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的解析(1 / 3)

肅穆陰冷的房間、罩著白布單的軀體、蒼白浮腫的麵龐、難以瞑閉的雙目,再一次成為駱辛夢中的鏡像。同樣的夢,連續出現,帶著幽怨和絕望的氣息,讓駱辛每次從夢中驚醒,心底都留有一絲掙紮在死亡邊緣的餘悸。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用手摸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突然間瞥見臥室門口出現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那人麵龐上掛著一副和藹而又親切的笑容,感覺是那麼熟悉……“媽媽!”駱辛一臉驚喜,脫口而出。而那身影好像受到驚嚇似的,忽地消失了。

是幻象!駱辛知道自己產生了幻覺,不由得抬手輕輕拍了兩下腦門,麵色也瞬間黯淡下來。他雙眉緊鎖,眼神不安地遊移著,似乎開始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壞得更厲害了?是的,駱辛腦子有病,並且他知道自己腦子有病。

8歲那年,駱辛經曆過一場異常慘烈的車禍。一名反社會的暴徒,借小學放學之際,駕駛車輛瘋狂撞進走在人行橫道上的孩子堆裏,導致前來接駱辛放學的爺爺和奶奶當場身亡,駱辛自己也因腦部衝撞受損成為植物人,在病榻上昏睡了3年。而當駱辛奇跡般地蘇醒之後,他卻意外顯現出超凡的閱讀和記憶能力,相關醫學專家經過診斷,認定其罹患了“後天性學者症候群症”。

所謂後天性學者症候群,顧名思義,重點在於“後天獲得了超能力”,而病患原有的對社會和人類的認知,會出現一定程度的退化,但並非如典型的學者症候群患者那樣,具有嚴重的認知障礙,也就是說通過科學合理的矯正和引導,駱辛的社交能力、語言能力、共情能力,以及行動能力,都會逐步得到提升,並且,駱辛的心理健康問題,也需要重點關注。試想一下,當一個10來歲的孩子,從植物人的狀態中一覺醒來,首先便要麵對身邊所有親人離他而去的殘酷現實,這對一個幼小的心靈來說,是何等巨大的打擊和傷害。所以,多年以來,駱辛一直在接受來自“明光星星希望之家”的訓練和心理輔導。

“明光星星希望之家”,是一所無償為孤獨症兒童提供康複訓練的民辦慈善學校,學校坐落於海濱觀景路地帶的一座小山腳下,由一棟三層歐式建築,以及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院落組成,整體呈灰色基調,周圍爬滿鬱鬱蔥蔥的長藤,可謂古樸中透著盎然,莊嚴而又充滿希冀。

這所學校是現任校長崔鴻菲教授在退休之後創辦的,她曾多年在省重點高校從事兒童青少年特殊心理的研究和教學。對“明光星星希望之家”而言,駱辛是這裏的第一個學生。同樣地,駱辛也是崔教授觀察最久的一個病例。早在大學任教時期,她便對駱辛進行了問診,所以兩個人的關係早已超越醫護關係,更像是家人。而學校,也讓駱辛有家的感覺,每每麵對那些患有認知和發育性障礙的學弟的時刻,便是他心情最安定的時刻,因此某些時候他會覺得,他應該是屬於這裏的。

通常,駱辛的心理輔導日被安排在每周六上午,之後他會與學弟們一起聚餐並且玩耍一會兒,但是這天是周五,他的突然出現令崔教授稍微有些擔心。她很清楚駱辛是一個極度墨守成規的人,如果沒有出現特別意外的事情,他是不會打破規律的。

“我開始做夢了,不停地做夢,我夢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寧雪姐,我還迷迷糊糊地看到媽媽,她站在我的床前衝我微笑。”在意象對話室中,駱辛僵硬地繃直身子,坐在高背沙發上,整個人顯得十分恍惚,習慣的“鋼琴手”動作,也不自覺地重複出現。

駱辛如此焦慮的狀態,顯然受到的困擾比想象中還要大,崔教授表麵上雖看不出波瀾,但心弦卻有很深的觸動。駱辛先前從不做夢,是因為他的身體本能釋放出一種強大的保護機製,主動抑製和拒絕了駱辛潛意識中的各種情緒在夢中呈現,究其原因或許是現實中的某個事件、某段經曆、某個人物對駱辛傷害過深,令他本能地拒絕麵對、拒絕回憶。

而駱辛現在開始做夢了,是在他認出“無名屍骨顱麵複原圖”是他媽媽之後,也就是說,從那一刻起,他身體裏本能的保護機製開始出現鬆動,這是不是說明多年前媽媽的突然消失,是摧毀駱辛生存信念的主要原因?加上車禍造成的大腦損傷,從而抑製大腦的中樞神經,導致其無法順暢傳導人類正常的思維和行動能力,才造成發生在駱辛身上的一係列退化呢?

如果說,確實是因為媽媽的突然消失,對心靈產生了桎梏效應,那麼先前駱辛如何理解媽媽的消失呢?是死亡還是背叛?這其實涉及的是一個因愛生痛,還是因愛生恨的問題。如果先前駱辛在潛意識裏將媽媽的突然消失視為對他的拋棄和背叛,而在時隔多年後發現真相是媽媽遭遇了殺害,於是駱辛在潛意識裏“鬆了一口氣”,才讓“保護機製”趨緩的話,這說明在潛意識裏,駱辛更在意的是媽媽是否對其背叛,而不是媽媽的死活。

默然分析一番,崔教授心底不禁黯然:“這樣薄情、狹隘的駱辛,就算完全恢複了正常人的模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崔教授,為什麼我最近會噩夢不斷?”眼見崔教授沉吟不語,駱辛忍不住追問,“這些夢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做什麼樣的人?並且,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心思簡單、愛恨分明也很正常。駱辛的催促,讓崔教授從感性中掙脫出來,恢複了醫生的理性,稍作斟酌,換上平日進行意象對話時的口吻道:“好吧,讓我們從你的意象中找找原因。來,閉上眼睛,開始放鬆。”駱辛照做,崔教授繼續說道,“放鬆,把注意力集中到兩眉之間,想象著你看到一座房子,然後說說是什麼樣的房子。”

駱辛靜默了一小會兒,然後說道:“我看到一座很新的房子,以前從來沒見到過,外表……是米黃色的。”

“房子”,是內心世界的象征,“新房子”,則對應說明駱辛的自尊程度有所提升,“暖色調”,代表著情緒逐漸願意外露。然而,意象對話療法與通常的精神分析療法,不同之處就在於,醫生不需要對訪談者解釋意象的象征意義,也不會明確告訴訪談者到底哪裏出了問題,而是進入訪談者的潛意識裏進行引導和矯正,從而解決訪談者的困擾。

當然,首先得正確分析和解讀出病因,崔教授繼續問道:“你現在可以走進房子嗎?看看裏麵是什麼樣子。”

“好的,我進來了。裏麵很幹淨,有床、沙發、電視、廚房、衛生間。”駱辛喃喃道。

房間中設施齊全,意味著這個房間有“家”的概念,“房間裏很幹淨”,表明駱辛對家的印象是“積極”的。

崔教授又問:“裏麵有人嗎?”

“有兩個老人。”駱辛答。

“爺爺和奶奶?”一個完整的大家族中,應該有爺爺和奶奶,就像駱辛小時候的家裏那樣。

“房子裏麵有電視,電視裏演著什麼?”崔教授問。

“數字1和9交替出現。”駱辛答。

“1和9”,代表著變量,說明駱辛的心態在發生轉變。

“房子裏還能看到別的東西嗎?”崔教授問。

“噢,牆上掛著一個白色的背包,上麵畫了一個蜘蛛的圖案。”駱辛答。

“背包”,代表女性,“蜘蛛”,代表把孩子牢牢抓在手中、溺愛孩子的母親,“白色”,意味著純潔和輕快,說明這一刻母親的形象在駱辛心中是非常正麵的。

“房子裏有地下室嗎?”崔教授問。

“有,很黑。”駱辛答。

“地下室”,是麵臨問題的象征,裏麵很黑,表明了駱辛的迷茫。

“走進去,看看裏麵有什麼。”崔教授說。

“好。”駱辛又靜默幾秒鍾,接著說,“我進來了,地下有很多層,樓梯是盤旋向下的,深不見底。”

地下室有很多層,深不見底,路途坎坷,內心忐忑,表明駱辛內心的緊張。

崔教授覺得自己有可能要接近事情本質了,繼續說道:“下去看看可以嗎?”

“好,我現在下到了第二層……看到一個黑盒子。”駱辛緩緩說道。

“黑盒子”,代表女性的消極成分,是一種具有破壞力、阻礙力的專製形象,如果這名女性是駱辛的母親,意味著需要重新審視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這樣看來,地下室中母親的形象是消極負麵的,而地上的是積極正麵的,這似乎印證了崔教授剛剛的分析,駱辛在內心深處果然曾經將母親視為一個背叛者,而在獲悉母親不辭而別的真相之後,心態發生了積極的轉變。

“還能往下走嗎?”崔教授問。

“嗯……我現在下到最底層了,看到一支槍,槍上麵盤著一條蛇,很嚇人。”駱辛說。

“蛇”,代表著男性器官,“槍”,代表著男性和暴力。

崔教授猛然頓悟,倒吸了口涼氣:“啊,原來,母親隻是駱辛形成心靈桎梏的其中一個原因,真正的殺傷力極有可能來自——父親!”

市公安局檔案科。

張川輕敲下辦公間微敞著的門意思一下,然後徑直走到科長程莉的辦公桌前。程莉是老資格科長,張川說話很客氣:“程科長,有點事情想跟您谘詢一下。”

程莉把視線從電腦上挪開,衝對麵的椅子揚揚手:“那坐吧。”

張川聽話地坐下,扭頭衝門邊的隔斷屋努了下嘴:“駱辛不在?”

“一早拉著小秋去崔教授那兒了。”程莉應道。

“這倆人,算是咱局裏最自由的人,想幹嗎就幹嗎,幹脆給他倆單獨成立個科室得了。”張川開玩笑說道。

“喀喀,以駱辛的能力,科裏這點工作他應付起來太輕鬆了,出去能遠離局裏大多數人的視線,沒那麼多人說閑話;還有小秋,本來就誌不在此,跟著駱辛多跑跑,既能幫著照顧駱辛,又能磨煉自己,畢竟她早晚要繼承葉隊的衣缽去你們刑偵隊不是?”程莉打著哈哈,“你現在負責調查駱辛母親的案子是吧?關於文惠,想從我這兒知道點啥?”

“所有,一切您知道的。”張川脫口而出,既然程莉把話挑明了,他也沒必要再客套,順便又給程莉戴了個高帽,“據說,先前在咱們局裏您與鄭文惠的關係最好,所以我第一個就找您討教來了。”

“一下子也不知道從何說起。”程莉爽快地說,“還是看你有什麼想問的吧。”

“那也好。”張川從斜挎在胸前的包裏摸出記事本和筆,邊記錄邊問,“您還記得最後一次與鄭文惠聯係是什麼時候嗎?”

“文惠辭職是在2007年3月,這個我有印象,但是最後一次聯係……具體日子……我是真記不清了。”程莉用力想了一下,搖著頭說,“好像,她失蹤前,我們有兩個多月沒聯係了。”

“這麼說她辭職後,你們來往不多?”張川問。

“也不是,主要那年是我兒子的中考年,所以那段時間我全部心思用在孩子學習上,和她的交流就比較少了。”程莉頓了下,接著又補充道,“在那之前,我們一兩周會通一次電話。”

“她也沒給你打電話?”張川問。

“沒有……”程莉遲疑了一下,吸了口氣說,“對啊,你這麼一問倒是提醒我了,那段時間她怎麼也沒給我打電話,確實挺反常的。”

張川微皺了下眉:“聽您這口氣,當年在鄭文惠失蹤之前,您並沒有在她身上感覺到任何異常?”

“沒有,一丁點都沒有。”程莉一臉傷感地說,“文惠特別要強,當年駱辛出事沒多久,她母親跟著也被診斷出肺癌,她實在沒辦法,隻能把工作辭了,全身心地照顧那一老一少。個中的辛苦,想也能想得到,可她從來沒當著我的麵表露過。”

“除了您,鄭文惠還有其他特別要好的朋友嗎?”張川問。

“文惠很內向,據我所知,她的交際圈子很窄,每天圍著丈夫和孩子轉,除此之外,跟她有接觸的就是我們這些同事。”程莉說。

聽到程莉提到鄭文惠的丈夫,張川又順勢問:“她和丈夫駱浩東的關係怎麼樣?”

“也還可以吧。”程莉模棱兩可地說,“可能稍微會有點代溝,畢竟浩東比文惠要大8歲。反正我們女人和你們男人不同,同事關係再好也不會把夫妻之間那點事拿出來說,並且當年還是我把文惠介紹給浩東的,算是他們的媒人,她更不會跟我說浩東的不是。”

“這個‘櫻花扣’您見鄭文惠戴過嗎?”張川從包裏摸出一張照片,上麵顯示的便是在拋屍旅行箱中找到的那枚裝飾扣。

程莉接過照片,仔細看了兩眼,又把照片還給張川:“從來沒見過。”

張川微微點頭,合上記事本,沉吟一下,瞬間又想起個問題:“對了,當年您是什麼時候收到消息說鄭文惠失蹤了的?”

程莉笑笑,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川一眼:“其實時間不重要,重要的是告訴我消息的那個人。”

“是……周隊嗎?”不用程莉說,張川已經猜到人選。其實,這麼多年來,周時好對駱辛視如己出,甚至無原則地順從,支隊裏很多人頗有微詞。

“你可能不知道,駱辛躺在醫院那幾年,你們的周隊可比駱辛他爸往醫院跑得勤多了,差不多每次我去醫院看文惠,都能看到他。”

張川尷尬地笑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程莉念叨周時好的時候,他和鄭翔正從沈建濤姐姐家所在小區走出來。沈建濤的姐姐和母親再一次證實了沈建濤沒有作案時間,同時她們還表示近段時間沈建濤表現很正常,沒有比較大額的支出,也沒向她們借過錢,並且自從“偷情視頻”被廣泛傳播之後,沈建濤原先的朋友都逐漸遠離了他,他現在每天的行動軌跡基本上是三點一線,白天在廠裏上班,下班回姐姐家吃飯,吃完晚飯後回自己家睡覺。

出了小區,上了車,兩人接下來的目的地是肖倩家所在的弘業小區。這弘業小區是封閉式小區,大門口設有保安崗亭,進門需刷卡。鄭翔從手機中調出沈建濤的照片,讓在崗值班的一高一矮兩個保安辨認。

“沒見過。”仔細看了幾眼照片,高個保安先搖搖頭說。旁邊的保安也跟著使勁搖了兩下頭。

“你們這兒一共有幾個保安?”周時好問,“班次是怎麼排的?”

“崗亭這裏就四個保安,兩個人一個班,幹一天,休一天。”高個保安接下話,隨即拿出自己的手機說,“要不然這樣,我拍一下你們手機裏的照片,明兒交班時我問問那兩個保安,如果有線索給你們打電話。”

沈建濤目前隻是懷疑對象,如果亂傳他的照片造成誤會,那是對人家隱私的侵犯。周時好沒接茬,轉而問道:“這裏有個叫肖倩的女住戶你們認識吧?”

“知道,知道,聽說她被人殺了,耳朵都被割掉了,太嚇人了。”矮個保安搶著說道,“不過,在這之前有日子沒見過她了,以前傍晚的時候總見她牽著隻小狗在小區裏遛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