑼兒聽不見篩,鈴兒聽不見晃,那值更的人兒沉睡如雷,已夢入了黃粱……
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說話聲:“好啊,沒想到你不光會燒水賣茶,唱京韻大鼓也有滋有味的。若不是嗓子啞了,簡直賽過林紅玉。”
甜姐兒一驚——苦瓜?!
她扭頭查看,屋裏四角空空,除了自己再無一人,又抓著鐵欄杆朝外張望,黑漆漆也無人影,不禁悵然——怎麼可能呢?再和他見麵恐怕要等下輩子啦!
正想到此,又一陣細微的聲音傳來:“怎麼不唱了?忘詞了?下句是‘架上金雞不住地連聲唱,千門開,萬戶放’。等你把這句唱完,興許牢門也能開放,你就溜達出去了。”
甜姐兒一猛子蹦起來——不是幻覺!貧嘴寡舌的,肯定是他!他是怎麼來的?在哪兒呢?甜姐兒又興奮又緊張,在房裏到處尋找,甚至鑽到桌底下,卻仍不見他的人影,急得滿頭大汗。又聽苦瓜笑嗬嗬地說:“我又不是痰盂,幹嗎到桌子底下找?你往上瞧啊。”
甜姐兒這才醒悟,抬頭看。這座房高約三米,沒糊頂棚,露著房梁和檁條;不知何時房脊上幾片瓦已被揭去,露出一張臉。借著油燈,甜姐兒看得分明,那不是苦瓜的臉,是一張雪白的麵孔,紅紅的圓鼻子、彎彎的細眉、笑盈盈的紅嘴唇——是海青送給苦瓜的麵具!
有那麼一瞬間,甜姐兒心中萌生出一個怪念頭,莫非小醜麵具成精了,幻化成人形?
“怎麼?我戴著這玩意兒,你不敢認了?”苦瓜趴在房頂上,邊說邊把手伸進窟窿,將一根又細又長的鋼絲繞在檁條上。
“真是你!”甜姐兒忍不住叫出聲,“你怎麼……”
“別嚷!我可不想陪你蹲監獄。”
甜姐兒捂住嘴,哆嗦著蹭到窗邊,朝外看看,不見有什麼動靜,這才回到窟窿底下啞著嗓子問:“你怎麼跑到房上去了?”
“做賊呀,我在上麵趴半宿了。”
“做賊?偷什麼?”
“偷人!”苦瓜嗔怪道,“傻丫頭,我來救你呀!”
甜姐兒呆若木雞,眼前的事太出乎意料,整天嘻嘻哈哈的苦瓜竟然來劫牢,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房上,這不是做夢吧?錯愕間,忽覺木屑落在臉上,揉揉眼仔細觀瞧。有兩條房檁已被苦瓜用鋼絲鋸斷一截,中間空隙能鑽過一人,緊接著垂下條繩子。
“別愣著!快抓住繩子,我拉你上來。”
“這……”甜姐兒有些猶豫,“我要是跑了,豈不成了逃犯?”
“當逃犯怎麼了?難道你想留在這兒接著唱曲?”
“隻怕逃不掉,要是再被抓回來……”
“放心吧,深更半夜的,我一定能帶你出去。”
“可是我爹……”
“我早把你爹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這就帶你過去。別耽誤工夫,一會兒警察回來,想跑都跑不了。錯過這村再沒這店兒,錯過這餃子再沒這餡兒!”
事已至此,甜姐沒別的選擇,就算不逃,警察回來發現房頂上有個窟窿,怎能不問?弄不好要動刑逼她招出同夥,那時豈不更糟?想至此,她把牙一咬,就冒這次險吧!也不枉費苦瓜的情義。但她一天沒吃東西,心裏又害怕,哆哆嗦嗦的,怎麼也抓不緊繩子,試了三次,隻要雙腳離地就立刻掉下來。
“別管我了,你走吧。”
“放屁!我說過,永遠不會放棄你……聽我的,你把油燈放到窗台上去。”
甜姐兒不明白是何用意,顫巍巍拿起油燈走到窗邊。她忽然領悟,燈放在桌上會照出屋裏情形,突然吹滅又引人注意,而放在窗邊照的是外邊,即便有人從外經過也會被燈光晃住眼睛,瞧不清屋裏。
她剛放下燈,轉過身來隻覺黑影一閃,苦瓜已順著繩子滑下來。那姿勢很特殊,頭朝下,腳朝上,乍一看很滑稽,甜姐兒卻笑不出。她在“三不管”擺茶攤,耳濡目染聽過不少評書,像什麼《三俠劍》《劍俠圖》,凡提到江湖飛賊行竊,揭瓦進屋時都是頭下腳上,便於觀察敵情見機行事。這手功夫叫“天鵝下蛋”。可她沒料到這並非說書人信口開河,更想不到與自己相知已久的苦瓜就會這手功夫。
苦瓜的動作迅捷至極,隻見他身子一翻,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甜姐兒這才看清,除了小醜麵具,苦瓜渾身穿戴皆是黑色,這就是江湖人說的“夜行衣”吧?
甜姐兒滿腹疑竇未及詢問,苦瓜已攥住她手道:“快抱住我肩膀,我背你上去。”
“這……這行嗎?”
“別磨蹭啦!抓緊,別掉下去。”
倥傯之際顧不得害羞,甜姐兒糊裏糊塗就抱在他身上了。苦瓜攥住繩子手腳並用,奮力往上爬。背著人攀繩子自然快不了,還蕩悠悠的,甜姐兒更害怕了,渾身哆嗦,雙臂緊緊纏在苦瓜脖子上。
“我的小姑奶奶,放鬆點兒,別勒我脖子。”苦瓜憋紅了臉,“我喘不上氣兒了。”
“我害怕,這要是掉下去……”
“別往下看!閉眼,接著唱大鼓。”
“唱不出來,詞全忘了。”
“唱單弦也行,來段《高老莊》,豬八戒背媳婦,多應景啊!”
“呸!誰是你媳婦?這時候還耍貧嘴。”
這麼一鬧還真就不害怕了,漸漸已近屋頂。甜姐兒見檁條瓦片間的空隙不夠大,又發愁倆人怎麼能鑽過去,忽覺苦瓜猛然掙開她雙臂,身子一躥,已躍上屋頂,而她竟沒摔下去!她低頭一看——原來苦瓜邊爬邊捯繩子,也不知用的什麼手法,早把繩子在她腰上纏了好幾圈,這時踏上屋頂,一手拉繩子,一手拽她胳膊,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她拖了上去。
甜姐兒一屁股坐到屋脊上,滿頭冷汗直喘大氣,卻見苦瓜還趴在窟窿處,手裏攥著兩塊木頭——竟是那兩截鋸斷的房檁。他幹這種事兒仍不失詼諧,鋸檁條時故意鋸成上寬下窄的梯形,這時對準茬口擺上去,若站在屋裏抬頭看,根本察覺不出房檁斷了。接著他又把揭開的瓦一片片地插回去,恢複原樣,笑嘻嘻地道:“咱和警察開個玩笑,叫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你是怎麼逃的。”
“原來你……”甜姐兒沒好意思說出口。她看明白了,多年的疑惑也就此解開——苦瓜鋸檁條、爬繩子乃至把盜洞恢複原樣的手段這般熟練,肯定不是第一次幹。想必他在學說相聲之前是賊,而且是燕子李三那樣的飛賊!可是他怎會改行說相聲呢?
苦瓜將鋼絲卷好揣進懷裏,又把繩索係在腰上道:“這可不是歇著的地方,快跟我走。”
“等等。長福還在牢裏,他怎麼辦?能不能把他也救出來?”
“唉!”苦瓜歎口氣,“你以為我是大羅金仙呀?救人談何容易?能找到你已是僥幸,哪還顧得上長福?以後再想辦法吧。”這並非虛言,其實天一黑苦瓜就來了,在房上竄來竄去,始終覓不到甜姐兒在何處,耗到兩點多已經灰心喪氣了。他偶然瞅見警察把甜姐兒從監押處帶出來,關進這間獨立的瓦房,才得以施救。倘若甜姐兒還關在監室裏,莫說他搞不清具體在哪間屋,即便找到也救不出。可警察為什麼深更半夜把甜姐兒單獨提出來?這實在蹊蹺。
此時來不及多想,脫身要緊,苦瓜攙著甜姐兒慢慢蹭到後房坡。到簷邊他縱身一跳,已穩穩落地,沒半點兒聲響,隨即招手示意甜姐兒往下跳,他在下邊接著。有方才的經曆,甜姐兒也不怎麼怕了,閉上眼往前一躍,正落到苦瓜懷裏,雙腳著地才睜眼——借著月色正瞅見一條大狗趴在不遠處!
甜姐兒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苦瓜捂住她嘴道:“別怕,我給它喂了‘打狗餅’,不礙事的。”
所謂“打狗餅”,原本是一種喪葬用的點心,傳說黃泉路上有個惡狗村,村裏有許多惡犬,凡有亡魂經過必定追趕撕咬。於是人們專門製作喂它們的點心,死者入殮時給他塞在衣袖裏,好搪塞惡犬。也不知哪代的江湖高人受此啟發,竟研究出一種對付看家狗的點心。這種“打狗餅”用棒子麵和雞肝製作,和麵時摻入許多頭發。偷盜時發覺院裏有狗,隔著牆頭扔兩個,狗被肝的氣味吸引,自然撲過去咬,便連頭發一起吃進嘴。頭發韌勁兒極大,尤其長發,一大團塞進嘴裏,把牙齒都掛住了,咽不下,吐不出,咬不斷,想叫都叫不出聲。狗被這餅噎得難受,光顧著摳嗓子眼兒,小偷進來行竊就懶得管了,更有一些謹慎的竊賊還在餅中添加麻藥甚至毒藥。
甜姐兒仔細觀瞧,果見那條狗縮作一團,把嘴往地上蹭,自顧自地發出嗚嗚之聲,根本沒理他們倆,終於放下心來。她抬頭一看,不遠處就是圍牆——勝利在望!
其實以苦瓜的身手大可直接從房簷躍到牆頭,警所不是監獄,圍牆沒有鐵蒺藜網,跳上去也不會受傷,但此時帶著甜姐兒隻能力求穩妥。他躡足走到牆根下,又把係在腰間的繩索解開,原來繩子頭上有飛爪,剛才就是用它鉤在房脊上的。
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同時隱約有燈光閃耀——警察來啦!
夜裏靜悄悄的,腳步聲格外明顯,雖然他倆在房後,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顯然不止一兩個人,而且在相互交談:“那丫頭帶到探視房了嗎?”“帶過去了,我提的。”“送飯了嗎?”“送了,沒吃。這小丫頭沒經過事,嚇得不輕……到了。”“嗯?燈怎麼放在窗台上?”
快暴露啦!苦瓜不再猶豫,蕩開繩子甩了兩甩,向上一拋,飛爪正鉤在牆頭。恰在這時警察“哢”的一聲打開了鐵門,房裏頓時鬧翻天:“怎麼回事?”“難道她、她逃了?”“蠢貨!你們怎麼搞的?”“奇啦!她怎麼跑的?”“沒多大工夫,跑不遠,在附近找找……”
苦瓜再想背著甜姐兒爬繩子隻怕來不及了,又恐警察從後趕來傷到甜姐兒,便叫她先爬,自己緊隨其後。到這會兒甜姐兒隻能知難而上,一來這次可以用腳蹬牆,二來苦瓜在下托著,她咬緊牙關,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已到牆頭,明亮的燈光從後射來,有人大喊道:“在這兒!有人幫她越獄!”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少說也有七八人。
“怎麼辦?”甜姐兒慌了。
“快爬啊……”苦瓜怕她鬆手,大叫一聲,雙腳緊緊踏在牆上,用肩膀抵住她後腰,鉚足力氣往上頂,總算將甜姐兒頂上去。他緊跟著也伸手攀住牆頭。
“下來!”有個警察吼道,“聽見沒有?再動我開槍啦!”
苦瓜把心一橫——我無親無故賤命一條,死活算得了什麼?縱然挨槍子兒,也得把甜姐兒救出去!苦瓜這時也顧不得甜姐兒會不會跌傷,猛地用力一推,竟將她推出牆外。
“渾蛋!”警察惱怒,“老子非斃了你不可。”
就在這時,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別開槍!不準傷人!”
苦瓜頗感意外,回頭瞥了一眼——大約兩丈開外,又是油燈又是手電筒,三四個光暈耀眼刺目,根本瞧不清情形,隻隱約感覺有十來個人。而這一刻警察也愣住了,無人怒斥呐喊,似乎誰也沒料到他戴著麵具,都被小醜的詭異模樣驚呆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苦瓜拔起飛爪縱身一躍,也跳到牆外。甜姐兒從地上爬起來,雖說掉下來摔了一跤,但沒受多大傷。苦瓜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她背起,快步奔過大街,鑽進黑黢黢的胡同……
[1] 《大審案》,傳統相聲節目,模仿舊年間抓差辦案的人誆騙藝人頂罪。
[2] 檢驗吏,民國時負責驗屍的人,相當於後來的法醫。
[3] 跳板兒的,江湖春點,指剛入行的人。
[4] 打杵,指斂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