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就是茯苓霜,滋補的。”
“茯苓霜?”苦瓜提著小簍仔細觀看,“瞧這小竹簍,編得多精致呀!連點兒毛刺都沒有,裏麵的霜又白又細,還拿紅紙裹著,買去送禮再適合不過了。多好的一簍……芋頭粉。”
海青撲哧一笑——假的呀!
順子卻道:“瓜哥,你猜錯啦!這次用的是山藥。”
“謔!本錢見漲啊。”
“那是。”順子誇口道,“這次足可以假亂真,真貨假貨放一起,誰也辨不出來。”
“但總得有辦法區分吧?”海青好奇,“賣給‘空子’一定是假的,若有自家熟人也給假的?”
“當然有辦法。”順子笑道,“竹簍有記號,底部塞著紙條,真品的紙上寫我們字號‘遜德堂’,假的‘遜’字沒走之底,那是‘孫德堂’。掌櫃的說了,要是有人找回來,就說不是我們的貨,讓他們找孫德堂講理去。”
海青樂得直不起腰:“這缺德主意!還真是夠孫子的。”
苦瓜又拿起兩簍相互比較,果然底下的字不同,然後又問道:“賣給他們的四簍都是孫德堂出品嘍?”
“不。”寶子擺擺手,“掌櫃的跟我‘咬耳朵’,說這倆客人瞧著挺規矩的。似是大戶人家的仆人,不能下‘絕戶網’,害人家丟飯碗。那天是我給拿的貨,記得清清楚楚,兩簍假的,兩簍真的。”
“好。”苦瓜讚賞地點點頭,“就衝這句話,賈胖子也並非十惡不赦之輩,葬身火海死無全屍——不該啊!”
霎時間三個夥計神色淒然,都垂下頭。或許賈胖子心地不善,對他們不好,但畢竟給他們碗飯吃,同住一個屋簷下,總還有情義。過了好半天,大家誰都不說話,偌大的遜德堂隻有此起彼伏的歎息聲……
苦瓜和海青走出藥鋪時天色已不早,太陽快落山了,紅彤彤的晚霞照耀著大地,把“三不管”的一切都染上紅色,便如幾天前那場熾烈的火。海青這半日聽了不少江湖樂子,對火災之事仍一籌莫展,歎道:“我看咱是白忙。”
苦瓜卻道:“你是個‘海青’,當然白忙,我可不一樣。”
“你知道起火的原因了?莫非另有隱情?是不是與後門沒上閂有關?難道有人縱火?”海青問了一連串問題。
“你真夠遲鈍的,怎麼還不明白?賈胖子不是燒死的。”
“什麼?!”海青大吃一驚。
“那天小梆子提到死屍的樣子,我就起疑了。你想想,人若是身上著火,豈會躺著不動?即便睡得很熟也會被煙嗆醒,拚命往外跑。一動不動那不是等死嗎?可剛才你也看到了,鋪板兩頭燒壞,中間那一大塊還很結實,而且壓在鋪板底下的虎骨匣子完好。這證明小梆子說得對,賈胖子確實自始至終躺在鋪板上,以至於被他身子壓住的東西沒燒透。再者,寶子他們也證實,沒聽到胖子呼救,這說明什麼?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火燒起來之前他已經死了。”
海青驚呆了,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殺人焚屍……”
“對!這不是失火,是殺人焚屍,而且不是一般的謀財害命。寶子他們說了,櫃上本來有十幾塊錢,前天才被假裝要賬的人搶走,這說明殺賈胖子的人沒動欄櫃的錢。這個凶手既然有時間縱火,卻不搜查櫃台,說明他的目的不是錢。”
“凶手是誰?”
“不知道。”苦瓜低著頭邊思索邊說,“在鋪子裏殺人並不簡單,就算賈胖子睡得很死,對麵屋裏還有三個人。可凶手竟然敢這麼做,說明對遜德堂的格局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有一定了解。我最先懷疑的當然是三個夥計,但這不合情理。寶子、順子無依無靠,李長福自稱是負罪潛逃,就算他說的往事是假的,為何殺胖子?完全沒理由,這是自斷生計啊!而且警察一來,最先倒黴的就是他們。如果他們之中某人被胖子欺壓急了,一時衝動下了手,應該連夜逃跑,就像長福殺奸夫那樣才對呀!後來確認救火時後門開著,那便有外人行凶的可能。”
“藥鋪之外的人?”
“對,可能性有三種。一是胖子晚上出去,因為某種原因帶回一個人,他們之間發生爭執,那人把胖子殺了;二是胖子回來時有人尾隨其後把他殺了。但這兩種可能都不大,如果帶回來一個人,他們不可能始終不說一句話,如果有交談,三個夥計都沒聽到嗎?若是尾隨作案,那麼行凶地點絕不是東屋,難道凶手在外麵殺完人還辛辛苦苦把屍體搬進屋內?這兩種設想說不通,我更相信第三種可能……”苦瓜這時才抬起頭瞟了海青一眼,“你還記得後麵那扇窗戶嗎?”
海青醒悟過來道:“有個人半夜爬上灶台,從那扇窗戶鑽進來,殺死胖子並放火,然後從後門溜走……倘真如此,要查明凶手可太難啦!賈胖子賣假藥,誰曉得他有多少仇家?”
“那倒不至於,我在‘三不管’混了這麼多年,還沒聽說誰因為賣假藥被殺呢。”
“那也是無頭案呀!尋找凶手簡直是大海撈針。”
“雖然可能犯罪的人很多,但我想跑不出‘三不管’這個範圍。”
“為什麼?”
苦瓜突然反問:“你覺得凶手是怎麼殺死賈胖子的?”
“不清楚,殺人的辦法很多……”
“可在那種情況下辦法並不多,倘若胖子遇襲喊叫起來,夥計們就被驚動了。要想無聲無息殺死某人,最好的辦法當然是下毒。但是你別忘了,賈胖子是藥行中人,想給他下毒談何容易!”
“別吊我胃口了,你直說吧。”
“我特意問了賈胖子睡覺怎麼躺,寶子說是頭朝著門,這就容易猜了。利器刺殺的話,一刺未死胖子可能叫喊,即便捂住他嘴也難免掙紮搏鬥,勒殺也差不多,所以我覺得是用鈍器殺人。你想想,屋裏的門是沒有鎖的,隻要把東屋門輕輕推開,距離不遠就是胖子的頭。拿件沉重的東西照著腦袋狠狠砸下去,一切就結束了。頂多是‘咚’的一聲響。寶子他們說了,胖子半夜發出響動,甚至出去喝酒宿娼也不稀奇,即便他們聽見那響聲也不會理睬。鈍器太好找了,凶手甚至不用隨身攜帶,藥鋪裏有的是,藥杵、藥碾、鎮紙、頂門杠……剛才我看見田大叔那根扁擔了。那扁擔很粗,有一頭沾了黑乎乎的汙漬,可能是幹了的血,我懷疑打爛胖子腦袋的就是那玩意兒。”
海青想起自己也曾用那根扁擔幫甜姐兒挑過水,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而苦瓜後麵的話更讓他不寒而栗:“打碎人的腦袋,這種殺人方式你聽著不耳熟嗎?”
“耳熟?”海青突然想起來了,“難道……先前死的那倆……”
“沒錯!變戲法的快手王、練把式的崔大愣,他們都是半夜被人打碎腦袋的,賈胖子是第三個人。”
“殺他們的是同一個凶手?”
“很有可能。同樣是半夜,同樣的手法,同樣在‘三不管’,而且就在短短一個月內。”
“為什麼要殺他們?”
“鬼知道!”苦瓜滿臉厭惡地吐了口痰,“我也很納悶兒,但肯定有原因,所以還得查快手王和崔大愣的事兒,看看這三次凶殺有什麼關聯。明天我就查!”
“是我們!”海青立刻更正,“我們一起查……”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梆子聲,邋裏邋遢的小梆子迎麵走來,離老遠看見苦瓜,趕忙躥過來道:“苦瓜!喲,這位大哥也在啊……告訴你們個好消息,甜姐兒被人從警所救走了。”
早知道!苦瓜和海青還真默契,一個瞪大眼睛,一個張大嘴巴,都裝作很吃驚的樣子。
“瞧把你們倆高興的!意外吧?驚喜吧?想不到吧?”小梆子越說越興奮,“我也是今早才得知,具體情況不清楚。聽巡警們私下議論,劫牢的人穿黑衣服,有一張大白臉,血盆大口、酒糟鼻子,背起甜姐兒健步如飛,簡直神啦!雖不知是誰,必是仗義之人,可能就在‘三不管’。比如練把式的霸州李,他老人家的功夫多厲害,別說‘三不管’,整個直隸省有誰打得過他?救人還不是小菜一碟?還有你們說相聲的姓白的那一家子,本事真大,相聲、評書、戲法,還能唱戲,演武戲時能在空中連翻兩跟頭,就憑這身功夫,躍過警所的牆沒問題。可他們雖然姓白,長的卻不白啊,怎麼劫牢之人會是一張大白臉?弄不明白……”
海青聽他越說越離譜,忍不住想笑,卻見苦瓜沒有絲毫笑意,反而一臉嚴肅地道:“是啊!太奇怪了,叫人猜想不透。”
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笑道:“但不管怎麼樣,甜姐兒暫時得救了。吉人自有天相,你們也不用著急,回頭警所的事兒我多留心,一有消息立刻告訴你們。”
“好,你多受累吧。”
小梆子歡歡喜喜地走了,海青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然而苦瓜仍在低頭沉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猜想不透……”
“你在思考什麼?”海青詢問。
苦瓜驀然抬起眼皮,直視著海青,那眼神怪怪的,與方才討論案情時截然不同。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隻吐出四個字:“我很為難……”
“哦,明白了。”海青立刻從兜裏掏出十枚亮閃閃的銀圓,往苦瓜手裏塞。
“不!你誤會了,我不是這意思……”
“別推辭,這不是給你的。你既不肯帶我去見甜姐兒,總得讓我盡盡心意吧。拿這錢把他們照顧好,田大叔不是還病著嗎?千萬別叫他們受委屈。”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苦瓜確實囊中羞澀,又不想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聽他這麼說隻得把銀圓攥在手裏道:“那我先收著,日後掙錢還你。”
“隻怕你永遠還不完。”
“閻王賬啊!那我不要了。”
“開玩笑的。”
“我知道……謝謝你。”
“朋友之間不說謝。”海青抬頭看看昏暗的天空,“我得走了,明兒一早就過來。”
夜幕之下,小苦瓜煢煢孑立,望著沈海青匆匆離去的身影,又低頭看看手中的銀圓,自言自語道:“朋友之間不說謝……你真把我當朋友嗎?那為什麼不說實話?我差點兒被你騙啦!不準我玩‘腥’的,你自己卻說謊話,卻又不像有什麼惡意。你這小子究竟是什麼人?真是越來越叫我猜想不透……”
[1]響蔓兒,江湖春點,出名的意思。
[2]霍桑、包朗是“霍桑探案”係列小說的主人公,該係列作者是程小青。
[3]窯子,指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