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早吃完了,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腥棚’也屬彩門。但跟戲法不同,戲法必須苦練技藝,‘腥棚’則完全靠道具,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長著兩個腦袋的馬、六條腿的牛、人頭蛇身的美女。藝人把這些怪東西圍在棚子裏,誰想進去看得給‘迎門杵’……”
“‘迎門杵’是什麼?”
“就是門票錢。”
兩個腦袋的馬、六條腿的牛、人頭蛇身的美女……海青想問,這些東西是真的嗎?細一琢磨,“腥”本來就是假,“腥棚”的東西怎麼可能是真的,當然都是人工製作。
苦瓜卻另有心事,喃喃道:“老五的本事和老四差不多,人品更比老四強,另找個場子不成問題,為何擺‘腥棚’?這路玩意兒掙的是死錢,再怪的東西看兩眼就不新鮮了,沒個回頭客,以他的本事不該淪落到這地步。而且他還不光彩,卷走王三的道具,簡直把半輩子的臉麵都賠進去了,以後怎麼回‘三不管’混?這裏麵必定有事兒。”
“興許他就是凶手。”海青又開始揣測。
“你不是懷疑陳大俠嗎?怎麼又疑心老五?”
“他們倆都有可能。”
“不大可能。聽說王三遇害之日老五曾被警察帶走,沒過兩天又被放出來。警所對我們這幫人的態度你還不了解?既然不拿他頂罪交差,足見他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不一定,或許他設了個圈套蒙混過關。現在王三之死的風頭已經過去,他不就離開‘三不管’了嗎?這明顯是逃跑。”
苦瓜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麼了?有話直說。”
“我懶得理你!動動腦筋好不好?能離開‘三不管’,不就能離開天津嗎?他若是凶手,逃到外地豈不更安全?”苦瓜站起身來,“行啦!趕緊走吧,你再耗下去我都困了。大老爺們兒吃碗麵這麼慢,你是在量麵條有多長嗎?”
“沒你這張臭臉拉得長。”
“你……”苦瓜竟一時接不上話,點點頭,“唉!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有時候我覺得你挺適合說相聲的。”
“那你帶我‘撂地’吧。”
“帶你?哼!老和尚看嫁妝。”
“此話怎講?”
“這輩子休想!”
他們付完麵錢出了飯館,正是下午一點多。熱辣辣的太陽頂在頭上,兩個人順著“鳥市”大街往前溜達,走得非常慢。苦瓜仔細審視經過的每一家買賣、每一處攤位、每一個行人,尋找老五的蹤跡。海青則是純粹看熱鬧,但這大中午的沒多少熱鬧可看,而且許多玩意兒他在“三不管”也見過,不再覺得新鮮,眼皮便漸漸有些睜不開,哈欠連連。
“醒醒盹兒!你閉著眼走路容易撞樹上。”
“沒關係,撞上我就直接抱著樹睡。”
“我看見老五了。”
“嗯?”海青立刻清醒,“在哪兒?”
苦瓜朝右前方指去,隻見樹蔭下有個花裏胡哨的帳篷,畫著些怪異的圖案,有人頭、蟒蛇、老虎,作畫的人水平實在不高,許多圖案都辨不出是什麼。帳篷旁邊還立著塊木牌,歪歪扭扭地豎寫著“奇觀”二字。帳篷的簾垂著,外麵站著個中年漢子,身量高大,略有些清瘦,留著絡腮胡,穿著粗布短褂,手裏拿著兩個鐵環。
“他是老五?”海青不信,“他比老四歲數大呀。”
“對,老五就是比老四大,咱們……”
“等會兒!”海青攔住話頭,“我腦子慢,這話理解不了,老五怎麼會比老四大呢?”
苦瓜倆手一攤:“五比四大呀!”
“別逗啦!究竟怎麼回事?”
“快手王在家行三,名字叫王三,到天津以後同行也習慣稱呼他老三,後來他招了個夥計,也就是老四。其實老四不姓四,隻是大夥順著老三往下叫。又過兩年他又找了第二個夥計,雖然這第二個夥計比第一個年齡大,但已經有老四了,大夥也叫順嘴了,所以他就隻能屈居老五。”
“哎喲我的媽啊!聽得我腦袋疼。我大概懂了,老四、老五是按跟隨老三的先後順序排的。”
“對對對。”苦瓜不耐煩地道,“你很聰明。”
“過獎過獎。”
“那就別磨蹭了,‘把點開活’吧。”
“這次別讓我冒充侄子了,好不好?”
“行啊。”苦瓜隨口答應,朝帳篷走去。
老五神色有些困倦,即便如此,也沒去午睡,仍在招攬觀眾,隻要有人從帳篷旁經過他就迎過去道:“走過路過別錯過,進來一看準保你大吃一驚!三條腿的大姑娘,世間獨此一位!進來看看吧。”他邊說邊擺弄手中的鐵環,兩個變三個,三個變四個,然後手腕一抖,四個環掛成了一串。行人雖然讚賞他這手本領,卻沒心思多看,連話都懶得說,擺擺手走開了。老五又開始招攬別人:“三條腿的大姑娘,沒見過吧?進來開開眼……”
“五哥,是我啊!”苦瓜至少小他十歲,故而以哥相稱。
老五這才看清是苦瓜,笑嘻嘻的表情霎時變了,低下頭,顯得有些羞慚地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特意來找你。”
“有事兒?”
“嗯,關於三哥的事。”
老五呆立片刻,突然將手裏的鐵環一搖,又變回兩個揣進懷裏,紅著臉道:“也好,我也想找個能說體己話的人聊聊,咱進去說……這位是?”他一扭臉瞧見海青。
苦瓜說瞎話不用打草稿,便道:“不是外人,他是三哥的小舅子。”
“呃……是。”海青心中暗罵——等會兒再跟你算賬,我怎麼又成小舅子啦!
老五的臉更紅了:“原來是你,以前聽三哥念叨過,你在北京天橋跟著……”
“那不是他。”苦瓜見風頭不好趕緊改口,“他是三嫂最小的弟弟,在北京一家山貨店做學徒的那個。”
“哦哦哦,我沒聽說過……”
苦瓜故意拍著海青的肩膀介紹道:“他特意從北京來天津找三哥,到‘三不管’後才知道三哥死了,地兒也散了,幸而遇到陳鐵嘴。老陳領著他找到老四,聊了大半天,又讓他來這兒找你,可是老四不肯親自領他過來,老陳又犯了大煙癮,於是托付給我了。”
說相聲講究鋪平墊穩,苦瓜編瞎話也一樣,他把來龍去脈編得很詳細,一切入情入理,又硬拉上老四、老陳作證明,不由得人不信。老五對海青的身份再無半分懷疑,便道:“裏麵請吧。”
海青早等不及了,想看看三條腿的姑娘到底是什麼樣,忙不迭跟著老五進去。這間帳篷很小,戲法圓籠[3]占了一角,旁邊還有一架小爐,火已經熄了,卻能聞到一股藥的氣味。而在另一角有個女孩,看模樣也就十三四歲,坐在一口小箱子上,還真是三條腿。女孩上身穿著藍色布衫,衣服略有點兒大,下身是鮮亮的蔥綠色褲子,左右兩腿很正常,中間卻還有第三條腿,長的也是右腳,三條腿都在活潑地擺動著。
海青瞧第一眼時還頗覺震驚,再瞧第二眼便興致索然,倒不是看出什麼破綻,而是覺得這宗生意有點兒下作。一個女人胯下長著三條腿,這不免令男人幻想,或許正因為這點才有人願意花錢來看。
“這是我女兒。”老五直言相告,又對那女孩道,“別抖腿了,他們是爹的朋友,這位你叫……小叔,那位是小舅。”
又是叔又是舅的,怎麼還不一樣?海青聽了想笑,可細一琢磨,正該這麼稱呼——苦瓜是孤兒,姓什麼自己都不知道,老五當然也不知道,直接叫名字又不尊敬,隻好讓孩子叫小叔。而他自己現在冒充王三的內弟,老五與王三以兄弟相交,他女兒不就該喊小舅嗎?連稱呼都斟酌得這麼細致,看來老五是個很規矩的人!
“小叔!小舅!”女孩爽快地叫了,卻坐在箱子上沒動。
老五拿兩個板凳讓他倆坐,卻沒有第三個了,自己隻能蹲在一旁。剛落座,苦瓜就搶先開口,拍著海青的腿道:“你來一趟不容易,又是三哥親戚,按理說該你跟老五談,可你是學買賣的,不了解‘三不管’的事兒,既然這件事托到我頭上,我就大包大攬。我來跟老五談,你先聽著,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一會兒你再提出來,咱斟酌著辦。”
“好。”海青明白——這是怕露餡兒,不叫我說話呀!
苦瓜這才扭過臉來對老五說:“其實你心裏也有數,咱敞開窗戶說亮話吧!來找你有倆緣由,一是問問三哥是怎麼死的,有沒有什麼內情;二是三哥死後遺留的錢和東西哪兒去了,必須還給人家。來之前老四和我們聊了許多,他說你‘汙杵’,甭管別人怎麼想,這話我半點兒也不信。但是趁老四不在偷偷摸摸把東西弄走,確實是你幹的,這一點老陳可以做證!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猜你遇到難處了,若不然不會離開‘三不管’。這樣吧,我的為人五哥您是知道的,不敢說行端履正,好歹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你又是吃百家飯長起來的,對誰都存著一份感恩的心。有什麼難處你也說出來,我一手托兩家,咱們商量個辦法,既要對三哥家裏有交代,也得讓五哥你日子過得去。怎麼樣?”
老五皺著眉頭從兜裏掏出根卷煙,卻舍不得點。似乎是僅剩這一根了,他放在鼻子下嗅著,好半天才開口道:“是老四叫你們來的?”
“是。”
“他知道我在‘鳥市’?”
“是的,他知道。”
“那你想過沒有,為什麼他不親自帶這位兄弟來?”
苦瓜直言不諱地道:“我覺得他心裏有愧,他說你‘汙杵’無憑無據,可能‘汙杵’的是他。”
“對啊!”老五大叫一聲,似是壓抑許久終於發泄出來。
苦瓜進一步試探:“我聽老陳念叨,三哥活著時就想‘裂穴’,有沒有這回事?是不是跟‘汙杵’有關?”
“有些事我本不想說,爛在肚裏就完了,家醜不可外揚。可是今天三哥的親人來了,不說也不行了。好吧,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訴你們。”老五終於掏出洋火把那根煙點著,然後猛吸一大口,眉頭漸漸舒展開,卻顯得很悲傷,“我給三哥‘挎刀’[4]快五年了,老四跟他的年頭更長,一直相處得不錯,許多人還以為我們是親兄弟呢。頭幾年買賣不好幹,‘三不管’的人欺生,我們也就勉強糊口。三哥說得長誌氣、長能耐,我們三個人一起下功夫,沒黑帶白地練,終於攥弄出幾手絕的。自前年起不敢說‘火穴大轉’,總算攢點兒錢了,日子越來越富裕。哪知錢這路玩意兒,一旦來得容易,去得也馬虎。就是從那時起老四開始胡來,經常出去賭錢。開始時,三哥沒當回事,辛辛苦苦‘撂地’一天,晚上就容他消遣吧。哪知老四越玩越大,賭運還不佳,去年冬天把身上所有錢都扔進了‘寶局’[5]。”
“哪家‘寶局’?”苦瓜這才問了一句。
“不知道,這都是事後提的。年關時眼瞅著要回家,他連過年的錢都沒有,這才跟我和三哥說了實話。三哥真仗義,另給他一份錢,讓他回家過年,開春回來做買賣再從他掙的裏麵扣。咳!說是扣回來,其實也是稀裏糊塗的事兒,給了他十塊扣了不到五塊。可是消停了不到兩個月,他又手癢,這回倒不去外麵賭了,跟柱子、寶山他們哥兒幾個推牌九。人家都是時玩時不玩的,唯獨他……唉!”
苦瓜猜到了,便道:“他是穆桂英打天門,一百單八陣,陣陣都有他。”
海青沒料到他這時還說俏皮話,強憋住才沒笑出來。
“沒錯!”老五一個勁兒地點頭,“而且整夜整夜賭,越賭越輸,越輸還越賭,再後來就開始‘汙杵’。其實我和三哥早發現錢不對,但沒憑沒據的不便把話挑明。結果我們有一次把他抓個正著,他給三哥下跪,求三哥饒他。三哥的脾氣你知道,最寬厚不過,更何況當年老四投奔三哥時才多大?簡直是看著他長大的,不忍心斷情分,又怕聲張出去讓旁人笑話,隻是叫他立誓以後不再犯。”
“又犯了沒有?”
“那以後很長時間沒犯,但耍錢的毛病還是不改。有時趁我們睡著他就溜出去,就算兜裏沒錢,別人玩他也得站旁邊看。要單是這樣也罷了,偏趕上我的麻煩來了。”
“怎麼回事?”
老五緊皺眉頭道:“我老婆病了,在鄉下找大夫沒治好,還花了許多錢。”說著朝女兒一指:“丫頭亂出主意,伺候她娘來天津找我,說要找個好大夫。哪承想來到這邊水土不服,反倒病得更重了,想回家都回不去了。原先我們哥兒幾個在棚裏湊合,她們娘兒倆一來就不方便了,我隻能帶著老婆孩子住店。”
苦瓜眼睛一亮問道:“哪家店?”
“我能住什麼地方!南門外找了一家‘老合店’[6],字號都沒有。”
“住那家店的還有什麼人?有沒有練把式的?”
“沒有,倒有幾個說相聲的,有一天我還瞧見小麻子來串門。”
苦瓜的眼神又暗淡了,有些失望地道:“你接著說。”
“我老婆的病不好治,還是托三哥給我找了位名醫,吃幾服藥稍有起色。可是多出兩張嘴,又是住店,又是看病,又是買藥,剛過端午我那點兒積蓄就花得差不多了。三哥很照顧我,自此每天‘掰杵’[7]時都多給我點兒,一個月下來,老四惱了,說我少幹活多拿錢。我也確實理虧,閑話就聽著唄。可過幾天又發現打的杵少了,問老四拿沒拿,他不承認,還說三哥偏心眼兒,一碗水端不平。這下三哥火了,說月底就散夥。”
苦瓜有些懷疑地道:“五嫂正病著,老四兜裏又沒積蓄,三哥這麼厚道的人,忍心舍你們不管?”
“不是真散夥,是假的!事後三哥偷偷跟我說,老四再這樣下去就毀了,得給他個教訓。散夥後他兜裏沒錢,自己幹不行,必定投奔別人從頭幹起,隻能拿最少的錢,該讓他吃吃苦頭。三哥正好趁機會回家,也陪陪老婆孩子。”
“那你怎麼辦?”
“三哥也早想好了,說等散夥後給我留筆錢,再推薦我去兩家園子趕場,演點兒‘小抹子活’,反正肯定夠我們一家支撐倆月的。等過了中秋,他從吳橋回來再把我和老四找回去,那時老四吃過苦頭,毛病就改啦!”
苦瓜由衷地歎道:“三哥真是大好人。”
“好是好,可說完這話沒幾天,三哥就……”老五語帶哽咽,說不下去了。
苦瓜也很悲痛,平複一下心情才接著問道:“三哥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棚裏嗎?”
“不在,我一直和老婆孩子在店裏住。那天老四也不在,自從三哥說要散夥,他心裏煩悶,天天夜裏出去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