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著啵(1)(3 / 3)

海青越聽越詫異:“他怎麼說開評書了?”

苦瓜道:“藝多不壓身,樣樣兒都是來錢的道。”

這段書半史實半虛構,真正的評書藝人不演,是陳大俠獨有的。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聲情並茂引人入勝,說到最後邊誇讚邊比畫:“這一彈正打在羅刹軍官腦袋上,登時一個窟窿,那軍官閉眼一尋思,腦袋上多個窟窿多難看呀,幹脆,我死了吧……他這一死,羅刹兵四散奔逃、瓦屑冰消。李五立了大功,這才使得兩國簽訂《尼布楚條約》,自此息兵罷戰。這正是——三顆彈丸人馬翻,兩立奇功王師班。若問此公名和姓,神彈英雄李恭然!”

“好啊!”大夥得見他書說得精彩、功架漂亮,不禁連聲喝彩,自然也沒少扔錢。

海青連連咂舌道:“功夫還沒練呢,已經‘二道杵’了。”

苦瓜笑道:“‘二道杵’就完了?等著瞧,這才剛開始。”

這時陳大俠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揚手給自己來了個耳光道:“瞧我這張臭嘴,光顧著說古,把正經的都忘了。來來來,諸位上眼,看我練這手流星趕月……”

他又把彈弓舉起來了,彈丸也填在兜內,場內頓時鴉雀無聲。正在這時忽聽一聲斷喝:“慢著!”有個漢子挓挲著臂膀撥開人群,一猛子闖進場內。此人三十歲上下,身寬體胖、膀寬腰圓,剃著大禿瓢,披著一件小褂,露著胸口黑黢黢的護心毛。他拤著腰往場上一站,橫眉立目嚷道:“姓陳的,聽說你在‘三不管’很威風呀!”說話有些外鄉口音,卻也辨不清是哪裏人。

大夥看這陣勢就猜出來了,八成是踢場子的。陳大俠隻得又把彈弓放下,一臉假笑道:“威風不敢當,全仰仗在場的各位仁人君子抬愛,您貴姓高名?為何阻攔我獻藝?”

“我的名姓你不必打聽,就是說出來你也未必知曉。反正我是走三山、踏五嶽,遍訪天下武林高手。今兒碰巧走到‘三不管’,聽說你有點兒能耐,想找你比試比試。”

作藝的輕易不得罪人,陳大俠婉言推辭道:“朋友,您也許是潛在天津了吧?常言道,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樣吧,我雖不富裕,交朋友的錢總還是有的,有什麼難處您隻管……”

“少囉唆!”漢子一臉不屑,“我不為錢,就為試試功夫。”說著從地下拾起塊磚,左手舉著,右手用力一拳,竟將這塊磚擊成兩段,觀者無不駭然。

陳大俠臉色略有些難看,卻仍好言相勸道:“瞧您這架勢少說有六七年苦功,您要賜教,在下幸甚之至,可當著這麼多鄉親朋友,咱倆動手恐怕不合適吧?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輩子,大小有點兒名望,今日若敗在您手上,一世英名付諸流水。換言之,您若偶不留神輸我個一招半式,麵子上不也不好瞧嗎?這樣吧,等散了買賣您到我棚裏來,咱走個三招兩式,無論誰輸誰贏都不寒磣。好不好?”

漢子不答,轉而朝眾人道:“大夥瞧見沒有?這老小子啦!不敢跟我打!”

瞧熱鬧的不嫌事兒大,立刻有人附和道:“陳爺,你剛才還吆五喝六的,這會兒來了踢場子的,你倒是打呀!”

有向燈的便有向火的,又有人叫道:“陳爺!狠狠揍他,叫他明白明白,泰山不是堆的,功夫不是吹的。”

到這份兒上,陳大俠想不動手也不成了,於是把臉一沉道:“好!既然你要砸我飯碗,小老兒隻好應戰。寧叫你打趴下,不能叫你嚇趴下,今天我就賣賣老精神,也不用彈弓,就憑這雙肉掌領教你的鐵拳。”

海青瞧得半信半疑,又仰頭問苦瓜:“這是‘尖’的嗎?”

“咳!能是‘尖’的嗎?那家夥綽號‘二禿子’,就是陳大俠的徒弟,剛才顯身手的那塊磚早就動過手腳,換你也能打碎。一會兒他們假打個三招兩式,二禿子故意落敗,陳大俠好接著要錢呀!”

陳大俠和二禿子邁步揚手,各自拉開架勢,這時有個清亮的嗓音叫道:“別忙動手!”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從棚裏快步奔出。她相貌清秀、齒白唇紅,眉梢眼角透著倔強之氣。她頭上梳兩條辮子,穿一件淡綠色的短襖,一條同樣顏色的褲子,紮著綁腿,腳上穿一雙繡花布鞋。她往把式場上一站,體態婀娜亭亭玉立,叫人眼前一亮。看熱鬧的人中不乏無聊之徒,尖著嗓子怪叫道:“好嘛!上來母的啦!”

海青又問:“這是誰?”

“陳大俠的女兒,三俠妹子。”

“什麼?她爸叫大俠,她叫三俠?”

苦瓜又指著棚子道:“瞧見門口站的那個小男孩沒有?那是陳大俠的兒子,叫四俠。”

“那有沒有二俠呢?”

“沒見過,但我曾聽師父說,陳大俠的老婆娘家小名叫二霞。”

海青哭笑不得地道:“兩輩人一個排行,這是什麼門風呀?”

“你有所不知,莫看我這位師叔人前威風,在家窩囊得很。他四十多才養下個兒子,視作心頭肉,簡直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女兒又是個倔強脾氣,關起門來當家做主;連他老婆也是個母老虎,一言不合揚手便打,張口便罵。他是舍不得兒子,惹不起閨女,又怕老婆,在家沒人尊敬。隻有出來做買賣時討點兒嘴上便宜,編出這一連串綽號,他才能自詡老大。”

說話間,三俠姑娘已走到陳大俠身邊道:“爹!無名的渾小子,還用著您親自出手?有事弟子服其勞,殺雞焉用宰牛刀,讓我會會他!”

陳大俠還未答應,場子周圍已人聲鼎沸——大姑娘要動手?這可比半大老頭子稀罕多了,這場樂子不小,誰不跟著起哄?

二禿子假裝瞧不起女的,挖苦道:“大妹子,你跟我比什麼?要是比織布、繡花、納鞋底,我可比不過你。要是論拳腳,你這如花似玉的,我也下不去手呀!還是叫你爹來吧!”

“呸!”三俠向前一步假裝嗔怒,“行不行,動過手才知道。你不就是來砸場子的嗎?我動手和我爹動手一樣,要是打輸了我們父女抱著腦袋滾出‘三不管’,這場子歸你。”

“此話當真?”

“少廢話,你輸了怎麼辦?”

“我輸了就跪在地下給你磕三個響頭,立刻拜你這大姑娘為師!而且……”禿子又朝圍觀眾人拱手,“我還要請在場的各位多給錢,捧捧你這位女中豪傑!”

海青早忘了自己是來查案的,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替大家許諾,輸了大家給錢,這不明擺著是一夥嗎?其實瞧熱鬧的未嚐品不出這道理,更有甚者知道禿子的底細。但大姑娘動手難得一見,明知是假也跟著起哄架秧子道:“打!打呀!”

陳大俠裝模作樣囑咐女兒一句:“沉住氣,千萬小心。”

三俠姑娘向前急躥兩步,順勢一個鷂子翻身,右腳卻不落地,向後高高抬起,雙手平舉,來了個夜叉探海式。其實這兩招毫無意義,純粹擺架勢,但她動作靈活身手矯健,眾人還是為她叫了一聲好。禿子的動作就樸實多了,喊聲“看打!”揮拳就上。三俠右足落地側身躲過,禿子緊跟著身子一轉,一口氣連揮七八記重拳,拳勢凶猛呼呼帶風。三俠不慌不忙,閃轉騰挪一一躲過。海青點頭讚歎:“雖是設計好的套路,瞧著也凶險,不知演練過多少回,確實有功夫。”

“當然。”苦瓜有感而發,“全是‘尖’的辦不到,可要全是‘腥’的就沒人看了。無‘腥’不火,無‘尖’不利,‘腥’加‘尖’,吃遍天!”

這幾招打完,三俠開始反攻了,揮起荷花般的嫩拳照二禿子胸口擊去。禿子不躲不避,這一拳打是打上了,他卻紋絲不動,還嘲笑道:“你倒是使勁兒呀!再來!”三俠紮定馬步連揮三拳,咚咚咚都打在禿子胸腹之間,卻如同打在樹上,禿子晃都沒晃一下。那些不明就裏的看客紛紛咧嘴,替姑娘捏把汗。

哪知局勢扭轉就在瞬息之間,三俠忽然躍起變拳為掌。“啪”的一聲響,這巴掌正拍在禿子腦瓜頂上,禿子一聲慘叫,捂著光頭擰眉吐舌,眾人見了無不發笑。緊接著三俠又躥到禿子身側橫掃一腿,正踹在他的屁股上,禿子借這一腳之力故意向前一縱,竟摔出一丈多遠。

“好啊!大姑娘厲害!”觀眾喝彩聲如雷。

苦瓜忽然一拍腦門兒道:“我明白啦!”

“明白什麼?”海青不解。

“我知道陳大俠為什麼雇崔大愣了。”

“為什麼?”

“就為這場買賣呀!二禿子功夫雖好,卻是‘熟盤’,常逛‘三不管’的都認識。崔大愣卻是鄉下趕檔的,沒幾個人識得,而且又高又壯,天然有一股憨傻之氣,若和三俠妹子演這場戲,可比二禿子有趣多了,至少能多掙一成的錢。”

“原來如此。”海青放眼掃視觀眾——大家正“履行諾言”,往場子裏扔錢,這次拿笸籮接已經不行了,銅錢撒得滿地都是,倆夥計拿著笤帚,像掃地一樣向棚子裏驅趕著錢。但也有許多看客隻是袖手而笑,顯然早看穿陳家父女的伎倆。

禿子趴在地上手刨腳蹬,裝作摔重了起不來。陳大俠二次登場,走過來一腳踏在禿子背上道:“小子,我家丫頭身手如何?”

“服了!服了!”禿子連聲告饒,“您老人家開恩,我這就磕頭,您就拿我當個屁,把我放了吧。”

“唉!一筆寫不出兩個武字,年輕氣盛嘛,凡事有個原諒。我也是養兒養女的人,瞧你練這身功夫不容易,更何況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真叫你向我女兒磕頭拜師?我不但饒你,還要給你治傷。”說著陳大俠朝後麵招招手,“拿過來吧。”

他兒子四俠還不滿十歲,早備好一個托盤,聽到招呼一溜小跑端過來。陳大俠從托盤上拿起一物,朝眾人晃了晃,提高嗓門兒道:“諸位認得這是什麼嗎?這是我陳家另一宗壓箱底的絕活兒,祖傳八輩子的靈藥,虎骨追風膏。”

“不就是膏藥嗎?有何稀奇?”禿子趴地上還幫師父“量活”呢。

“你說這話分明還欠一頓打!莫小看這膏藥,從古至今,名貴的藥材有的是!像什麼人參、鹿茸、靈芝、海馬、牛黃、狗寶、龍涎香、哈士蟆、天山雪蓮、冬蟲夏草……”

禿子故作震驚:“你這膏藥裏都有?”

“都沒有。”

“沒有你說它幹嗎?”

眾人都樂了,陳大俠卻道:“雖沒那些稀世罕見的藥材,但好東西也不少,這裏麵有杜仲、當歸、防風、大黃、川芎、赤芍、五倍子、廣木香、透骨草、金錢草。當然最重要的是虎骨,還有幾味可就不能說了,是我陳家的秘方。統共幾十味藥材,和上鬆香、樟丹,用香油浸泡七天七宿,武火煎、文火熬,熬它個一天一夜,才能製成這上好的膏藥。”

禿子趴在那兒又問:“你這藥治什麼?”

“治的病可多了,像什麼天花、丹毒、肺癆、噎膈、砍頭瘡、搭背瘡、紅斑狼瘡、楊梅大瘡、大肚痞積、走馬牙疳,我這膏藥……”

“全都能治?”

陳大俠一搖腦袋道:“都治不了……”

眾人又被逗得捧腹大笑,海青也笑了:“這一捧一逗的,真跟相聲一樣。”

苦瓜解釋:“這叫‘稀溜綱’,就是逗笑的‘綱口’。還是那句話,‘萬象歸春’,總得有個樂。賣藥的時候最無趣,自誇太過觀眾也不信,他故意說些笑話,大夥反倒買賬。”

說話間,陳大俠已撕開手中的膏藥,笑道:“方才說的那幾種病,吃黃了藥鋪也未必能好,我區區一個把式匠能治得了?種地的手上有膙,趕路的腳上有泡,練武的難免青紅二傷,膏藥就針對這個。虎骨追風膏專治腰疼、腿疼、挫傷、扭傷。它能活絡舒筋、活血化瘀,今兒晚上貼它,明兒一早就見效。別看東西不起眼兒,卻是祖祖輩輩斟酌出來的。熬膏藥是一門難學的手藝,熬老了不行,熬嫩了也不行。熬老的膏藥粘不住,貼身上沒走兩步就掉,順著褲腿掉在地上,就算孝敬土地爺啦!熬嫩的膏藥走油子,貼身上打滑,頭天晚上還在自己腰上貼著呢,睡一宿覺跑媳婦肚皮上去了。”

圍觀眾人更是捧腹大笑,禿子一臉急切地道:“您老別說了,這麼好的藥快給我貼上吧。”

“好!”陳大俠答應一聲,挪開踩在他背上的腳,舉起膏藥照他屁股狠勁兒一拍。

“哎喲!”禿子慘叫一聲,連滾帶爬衝出人群,不見了蹤影。

陳大俠朝他逃走的方向一指:“瞧見沒有?貼上就見效!”

眾人哪有不樂的!真有人笑得眼淚都下來了。陳大俠又朝那托盤上一指:“還有三四十貼,今兒全拿出來,奉獻給大家!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三十個銅子兒一貼。您說什麼?比藥鋪裏賣得貴?東西不一樣呀!這是我陳家的秘方。再說我這膏藥還有個妙處,您用完一回把它對折好了,下次再有哪兒不舒服,把它拿出來放火上烤烤,把黑油化開,少說還剩下八成藥力,還能再貼一次。花一貼的錢買兩貼,實惠不實惠?好東西有限,欲購從速!”

話未說完,已經有不少人掏錢了。有的素有腰酸腿疼的毛病,正好買一貼;有的是聽他說得有趣,甭管用不用的先買一貼存著;還有人純粹湊熱鬧,見別人買也跟著要。倆徒弟舉著托盤剛繞了半圈,幾十貼膏藥就被搶購一空。

人聲剛平息,陳大俠又把彈弓舉起來道:“耽誤大夥這麼多時間,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得啦!緊敲鑼鼓當不了唱,燒熱的鍋台當不了炕,大家還是瞧我這手流星趕……”

“爹!”小四俠又捧著個紫砂小壺跑過來,“喝口水歇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