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將飯菜送入口中,好像這飯菜一點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於我於她都是折磨,那還吃什麼?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聲響嚇得宮婢太監們全跪下了。
皇後渾身一僵,也緩緩在我麵前跪下。
每回遇到這樣的境況我都想笑。我並沒有覺得什麼,是他們都喜歡小題大做。
我離了席,將皇後拽起來,一直拽著她往寢殿裏去。
沒過亥時我就回了昭陽宮,外麵下了霜。
看見宮女提著風燈穿梭於窄道長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後交代的事,如釋重負一般。
麗妃一定以為我會在德陽宮過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進去時躡手躡腳,不想驚醒她。但她還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禮。
“地上那麼涼,快起來罷。”我伸手去扶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禍害,擾得所有人都不安寧。
我坐上榻,麗妃替我脫靴子,她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無所顧忌地笑著說:“朕不習慣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就回來了。”
麗妃又站起來替我解開發辮,小聲說:“皇後可不是什麼陌生人。”
側目望著菱花鏡中我們二人的倒影,被燭光映得溫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說:“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麗妃眼眶一紅,背著我抹眼淚,衣裳窸窸窣窣地響。
我總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還愛哭,但也真真是個沒有心眼的可愛女子。
抹了好一會眼淚,麗妃才忸怩地轉過身子來對我說:“臣妾昨日去找如嬪說了會話,看見她弄了些文房四寶在屋裏,像是要學字。”
“那日朕與她遊園時隨口念了句詩,她便記住了,還說是好詩,叫朕給她寫在絹帕上頭,後來又鬧著說要學寫字,嗬嗬,由她去。”
“是什麼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念完之後瞥及麗妃的神色,漫不經心補了一句,“李義山的詩過於晦澀,不好懂。”
麗妃低頭笑一笑,用簪子去撥了撥燈花,將燈罩蓋上。光暈好似滴在水中漫延開來的顏料,將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著眼端詳麗妃的手指,腦裏卻晃著另一隻手的模樣,不自禁地輕輕捉了過來按在胸前,“你也想學嗎?”
麗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鈍,恐怕學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閉上眼,將她拉入懷中。方才從皇後宮裏出來一直覺得心慌淒然,此刻才踏實了,疲憊地睡過去。
秋風充盈了整座皇宮,樹葉紛紛離了枝椏隨風而落,躺在地上安寧不了多久就被掃走了,然後被送去禦膳房用來點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裏,還能化作春泥,如今卻隻能化作一縷青煙。
“皇上覺得有何不滿?”
母後的聲音淳厚,將我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我望了眼宮女們高高捧在頭頂的綢緞,搖搖頭:“並無。”
“那就這樣吧,打賞下去。”母後揮揮手,令她們都退下。
這批綢緞都是萬壽節給宮眷趕製宮裝用的,織造局費了不少心思,可我覺著看來看去無非是那幾種紋飾,乏味,隻要衣能蔽體怎樣都好。
環視周圍宮女的穿著,無一不是青藍的長袍外罩坎肩,刻板極了,我忍不住問:“為何我們都用綢緞做衣裳?甚少用紗絹或絲棉的衣料?”
母後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護甲釉光閃亮,過了會說:“是祖宗定的規矩。”
什麼祖宗,不過是攝政王罷了。我在心裏默默表示不屑。
母後又說:“緞料的衣裳,配上青、藍、赤、黑這樣的色彩才顯得莊嚴,厚重的衣料方能禦寒。倘若在濕熱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緞服,那些地方的漢人穿絲絹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許的。朝廷雖然是我們的,但我們對異族百姓也算寬容。”
“寬容……”我無意識地低聲重複這兩個字。如今才開始寬容麼,會不會太遲?
母後語氣平淡說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勢利相互牽製是好事。勳舊大臣固然有他們堅守的緣由,若想放寬逃人法,還需從長計議,切忌操之過急。”
“是。”我畢恭畢敬應道,想來她今日也不是專程請我來看衣裳布料的。隻因這幾日與呼延為首的大臣們鬧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後擔心。呼延宗室襲鎮國將軍爵位,如今的呼延將軍正是我的國丈大人。可惜,他們全家我都不喜歡。當然,這種任性的話我不能說,連在麗妃麵前也不能說。
從慈寧宮出來遇上一陣風,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齊安趕忙給我披上鬥篷,口裏念叨:“萬歲萬萬歲。”
秋意落索,整方天都是陰沉沉的。齊安扶著我上輦車,問我要往哪裏去。我迷茫地環顧偌大的皇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去做什麼。突然想起那隻手在我手心慢慢劃出來的字,心癢難耐。我莫名奇妙欣喜了一陣,對齊安說:“去擷華殿。”
齊安扯開長音喊道:“起駕,往擷華殿——”
婉轉的聲線傳至很遠很遠,宮人們紛紛躬身退避。
明黃的簾子被風高高撩起,又撲扇著落下,拍打出一陣陣悶響。隔牆吹過來一些幹黃的小樹葉,碎碎的如花屑一般湧了過來,落滿我一身。於是拽著鬥篷撣了幾下,涼風便無孔不入地裹滿了全身。我心裏有了盤算,不動聲色地將鬥篷摘了。
直到進了擷華殿,齊安驀然發現鬥篷落在車上了,命人回去取。我咬著牙頂風前行,幾乎是蠻橫地將齊安一行人甩在了後頭,徑自往殿裏去。
如嬪喜出望外地迎了出來,微微抬手似乎怔了一怔,又收回手去,蹙眉念道:“這些奴才怎能這樣大意,天兒涼都不給皇上備上鬥篷。”
“是朕落在車上了,不怨他們。”我笑嗬嗬說道,搓了搓冰涼的手,往鋪著團花大褥的炕上坐去,“朕聽聞如嬪近日裏學寫字學得廢寢忘食,特來瞧瞧。”
如嬪掩口笑起來,如春花照水般明豔,“才學了幾日工夫,都不能拿出來見人,哪裏敢汙了皇上的眼。”
“都學了什麼字?”
“摹的弟子規,臣妾都不識得幾個字,隻管摹個樣子。”
“也好,認個人也得先熟悉熟悉樣子。”後宮佳麗無數,卻找不出一個識字的,因此我寄希望於如嬪,她有蕙質蘭心,學起來應該很快。
宮女們奉茶上來了,案幾上呈了三碟小點心,我漫不經心吃了點茶。
如嬪問:“皇上今日在此用膳?”
我還未答,先咳了幾聲,原本是佯裝咳嗽,誰知方才那口茶嗆了上來,倒是真咳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了。一屋子人都慌了神。
如嬪幫我捶打後背,力道適中,一麵朝宮女斥道:“皇上許是受了涼,還不去傳太醫?”
我咳得頗為辛苦,困倦地倚在如嬪身上,對齊安說:“朕覺得乏力,今日就歇在這不走了。”
“是。”齊安匆匆忙忙跑出去吩咐小太監通報敬事房。
這一下,太醫院和擷華殿都被我折騰起來了。其實我也不過咳幾聲,少進食,然後懶洋洋地賴在床上不起來,太醫院便是瞧不出什麼毛病也要費盡心思弄些藥膳來。我順勢在如嬪這裏歇了三日。三日不上朝,不受覲見。
如嬪見我懨懨縮縮的樣子,特地寫了張字來給我解悶。雖然字寫得拙劣,但寫的那句詩卻令我小小吃驚,正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她的確是有心了。
隔著偌大的雙層屏風,聽見宮女囁聲來報:“如嬪娘娘,皇太後、皇後娘娘駕到。”
我伸手努嘴示意她出去迎,自己躺回被窩裏去裝睡。
也不知如嬪這一出迎怎麼就沒影兒了,隻聽見母後和皇後進來的動靜。周圍也沒留個伺候的宮女,她們就徑直走進來站在床邊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麻,又一動不敢動。
她們站了會,閑聊了幾句又出去了,隱隱約約聽見母後說:“恐是朝堂之事令他吃心了。”
皇後小聲嘟喃著:“那有什麼法子?阿爸那邊我也勸過了……兩個都是軟硬不吃的,我夾在中間也難受。”
“那些事我們女人也不必操心,萬壽節快到了,先把皇上哄高興了才行。”
“誰曉得怎麼樣才能令他高興……”
碎語漸漸被風聲湮沒了,我支起身子來晃了晃腦袋,裝病也實在累,不如出宮去走動走動。上回齊安說出宮會上癮,會流連忘返,次數越多越不想回來,也不知宮外有什麼讓人惦記的東西。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惦記什麼。
如嬪方才不知怎麼冒犯了皇後,此時在院裏跪著。就這麼平白無故遭了罪,看來我這個禍害真不小。青石板一定冰涼徹骨,我遣了宮女去扶她進來。如嬪不是柔弱的性子,也不見臉上有什麼委屈的,一進來就衝我唉聲歎氣:“皇上啊躲在被窩裏頭睡大覺,由著臣妾在外頭挨凍。”
我笑著攬住她的腰,將她的臉掰了過來,低聲說:“再幫朕一個忙,朕便允你家眷大小進宮來聚。”
如嬪瞪著圓圓的眼看著我,向來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終於有了些破綻。大概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樁不能圓滿的心事。如嬪也是宗室裏挑選進宮的秀女,但她父親是庶出,隻有七品官職在身且遠離京城,因而常年不得相聚。
聽完我一番耳語,如嬪咬著唇思忖良久,點頭答應了。
於是我自鳴得意地出宮去了,孤身一人。會覺得有些膽怯,畢竟京城的地圖我掛在牆上看幾百遍也沒用,真正走出去以後哪裏還能摸得著路。
一路打聽一路在風中艱難行走,發辮偶爾抽打在臉頰上。那輕微的聲響,好似當年在軍營裏用鞭子抽打俘虜,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哀嚎至死。我閉了閉眼,將那些冤孽一樣的東西趕走,方能平心靜氣地繼續前行。
那片楓樹林紅到了盡頭,暗紅的葉子落滿了一地,樹上還剩稀稀落落的一點,也掛不久了。我以為沒過幾天呢,不成想已經從秋渡到了冬。絲絛穿的那件白衣太單薄了,若她還站在這裏一定會冷得發抖,若她還站在這裏我一定會摘下自己的鬥篷為她披上。我不禁為自己想象的畫麵沾沾自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