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最早發現三哥的屍體?”
“巡街的小楊。”
“小梆子?”苦瓜很意外。
“對,此前剛死了個練把式的崔大愣,據說跟三哥一樣,腦袋也是被人敲碎了,所以小梆子巡街很上心。他發現三哥死後立刻報告警所,事有湊巧,警察到時正趕上我‘上地’,就把我抓了。”
“你一定受苦了吧?”
“那還用說?要拿我頂罪,多虧我住在店裏,店東、夥計還有同住的藝人,做證的人有一大堆,這才不得不放我。原本警察還要抓老四呢!老四腦筋快,趕緊把棚裏的錢都孝敬了那幫‘鷹爪孫’,這才放過他。經過這場折騰我們倆都身無分文了。”
“三哥是否……與什麼人結過怨?”這話苦瓜問著都沒底氣。
“當然沒有!他坑蒙拐騙全不幹,吃喝嫖賭都不沾,甭管認識不認識的見誰都笑嗬嗬,天天推了買賣就在棚裏一躺,置下多少錢都送回家,能跟什麼人結怨?”
“是啊!”苦瓜早知自己多此一問,“最後三哥這案怎麼樣呢?”
“還能怎麼樣?懸著唄。誰能為一個變戲法的追查到底?可憐三哥仗義一輩子,末了葬在亂墳崗子。放我出來的警察說興許是碰到‘打杠子’的了。”所謂“打杠子”是指持棍搶劫,這其中不乏窮凶極惡之徒先把人打死,再掠走財物衣服。
“虧他們說得出口。”苦瓜氣得咬牙,“‘打杠子’都是在黑燈瞎火的地方,有跑到‘三不管’劫道的嗎?進到棚子裏殺人那還是劫道嗎?殺人的沒拿錢,反倒便宜了他們……後來呢?你為什麼和老四‘裂穴’?”
“唉!”老五哀歎一聲,“本來我就不夠花銷,又‘折了大梁’,這買賣還怎麼幹?我實在沒轍了。”說著他站起身,出了帳篷把那塊寫著“奇觀”二字的牌子拿來堵在簾外,不叫任何人進來,繼而回頭對他女兒道,“丫頭,把你娘攙出來。”
“是。”女孩應聲而起。海青一見險些驚掉下巴——她站起來也是兩條腿,而中間那條腿仍跨在那口小箱子上,還在搖晃著,這情景甚是詭異。
老五走過去,父女倆齊動手,掀開了箱蓋。原來這不是小箱,而是一口狹長的大箱子,那帳篷角上有個洞,箱子的大半部分在外麵,帳篷內隻留有小半截,給人造成了錯覺。箱子蓋一開,老五從裏麵扶起個破衣爛衫的中年婦女。原來箱子上也有個窟窿,那婦人蜷著身子躺在裏麵,將右腿從窟窿伸出,她和女孩穿同樣的褲子、同樣的鞋。再加上女孩的衣襟長,蓋住大腿根,往箱上一坐,就像長著三條腿。
海青暗自咂舌——難怪叫“腥棚”,這玩意兒太“腥”啦!
苦瓜趕緊起身道:“這就是五嫂吧?兄弟給您見禮。”說著走上前一揖到地,海青也趕緊跟著行禮。
“嗯。”那婦人身形瘦弱,麵色薑黃,瞧得出確實有病,再加上在箱子裏躺了許久,蜷著的左腿已經麻木,緩不過勁兒來,隻能怯生生地答應一聲。
老五哽咽著繼續說道:“三哥死後,我本來該給他家裏送個信兒,可我手頭沒錢,老婆孩子又都在身邊,抽不開身,想找個同鄉跑一趟,又怕話說不圓全,反倒招惹三嫂誤會。我跟老四又硬著頭皮一起幹了十多天,眼瞅著來看玩意兒的人越來越少,老四又一個勁兒賭,再這樣下去遲早喝西北風,弄不好老四輸急了還會把三哥的遺物賣掉,所以我起了先下手的念頭。我跟老四說,住店的錢不夠了,想把老婆孩子接到棚裏住,他也沒當回事。那天晚上散了買賣他又去耍,等他一走我們三口就把棚拆了,事先還聯係好當鋪和一個趕大車的,當的當拉的拉,跑到‘鳥市’改頭換麵弄了這個‘腥棚’。”
“你這不是糊塗嗎?”苦瓜聽了又氣又憐,“有什麼困難你跟哥們兒說,大家周濟你,你這一走豈不把半輩子的臉麵都丟盡了?”
“我沒辦法呀!”老五噙著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你以為我沒找大夥借錢嗎?大頭、寶山、柱子都幫過我。老婆病著,我求醫問藥也搭了不少人情,同仁堂、達仁堂的藥材地道,我消受得起嗎?配了沒幾回就吃不起了,後來就在咱‘三不管’找家小藥鋪抓藥……”
苦瓜、海青皆是一怔,異口同聲問:“哪家藥鋪?”
老五說出了那個他們期待已久的字號:“遜德堂。”
帳篷內一時寂靜,隔了半晌苦瓜才道:“賈胖子的藥大半是假的,他坑你了?”
“沒有,賈掌櫃給我的都是好藥。”老五很鄭重地稱呼賈胖子為賈掌櫃,似乎很恭敬,“我拿著方子到櫃上找他,把難處一五一十都跟他說了,求他幫幫忙。他讓我隔天再去,等第三天我去時他已經把十服藥配齊了,還說有幾味藥他櫃上是‘腥’的,所以臨時從別的藥鋪弄了點兒,都是地道東西,叫我放心用。而且他隻收本錢,一個子兒都沒賺我的。”
“賈胖子總算辦件漂亮事兒!還是有義氣的。”苦瓜又問,“是三哥領你去找的他?”
“不是,怎好事事麻煩三哥?我自己去的。”
“那你找賈胖子時還有沒有別人在場?”
“沒有,這是腦袋朝下求人的事兒,我怎好意思同著別人?我欠了許多人情,還不上,日子也過不下去了,隻能灰溜溜地離開‘三不管’。三哥那些東西,不要緊的桌子、箱子、衣服都叫我當掉換錢了。至於那些有門子的道具,都是三哥的心血,我一件都沒賣,還在圓籠裏放著,就等三哥的家人來取……”說到這兒他身子一扭,給海青跪下。
“這是幹嗎?”海青趕緊雙手相攙,“你起來。”
老五卻不肯起,邊哭邊訴道:“我對不起三哥!也對不起你!害你找到這兒來。可我實在沒辦法,但凡混得下去也不能讓老婆閨女幹這個!當掉的東西贖不回了,現在兜裏還有六百銅子兒、三塊錢鈔票,這些錢連剩下的東西你都拿走吧,回去跟三嫂說,老五沒臉再見她,在這兒給她磕頭賠罪……”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頭磕得山響,一旁的老婆孩子也跟著抹眼淚。
海青生平第一次見到有人向他磕頭賠罪,還是五尺高的漢子,心中甚是酸楚。他也不知不覺進入角色道:“五哥!我把錢和東西都拿走,你們怎麼辦?”
老五把牙一咬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拉杆要飯,這也是我該遭的報應!不能一錯再錯。”
“唉!”海青解開衣襟,從懷裏掏出錢袋,從裏麵抓了一把錢塞在兜裏,剩下的往箱子上一倒——嘩啦啦!少說有三十塊,都是銀圓。
“這……”莫說老五,連苦瓜都看傻了。
“五哥。”海青叫得很親熱,“這錢你收下。”
老五眼淚都驚回去了:“不行!我已經對不起三哥了,怎能再拿你的錢?你在北京學買賣也不容易,多少年才能攢這些錢?”
海青和顏悅色地道:“您說這話就遠了,我姐夫雖然死了,咱這麼多年的交情不能斷。這錢你隻管收著,欠誰的趕緊還,當掉的東西贖回來,剩下的也足夠你們過一陣子。別在帳篷裏委屈了,搬回店裏住,給五嫂買點兒好吃的,過一陣子等她病好,你也另找個場子好好幹,日子不就緩過來了嗎?我還要回北京,帶著東西也不方便,倒不如年關的時候你回吳橋,親自把東西還給我姐姐,把這邊的事向她解釋清楚,將來還得把姐夫遷回家鄉入土為安呢!”
“這、這……”老五又羞又愧,又慶幸又感激,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苦瓜沒料到海青會這樣辦,自己花錢做了別人的人情,半天才回過神兒,跟著道:“五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不是外人給的。咱們都是好兄弟,等你日子緩過來還回‘三不管’,丟了的麵子還得找回來!”說罷領著海青走出帳篷。
老五渾身顫抖,不住朝天叩拜道:“三哥!我不知哪輩子修的福,結識您這一家人!您活著時照應兄弟,死了也一樣保佑!老五這輩子感恩不忘,自今以後您爹娘我生養死葬,嫂子有事我竭力承擔,您兒子閨女我好好照顧,您就是我親哥哥……”
下午三點,“鳥市”又熱鬧起來,推車的、挑擔的、擺攤兒的、遛彎兒的,各種吆喝此起彼伏,鳥啼蟲鳴不絕於耳,遊客行人有說有笑。然而苦瓜和海青還沉寂在感傷中,倆人默默走了半趟街,最後還是苦瓜打破沉默道:“你挺讓我意外的,不光操心甜姐兒,對旁人也不錯,還真是個善良人。”
“善良不善良的不敢說,我最見不得人哭,更何況沾親帶故……”他斜了苦瓜一眼,“誰讓我是小舅子呢?”
“委屈你了。”苦瓜這才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你這麼善良,搞得我都有點兒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麼?”
“舍不得……沒什麼。”苦瓜把後麵的話咽回去了——舍不得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瞧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也給了陳鐵嘴兩塊銀圓嗎?”
“是啊,照這樣查案咱倆非傾家蕩產不可。”
“放心吧,不至於。”海青總算露出一絲笑意,“好在不虛此行,總算找到王三和賈胖子的聯係了。”
“或許吧。”
“王三和崔大愣都找賈胖子買過藥,這是事實。”
“找賈胖子買藥的是老五,不是王三。”苦瓜糾正道,“而且老五買的是真藥,並沒有受騙,這事兒很容易核實。”
“但至少證明他們和賈胖子有來往,真像你早晨預想的那樣,問題的關鍵在賈胖子身上。”
“不!和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我原以為其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可就目前我們查到的,什麼都沒有,僅僅是買藥賣藥而已。賈胖子做過什麼?他不過是賣給沙二爸一些陳年的香料,賣給崔大愣一些殘次膏藥,說穿了就是貪點兒小便宜。老五誠心誠意地去求他,他也慷慨地幫忙。到現在我都開始疑心,賈胖子真會做出什麼足以招來殺身之禍的事嗎?”
苦瓜提出一種設想道:“或許是這批藥本身出了問題。我就聽說過一個故事,有個罪犯遭警察追捕,情急之下把偷來的珍珠藏在幾座剛雕刻完還未晾幹的石膏像裏。後來他從監獄放出來想拿回珍珠,但那幾座石膏像已被不同的人買走,於是他潛入這些人家中砸毀石膏像,尋找……”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回遜德堂翻翻他們的麻包,看看那些藥材裏有沒有埋著財寶、軍火、煙土之類的東西?”
“呃……好像有點兒太離奇。”苦瓜突然猛抓自己的頭皮,“這故事攥弄成段子都不成,連個包袱都沒有。說真的,我都快煩死啦!咱們辛辛苦苦查了一天,有什麼收獲?幾乎什麼都沒發現,弄清的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有什麼用?根本扯不到殺人放火的事情上。”
海青見他這般苦惱,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寬慰道:“或許現在看是雞毛蒜皮,等事情水落石出就會發現很重要。”
“但願如你所言。”苦瓜掐了掐眉心,“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為了挖墳一宿沒睡,快撐不住了。明天咱再查崔大愣的事。”
“我也累啊。”海青打個哈欠,“天不亮就從家溜達出來。”
“得!咱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苦瓜沒料到這話會揭他傷疤,忙遮掩道:“那就找爸爸。”
哪知海青目光愈加憂鬱:“我父親也沒有了。”
苦瓜很尷尬,隻好強笑道:“不過是句俏皮話,我就隨口一說,其實我不也是沒爹沒娘嗎?至少你還有個姓,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說話間已走出“鳥市”,“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咱就在這兒分手吧。”
“你……”
“別問我住什麼地方,不會告訴你的。”
“好吧,再見。”海青點點頭,“明天一早還在老地方碰麵,你可別單獨行動。”
“放心吧,你是東家。”苦瓜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過了馬路,似是怕海青尾隨,很快就消失在來往的人流中。
海青獨自向南行,隻走了兩個路口,剛到“官銀號”就有點兒邁不開腿了——以他的身份出門很少步行。他今天淩晨就出來了,又跟著苦瓜轉悠大半日,實是破天荒,兩腿早就累得生疼。
所謂官銀號,是清朝後期政府為推行鈔票設立的錢莊,其中規模最大的就是天津老城廂東北角的直隸官銀號。雖然時過境遷步入民國,市民還是習慣用“官銀號”指代這片地區。由於地處“三不管”和“鳥市”之間,又臨近租界,這一帶商鋪林立、市井繁華,有達仁堂藥店、商務印書館、華盛頓鍾表行、正興德茶莊等大商家。這裏交通也十分便利,不僅有電車,路口還有許多等活兒的洋車,而且車夫都穿著好幾道杠的號坎,能去各國租界。海青一步也不想走了,趕緊招手道:“洋車!”
立刻有個車夫過來:“您……”話沒出口愣住了——瞧這一身破衣服,髒兮兮的,出得起車錢嗎?
“看什麼?嫌我窮?”海青一挑眉毛,“我有的是錢。”說著從兜裏掏出剩下的那把洋錢晃了晃。
“哦,真人不露相,您請。”
海青一屁股坐在車上,可算舒坦了,道:“去英租界,我給一塊錢。”
“好嘞!”拉車的高興了,攥著車把一路小跑,向南而去。
海青倚在座上哈欠連連,想打個瞌睡,可不知為何迷迷糊糊總感覺氣氛不對,仿佛正有個目光盯著自己,耳畔也有腳步聲。他猛然坐起,左右瞻顧一番,並沒什麼異樣的行人。他又探頭探腦向後張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後麵隻是另有輛洋車,而且沒拉人,是空的。
但海青還是不敢掉以輕心——那小子原本是飛賊,若要躲藏再容易不過,難道他想摸清我的住址?
“停一下!”他大叫一聲。
拉車的嚇一跳,趕忙刹住腳步道:“您怎麼了?”
“我想去稻香村南味店買點兒酥魚、叉燒,回家孝敬爹娘,麻煩你繞一圈吧!我多給錢。”
“嘿!您是大孝子。”拉車的恭維了一句,掉轉車頭向東而去。
[1]火穴大轉,江湖春點,指生意紅火很能賺錢。
[2]摞葉子,江湖春點,指偷學技藝。
[3]圓籠,指舊時的圓形大提盒。
[4]挎刀,指配角,協助名演員演出。
[5]寶局,指舊時賭場,主要以押寶為主。
[6]老合店,江湖人稱“老合”,就是專門住宿江湖藝人的旅店。
[7]掰杵,江湖春點,指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