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子、順子哪知內情,一猛子撲過去,又摟脖子又抱腰地道:“沒想到咱們還能重聚。你沒事兒吧?”
長福灰頭土臉精神萎靡,腳底下像踩棉花一樣,晃悠悠進了屋,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僵著身子長歎一聲:“唉!兩世為人啊……跟做夢似的。”
寶子趕緊捧來一碗水道:“你餓不餓?”
“不,我心慌,吃不下東西。”他一仰脖,把水灌下去,嘬得茶碗滋滋響,雙腿卻漸漸舒展開,似是輕鬆了些。
海青從上到下打量長福——他個頭原本不矮,卻有點兒駝背。瓜條子臉,細眉毛、小眼睛、鷹鉤鼻、薄嘴唇,有兩撇枯黃的小胡子,一對耳朵倒挺大,可配在這張瘦臉上很不協調。他原本穿一身粗布藍大褂,如今卻在牢裏滾得跟地皮一個顏色,常戴在腦袋上的瓜皮帽也不知哪兒去了。腳下趿著雙破布鞋,左腳那隻開綻了。甜姐兒畢竟是女流,又是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關進號子也不至於受太多苦,像長福這樣的男人則不然,而且他還一嘴外鄉口音,進了警所能不受罪嗎?
苦瓜也盯著長福暗自出神——不得不承認,他對長福並不了解,隻知道他姓李,不是本地人,口音很雜,辨不出家鄉,不愛說話,粗通文墨,會寫幾筆歪歪扭扭的字,有時幫賈胖子記賬。看年紀,長福已不小,至少三十五歲,按理說這等年紀的人早該成家立業,起碼該有份穩定工作,為何跟著賈胖子混?
苦瓜滿心疑竇卻不便立刻詢問,坐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寶子他們與長福說夠了貼心話,才解釋自己和海青的來意,說要查清火災救甜姐兒出獄。長福深信不疑地點著頭,似乎完全不知甜姐兒已經被救走了,這倒令苦瓜大感意外。
“警所放你的時候沒說什麼原因?”
“不知道。”長福又有點兒激動,“抓的時候糊裏糊塗,放時也昏天黑地。我還以為出不來了呢。”
“你出來時看見甜姐兒了嗎?”苦瓜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依然這麼問。
“沒有啊!我在男號,她在女號,怎麼見得著?這三天裏警察一句話都沒問,今兒中午突然把我從號子裏揪出來,我還以為過堂呢!哪知一直帶到警所門口,照屁股一腳就把我踢出來了。瞧他們橫眉立目的,我也不敢問,現在屁股還疼呢。”長福站起身來,果見他大褂後麵有個清晰的腳印。
海青湊到苦瓜耳畔,低聲提醒道:“小心!警所釋放長福可能是順藤摸瓜,想跟蹤他查出救甜姐兒的人。”
“有可能。”苦瓜立刻起身,走到藥鋪門口張望了一番。他繼而又去後麵堆房,拉開後門朝胡同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可疑人物,這才回到欄櫃旁重新落座。
“李大哥。”苦瓜再次開口改了稱呼,“咱倆照麵好幾個月,我這人嘻嘻哈哈不正經,您也不愛說話,至今我還沒領教。您仙鄉何處?為何來天津?”
長福竟然慌張起來,說話支支吾吾:“我、我是……其實……”
“咳!都是窮哥們兒,你害什麼臊?”順子接過話茬兒,“他不好意思說,我替他講吧!他是安徽合肥的,原本在當地販菜。他媳婦不賢良,背著他跟村裏一個地主家的侄子勾勾搭搭。他受不了那個氣,找人家打一架,結果讓人揍了,媳婦也跑了。他覺得沒臉在村裏混了,背井離鄉到外麵闖,趕上打仗抓壯丁,稀裏糊塗就把他抓了。他跟著軍隊到直隸,後來隊伍被奉軍打散,當官的逃走,他就流落天津了。因為他爹是赤腳醫生,他也懂幾味藥,就投到我們鋪子。其實賈掌櫃收留他主要考慮工錢低,沒家沒業無親無故,隻要管吃管住就行。”
“原來如此。”苦瓜嘴上這麼說,心裏卻不十分相信。
長福的臉漲得通紅,似乎覺得難堪,卻又不能反駁順子,隻咕噥道:“我不是合肥的,是臨泉的。”
“好啊!”苦瓜故意打個哈哈,“人都說天津是明朝時英王掃北才興旺的,三岔河口原本沒幾戶人家,是朱棣把安徽人遷來,建了天津城。李大哥來天津也算到了第二故鄉。”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可小弟有些不明白,您即便覺得沒臉見人,畢竟還有產業吧?您爹既是大夫,想必在村裏也有點兒威望,安身立命的辦法多的是,論理您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我、我……”李長福的臉抽動幾下,忽然大放悲聲,“這事兒我跟誰都沒說過……其實我、我是犯了罪逃出來的……”
“什麼?”寶子、順子也一愣。
長福雙手捂住臉,抽噎道:“我媳婦跟人私通,可人家有勢我惹不起。有一天我瞧見那奸夫獨自在河邊站著,我手裏正好拿著鐮刀,就從後麵照他脖子……好多血!我殺了人,不逃不行啊……臨走連爹娘都沒敢再見一麵,當晚就跑了。後來被抓了壯丁……到哪兒我都戰戰兢兢的,多幹活少說話……這幾天可嚇壞我了,吃不下睡不著,生怕把舊案勾出來,殺人償命啊……”
“好了好了。”順子撫著他的背,“我竟不知你還有這麼一段,反正是仗勢欺人的奸夫,殺就殺了,我們不會張揚出去。”顯然三個月的共處已使順子全然接受了他,即便知道是逃犯也不介意。
海青歎道:“說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各路軍閥各管各地兒。奉軍政府才不管安徽那邊的案呢,你就把心裝肚裏吧。”
或許因為秘密在心裏憋得太久,號啕之後長福舒暢許多,漸漸坐直身子,顯然如釋重負。苦瓜也不再追問往事,轉而道:“失火那晚是李大哥先發覺的?當時什麼情況?”
“大概兩三點,我睡的地方離門近,恍惚有燒東西的氣味,就起來了,拉開門一看……”長福抬手漫指廳堂,“大屋一片濃煙,肯定著火了,我趕緊把他倆叫醒。”
“那時你瞧見掌櫃的或者別的什麼人了嗎?”
“沒有。當時就算有人也瞧不清呀!”
“是的,煙很大。”寶子補充道,“都是從東屋門縫冒出來的,順子膽大,頂著煙跑過去,一腳踹開東屋門,就見裏麵一片火光,照得人睜不開眼,門也燒著了……”
苦瓜突然插嘴:“你們聽到賈掌櫃呼救了嗎?”
“沒有。”寶子搖了搖頭,“可能那時他已經……我們三個人誰也沒救過火,都嚇迷糊了。摸到水筲……對!就是甜姐兒存在我們這兒的水筲,到後麵缸裏舀水,潑幾下不頂用,最後還是長福先醒過味兒來,提議趕緊喊人。”
甜姐兒的水筲、扁擔現在還在牆角扔著,苦瓜走過去,拿起來瞧了瞧道:“當時是隔壁飯館兒的夥計最先過來幫忙的?”
“對。”順子說,“我們三個人從後頭出去,砸他們家後門,把夥計都叫起來,又回來開正門。我抄起臉盆,又拿了一把藥杵,在外麵邊敲邊喊‘著火啦!著火啦!’,整個‘三不管’都驚動了。”東邊飯館緊鄰胖子的屋,有幾個沒結婚的年輕堂倌,都住在後麵,從後門叫醒他們確實更容易。
寶子一臉感慨道:“這場火能僥幸救下,多虧旁邊那幫夥計,若隻靠我們幾個人,早燒光了。其實旁邊跟我們關係不好,他們掌櫃的沙二爸從不跟賈掌櫃說話,一直瞧不起我們這買賣。沒想到這次連累燒壞他們兩扇窗戶,牆也熏黑了,沙二爸竟絲毫沒計較。前天我們被搶,多虧他給我們碗麵吃,還說若不是回漢有別就收留我們了……唉!日久見人心。”
苦瓜放下擺弄半天的扁擔,回過頭問了個誰都沒料到的問題:“你們掌櫃的睡覺時怎麼躺?頭朝哪邊?”
三人很詫異,愣了片刻,寶子才回答:“東屋裏寬敞,床橫著放,他睡覺頭朝廳堂,腳朝東牆。問這幹什麼?”
“沒什麼。”苦瓜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你們出後門喊人的時候沒發覺什麼異常嗎?”
“異常?”三個夥計麵麵相覷。
“比如後麵的門窗,”苦瓜提示,“後門鎖得嚴實嗎?”
順子大大咧咧道:“那當然……”
“不對!”寶子那雙小眼睛又瞪圓了,“我想起來了,後門非但沒上閂,而且是開著的!”口氣非常肯定。
“是。”長福很堅定地點頭附和,“確實開著。”
隻有順子一臉迷惑:“是嗎?我沒注意到,既然你們都這麼說,那可能是開著吧。”
苦瓜的臉色霎時變得格外陰沉:“也就是說,發現起火的時候後門已經打開了,不會是你們睡覺前忘了關吧?”
“不可能!”這次搶先發言的是長福,“掌櫃的很小心,就算我們把門鎖得很好,他也要再檢查一遍。”
“那麼發現起火之前你們是否感覺異常?有說話聲嗎?”
“沒有。”寶子很謹慎地說,“也許我們都睡著了,誰也沒聽見。”
“那有沒有聽到什麼響動?門窗、櫃子之類的。”
順子嘿嘿一笑道:“有動靜很正常呀。”
海青冷眼旁觀,覺得順子這笑容很詭異,忍不住插嘴:“你笑什麼?難道你們掌櫃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兒?”
“賈胖子……”順子不留神說出掌櫃的外號,立刻閉上嘴,可隨即意識到掌櫃的已經死了,怎麼稱呼都不要緊,於是接著道,“賈胖子愛吃愛喝,還吝嗇,鋪子裏成天都是餅子鹹菜,有時他假模假式跟我們一起吃點兒。晚上關了門自己溜達出去下館子喝酒,還有兩次天快亮了才回來,我猜準是逛窯子[3]去了。我們當夥計的誰敢多問?”
長福、寶子都點頭道:“沒錯,我們幹一天活兒很累,早早睡下,即便聽見他那邊有動靜也不當回事。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瞧見他出門反倒招他不快,索性裝不知道,日子還好過些。”
“他經常這樣?”
“不是很頻繁,心情好或者多賺幾個錢才出去快活。”
“那天晚上他出去了嗎?”
寶子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我不確定,但有可能,那天臨關門做了筆好買賣。”
“是嗎?”長福一陣錯愕,不住搖頭,“我怎麼不記得?”
順子也下意識跟著搖頭道:“我也不記得。”
寶子白了他們一眼道:“瞧你們倆這記性,怎麼沒有?來兩個‘空子’,都是三十出頭,穿著灰大褂,跟掌櫃的聊了會兒,最後買了四簍茯苓霜,掌櫃的還叫甜姐兒沏了壺茶呢。”
海青抿嘴一笑:“不錯,這事兒我記得,那壺‘高的’還是苦瓜沏的呢……我插一句,剛才你們說的‘空子’是什麼意思?”
“‘空子’就是啥也不懂的外行,就是你這樣的!”苦瓜不耐煩地告訴他,轉而朝地下一瞅——收攤拿進來的東西就堆在腳邊,其中有竹簍。於是俯身拿起一隻,“是這個嗎?”苦瓜不認識標簽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