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著啵(1)(2 / 3)

“對。”寶子一口應承,“那是半個多月前,老五一進來就給掌櫃的跪下了。掌櫃的嚇一跳,趕緊把他攙進裏屋問怎麼回事。當時我們三個還好奇,貼著門偷聽。老五說媳婦病了,女兒也來了,又是看病又是住店,錢不夠使,還說老四跟他賭氣,天天晚上出去賭錢,竟把王三自己甩在棚裏。拉拉雜雜說了一堆難處,求我們掌櫃的幫忙。這次掌櫃的真動心了,答應給他配,櫃上沒有蛤蚧、蟾酥,特意叫我從天元堂買了幾兩,總共配了十服,便宜就給老五了,本錢都不夠。唉!人心都是肉長的,掌櫃的不過愛貪小便宜,其實也是吃軟不吃硬,一個大男人跪在麵前哀求,他也照樣動心。”

苦瓜原本顧忌眾人安危,不想泄露調查,但話已說到這份兒上,而且再過三天遜德堂就要散夥,恐怕以後再想問也沒機會了,躊躇再三終於直截了當地問道:“老五求藥那幾天,王三哥來過沒有?”

“沒有。”

“你確定?”

“絕對沒有。”寶子一個勁兒地搖頭,“其實快手王跟我們掌櫃的交情並不深,隻是在外麵碰見了隨便聊幾句,我們三個偷閑時也去瞧瞧戲法,可他從沒到店裏來過。”

“那陳大俠、崔大愣什麼時候過來的,有沒有碰巧遇見老五?”

“沒有,差好幾天呢。他們互相之間是否認識都不一定,反正沒在我們店裏碰過麵,老五來拿藥時崔大愣已經死了。”說完這話,寶子身子一顫,詫異地看著苦瓜,“你、你該不會懷疑我們掌櫃的……和王三、崔大愣一樣,也是……”

苦瓜抬手,示意他別往下說,重重地點了點頭。

寶子頓時緊張起來,額頭滲出一層冷汗,顫顫巍巍地咕噥道:“難怪你上次問著火時後門鎖沒鎖,他們三個人要真是死於同一人之手,那真是太可怕了,還會不會有其他人遇害?”

一旁的順子和長福也驚恐不已,長福本就蒼白的大長臉變得更難看了,拿算盤的手微微顫抖。饒是寶子一向膽大,也直喘大氣,喃喃地道:“三天!再熬三天咱趕緊走……”

邁出藥鋪時苦瓜一聲長歎:“完了,看來崔大愣、王三跟賈胖子沒什麼關聯,我又猜錯了,現在反倒是你的猜測越來越有道理。”

“你也開始懷疑陳大俠了?”海青竟感到一絲得意。

“豈止懷疑!從一開始就搞不明白,他場子裏根本不缺人,為什麼還雇崔大愣?再加上膏藥這件事,他的舉動太不正常了,即便不是殺人凶手,崔大愣之死也必然與他有關。”

“他哪點不正常?”

“等見麵後我問過他,你就明白了。”

“走!‘把點開活’。”

“別急,陳大俠可不比昨天那些人。他手底下徒弟、夥計眾多,硬闖他的場子不是找倒黴嗎?何況他是我師父的把兄弟,在事情搞清楚前我總得講點兒尊卑長幼,等中午散場再說。而且……”苦瓜上上下下打量海青一番,“你穿這身衣服去不行,必須改改裝扮。”

“改裝扮?”

“你這身衣服太好了。”

“好?!”海青兩眼瞪得像包子一樣,“我這身破衣服還好?”

“對。我得把你改扮一下,這樣我才有借口問他話。你先找個茶攤坐會兒,我給你弄身行頭去。”

當海青見到苦瓜給他準備的行頭時,險些氣歪鼻子——上身是粗布短褂,衣料差點兒不要緊,還又髒又舊,說黃不黃說灰不灰的,都辨不出本來顏色了,還有一股黴臭味,離著老遠就能聞見。下身是藍色的土布緬襠褲,也髒兮兮的,膝蓋還打著兩塊補丁。還有一雙千層底的靸鞋,左腳那隻鞋幫子缺了一塊,右腳那隻鞋麵開綻。今早他還嫌自己的衣服太髒太破,可跟這身比起來就是綾羅綢緞。

“我、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這麼作踐我!”海青簡直想破口大罵。

苦瓜一本正經道:“別瞧不起這套衣服,我費了老大功夫才搞來。這褲子是我前幾年穿的,因為舊了甜姐兒要撕了當抹布,幸虧我攔住了。這鞋是陳大頭的,在鋪底下扔了兩年多,我趴地上用掃帚扒拉了半天才鉤出來。最難得的就是這身褂子,是找小麻子借的,平常他都舍不得穿,隻有特殊的時候才披上……”

“演什麼節目時穿?”

“不,下雨天出去上茅廁的時候。”

“咳!你可太缺德啦!”

“您就委屈點兒吧。”苦瓜邊說邊拍打衣服上的塵土,“穿一會兒就脫,這不就是演戲嗎?”

“我演什麼?《打侄上墳》的陳大官,還是《豆汁記》的莫稽?您能給我找個好角色嗎?我要是……別拍啦!土都迷眼了,這上頭有沒有虱子呀?”

“沒準兒還真有,你穿不穿?”苦瓜把臉一沉,“你要是嫌髒就別去了,我另想辦法。”

“唉!誰叫我賤骨頭呢,”海青把牙一咬,“拿過來吧!”

倆人找個僻靜處,海青把衣服脫了,捏著鼻子把這套行頭換上,正發愁沒有合適的腰帶。也不知苦瓜從哪兒找來根麻繩,二話不說就給他圍上了,又把他原先的鞋和褲子用大褂兜起來卷成團,兩隻袖子一係,成了個小包袱,給他挎在肩上道:“我得給你說說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崔大愣的表弟了,俗話說得好,姑表親輩輩親,砸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你因為家鄉鬧災來天津找大愣哥,想讓他幫忙找個飯門,一路風餐露宿沒少遭罪,好不容易來到‘三不管’,聽說表哥死了,你好比萬丈高樓一腳踩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好一似涼水澆頭,懷裏抱著冰!”

“我要唱《杜十娘》?”

“呃……跟杜十娘被拋棄的感覺差不多。你絕望了,嚇傻了,不知所措了,正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遇見我。雖然初次相逢,但是我樂於助人、大仁大義、俠骨柔腸、路見不平……”

“你說這話自己信嗎?”

“反正我瞧你可憐,所以領你去找陳大俠,問問崔大愣之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明白了。”海青有點兒為難,“演這個倒可以,但我不會崔大愣的口音,別又露餡兒。”

“沒關係,我跟陳大俠交涉,不用你說話。”

海青氣大了,道:“不用我說話,你給我編這麼詳細幹嗎?”

“你得投入感情才能演得像。”

“嘿!你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的。”

“什麼?”苦瓜哪懂什麼表演體係,敷衍道,“對對對,好好演,絕不能‘泥了’[3]。陳大俠‘撂地’半輩子,跟老四、老五大不一樣,他是東海漂來的木魚——闖蕩江湖的老梆子!你稍微露點兒馬腳準被看破,必須小心謹慎。”說著又從地下抓把土,往海青臉上、頭發上、胳膊上一通抹,“好!你再彎點兒腰,低點兒頭,怯生生地不敢看人,就更像逃荒的了。”

“行啦!快走吧。”海青膩歪透了,隻覺身上癢癢的,似乎這衣服上真有虱子,恨不得早完事早把它脫了。

打把式賣藝,江湖上稱“掛子行”。所謂“把式”,其實是俗話的說法,正字是“八式”。天下武術出少林,達摩老祖是學武的祖師爺,創下達摩八式羅漢神拳,內八捶、外八捶、內八腿、外八腿、明八打、暗八打,由此衍生出各家各派的武術,所以凡是學武之人都是“打八式”的。以此賣藝的大體分兩種:一是走碼頭、竄鄉鎮,走南闖北趕集;另一種是落腳一地,有固定場子。那些常年在北京天橋、天津“三不管”的把式匠,本領未必有多高,但能說會道噱頭甚多,能吸引觀眾。陳大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把式場子占地甚大,人也多,光夥計徒弟就有六七個,場上陳列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種兵刃。有的擺在兵器架子上,有的幹脆在地上扔著,後麵也有一座棚。俗話說得好,“相跟相,隔一丈”,賣藝的之間距離相隔一丈,以免互相幹擾,可陳大俠方圓三丈內都沒有其他買賣。一是因為他表演火爆,能把附近的觀眾吸引過去;二來即便有技藝精湛之人能跟他唱對台戲,也不及陳家人多勢眾、強橫跋扈,幹不了三天準被他找碴兒擠對走。

此時臨近正午,把式場子依舊熱鬧,觀眾圍得水泄不通。苦瓜根本擠不進去,隻能在附近找棵樹攀上去觀看。海青不會爬樹,幸而樹下還有塊大石頭,他便站在石頭上,踮著腳、扶著樹幹朝場子裏張望道:“他就是陳大俠?”

“對,就是他。”

“我見過這人。甜姐兒被抓的那天早晨,許多人圍在遜德堂門口看熱鬧,其中有他。”

“你肯定?”

“絕不會錯,他有一把大彈弓,再明顯不過。當時他站在離我不遠處,說了賈胖子許多壞話,還說藥鋪著火是老天報應。”

“那就對了,賈胖子坑過他,他當然不會說好話。”

陳大俠少說也有五十歲,但是人高馬大、身體健壯,天生的濃眉大眼,一張胖臉紅撲撲的,就像剛喝完酒,又留著濃密的絡腮胡,更顯威武。此時他正光著膀子,拿著他那把二尺多長的彈弓,一步步地向場子邊緣走去。在他身後有一張木桌,桌上擺著個大瓦壺,壺嘴上頂著一顆圓溜溜的彈丸。海青正納悶兒他要幹什麼,忽見他猛一轉身,一顆彈丸已疾射而出,如同一條線似的直奔桌子飛去。隻聽“啪”的一聲脆響,正打在壺嘴頂著的彈丸上。兩顆彈丸材質不同,壺嘴上那顆是泥丸,他打出的那顆似乎是鐵的。兩丸相碰泥丸碎裂,揚起一陣灰土,茶壺卻分毫無損紋絲不動——好準頭!

圍觀眾人叫好,陳大俠將彈弓往腰裏一掖,抱拳拱手道:“小小把戲不值一提,諸位見笑。”他嗓音洪亮、底氣十足:“曾聽人言春秋時楚國有個大將,叫養由基。此人有百步穿楊之能,就是百步開外箭無虛發。我使的雖是彈弓,也有這本事!剛才這距離也就二十步,算得了什麼!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以後有機會我離著百步打。”

話音剛落便有個看客喊:“吹牛吧你!”

海青聽了也覺玄乎,彈丸終究不是弓箭,沒有翎羽能飛這麼遠?陳大俠卻牛眼一瞪,以不可置疑的口氣嚷道:“這可不是吹牛,百步打彈是我三十歲那年練成的本事。”

“那你現在就練一個呀!還等以後幹什麼?”不少人起哄道。

“不行。”陳大俠微微一笑,“我這場子總共才多大?百步開外豈不打到別處去了?人來人往,打著誰都不合適。眾位若實在想看,我給您出個主意……您大把大把地扔錢!等我發跡了,開個百步方圓的場子,那時我天天練這手絕活兒!”

眾人這才明白他是變著法兒要錢,不禁大笑,卻也鬼使神差般紛紛掏錢。兩名夥計舉著笸籮繞場一周,著實斂了不少。陳大俠拱手稱謝,又說:“沒有君子不養藝人,大夥這麼捧場,我得賣賣力氣,練一練壓箱底的絕活兒!這手功夫叫作流星趕月。”說著他朝人群裏胡亂一指:“那位朋友問,什麼叫流星趕月?”其實根本沒人問,他全是自說自話。他從腰間彈囊裏取出兩顆彈丸,大模大樣地托在掌上:“瞧見這兩顆彈兒沒有?我把它們同時攥在彈兜裏,先打出一顆,不等落地再打第二顆,這第二顆要追上第一顆,還要把它擊碎!”

眾人聽說有這樣的功夫,更是興奮,卻也有人不信,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陳大俠似乎嫌這噱頭還不夠,又道:“諸位是不是覺得這沒什麼稀奇?不就是彈兒打彈兒嗎?那您可就外行啦!這第一顆彈兒打出去是向前的勁兒,第二顆追上也是向前,按理說隻會擊飛,不能擊碎。所以我要等第一顆彈兒向前的勁兒泄了,要落還沒落、沒落正要落的節骨眼兒打第二顆。說著容易,練起來難,這彈兒落地就是一眨眼,比放個躥天猴還快,怎麼能打中?全憑手上勁道!第一顆要輕,第二顆要重;第一顆要緩,第二顆要急;第一顆要高,第二顆要低。片刻間變換剛柔,眼要準,手要穩,打上要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各位算是趕上了,我就練練這手輕易不露的絕活兒!”

場子周圍早已喝彩聲一片,大夥扯著嗓門兒給他鼓勁兒。陳大俠把彈弓從腰間抽出,卻沒立刻練,又接著道:“俗話說得好,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這話一點兒都不假,為這手絕活兒我也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了不少苦哇!沒辦法,這就是命……”說到這兒他臉上露出一絲哀怨:“老話說得好,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帝王不買,賣與識家;識家不買,就隻能扔在地上。咱不說這年月不好,也不說無人識貨,隻怪我姓陳的運氣不佳,想效力朝廷偏趕上朝廷垮了,去投奔鏢局又趕上鏢局散夥,翻遍我家族譜也沒個做官的親戚,怎麼辦呢?隻能把這膀子力氣扔在‘三不管’。您也看見了,場子裏有五六個徒弟,後麵棚裏有我的閨女和兒子,家裏還有我那老婆子,一大家子都指望我養活。我又指望誰?全仰賴各位啦!城牆高萬丈,到處朋友幫,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您再賞幾個,我立刻練這手獨門絕技流星趕月!”

眾人被他吊足胃口,都憋著瞧他練,早已急不可待,趕緊往笸籮裏扔錢。海青撓著虱子笑道:“還沒練先‘打杵’。”

苦瓜卻道:“這是他的本事,換別人要不下來。”

徒弟斂完錢,陳大俠作勢要打,忽然又放下了:“各位,您別小看彈弓,門道多著呢。彈弓的杆有竹的、木的、牛角的,弦有鐵弦、筋弦、頭發弦,兜分布兜、皮兜、羊肚兜,彈分泥彈、鐵彈、槐砂彈,各有妙處,各不相同。您常見七八歲的小子拿個彈弓,打鳥,打兔子,那是小孩玩意兒。真正的彈弓是兵刃,打上就開膛破肚、骨斷筋折!遠的不提,大清朝康熙年間就有位了不起的人物,憑一把彈弓揚威疆場。這位說出來您興許有個耳聞,咱‘三不管’有幾位說評書的先生,張傑鑫說的是《三俠劍》,常傑淼說的是《劍俠圖》,這兩部書中都提到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神彈子’李五爺!那可不是說書人瞎纂弄,史上真有其人。李五爺是奉天人,姓李名昆字恭然,康熙年間羅刹國兵侵雅克薩,朝廷派鑲黃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