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花翠2(1 / 3)

比起上回,此時的琉璃廠極冷清,街道兩旁的店鋪都半掩著門,攤販也隻有零星的幾處。

我憑著記憶找到上次那條巷子,可是不知道要怎麼進去見她。那是禦窯廠的地方,尋常人不能接近,我也找不出個名目來。於是就在巷子口團團轉,好像活了二十年都從來沒有這麼著急過。

我焦急又忐忑地在那轉著轉著,她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麵前了。

裏頭是一身白綢的衣裳,領口袖口都是青花緄邊,外頭披了件青灰色的鬥篷,她就這麼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麵前,含笑望著我。手臂上挎了隻籃子,裏頭滿滿都是菜。

來得太突然,情急之下我生硬地撒了個謊:“真巧,小姐出來買菜啊?在下也是。”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可笑,哪有男兒空著手出來買菜的。

她抿唇笑了,風中揚起的長發隔阻在我們中間,令我看不清她的臉龐。

我生怕這一陣風又將她刮走了,忙說:“若絲絛小姐不急著回去,在下想請教一些關於畫瓷的問題。”

她略微意外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幾遍,輕頷螓首。然後笑眯眯地朝我一招右手,隨即打了個響指,轉身邁開了步子。她像是要領我去什麼地方,而我癡癡地陷在了那個響指裏頭。漂亮的手指那麼一扣,竟然發出了好聽的脆響,如玉如瓷。那一氣嗬成的動作是我見過最颯爽的英姿,著了魔似的我就屁顛屁顛跟著她走了。

絲絛領我去了一間文墨坊,不過裏麵吃茶的、聽書的、做買賣的什麼人都有,與茶館無異。閑來無事的讀書人便在這裏打發日子,作詩寫字也行、插科打諢亦可。這裏進出隨意,因此無人注意我們。

絲絛領著我去了偏廳,那邊有幾排書案,都備著文墨紙筆供客人用。她對這裏很熟悉,進門的時候還跟老板福身請安。不一會有熱茶送了過來,她端著捂捂手,然後拾起筆來在一摞泛黃的紙上寫:公子貴姓?

我恍然明白了她領我來此處的用意,也從架上取了一支筆,蘸墨,幾乎想也沒想就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賀睿之。

哪個漢人會喜歡占了他們河山的夏族人呢?所以我寧願當漢人。

絲絛提筆寫:想問我什麼?

我方才尋思了一路等會該問什麼,可真要問了又忘得一幹二淨。為了掩蓋我的緊張,隨手磨起了墨,一邊想一邊問:“那麼多種瓷器,你最中意哪種?”

她寫:青花瓷。

“好畫麼?”

她搖搖頭,如蒙了層水霧的眸子噙著笑意瞥了我一眼,又低頭下去寫字。我凝視她的側顏,細膩如瓷的肌膚因吹了冷風泛起微紅,珊瑚色的唇瓣像上了釉一般光滑瑩亮。她是一朵靜靜綻放的白玉蘭,或者是白玉蘭修成的仙子。我看得出了神,她兀然側過頭來,我急忙錯開視線,看向她寫下的字:青花難畫,掌握好濃淡方能燒出好青花。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又問:“什麼最容易畫?”

她寫:釉上彩。

我迫不及待問:“若我想學,多久能學成?絲絛小姐可否收我為徒?”

她的眼眸越發迷蒙,透著含糊不清的笑意,像深秋裏揚起了沙,將四周的景致紛紛模糊掉了。我緊張地等待她的回應,茫茫中,她緩緩搖頭。

我的心從高處跌落,慌得不知道要怎樣落地。

好在她又提筆寫了一句:下月離京。

我籲了長長的一口氣,撫著自己的胸口驚魂未定,原來她並不是反感我,隻因為在京城呆不久而已。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在她麵前如此不淡定。

我明知道不可能,但忍不住問她:“走了之後,還回來嗎?”

她果然搖頭。

文墨坊裏忽然響起古琴的聲音,周遭都安靜了,隻剩下賣唱的女子用淒涼的聲線唱著李煜的《破陣子》。

這把聲音極好,曲也好,詞也好。唱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國破人亡的哀痛之中。

我到底不是漢人,我與他們就是不一樣的,所以融不到曲子裏麵去。

此時,我分明看見絲絛眼裏的淚光,那雙迷蒙的眼眸此刻才撥雲散霧,真真變得清明極了。她是漢人,是啞巴,是為了生計在窯廠裏畫瓷的女工,而我是夏國的皇帝,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什麼天涯海角,而是整個人生。就算互相喜歡又怎樣,十足的悲劇而已。好在還沒有那麼喜歡,我也該清醒一些。

臨別時,我看著她一步步走進深巷,她並未回頭,是我自作多情了。

恐怕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能再見,我卻沒有留下一丁點兒與她有關的物件,將來怎麼還記得曾經遇見過這樣一位煙視媚行的女子。想及此,我飛快地跑回那間文墨坊,方才她寫字的那張紙還在,一頭被鎮尺壓著,另一頭被風吹得亂翻。

墨跡已經幹透了,之前一直心猿意馬,如今仔細端詳之下,發覺她的字靈秀不失典雅,竟像出自大家手筆。回想她聽破陣子時無意流露出的哀慟,或許也是前朝的貴族出身。

這樣想來,我們更加不可能了。

將紙張疊好藏進衣袖,腦裏心裏都是空蕩蕩的。也隻是留個念想而已,我並不能有什麼別的企圖了。

如嬪替我瞞得很好,連齊安都沒有發現,以為我睡了一下午。如嬪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裏,見我回來便放心了,替我解開發辮仔細地梳頭。

玉柱宮燈太過明亮,惹得人心煩,我別過身子睡去,可總是恍恍惚惚想起她的樣子,還有那聲清脆的響指總在夢裏夢外纏著我不放。我從袖子裏抽出那張藏得小心翼翼的紙,捏了許久,又塞了回去。

終於到了萬壽節,我的生辰。其實很不喜歡自己生於隆冬,覺得這樣的日子裏出生的人一定與冰雪一樣冷。我也就冷冷地應付那些節日裏繁雜的事項。

萬壽節我應當與皇後一起過,於是從如嬪那出來,賞了她許多東西。引得其他妃嬪羨慕不已,連皇後也生了妒意,陰陽怪氣在我麵前說:“既然都賞了貴妃榻,不如幹脆冊封了,這樣也名正言順了不是?”

我笑答:“皇後那裏也有貴妃榻,難道也要冊封為妃?”

皇後臉色凝住,不再多言。

我漫不經心瞥了她一眼,本來就是氣量狹小之人,連裝都裝不出大度來。若她真想坐穩皇後的位子,至少也要像母後一樣懂得權衡。否則,等呼延家不成氣候的兒子承襲爵位之後,我不會對他們手軟。

萬壽朝賀,場麵極大。我與親王及外邦使節坐於殿上觀賞,兩旁對列仗鼓上百麵。底下是繡幙相連,笙歌互起,彩坊自這皇宮中延續到了西直門外,貫穿京城。

不知道外麵的百姓會不會與我同樂,如果有人在這一天咒罵我,我會覺得不安。但是又無可厚非,他們咒罵我是應該的。

擺在麵前的佳肴豐盛,我隨便吃了點,索然無味。

第三盞酒時,各國各地的獻禮紛紛上台。

萬壽燈、八仙圖、玉雕龍……各種奇珍異寶令人目不暇接,雖然沒工夫仔細看看,但我至少要做出滿意欣悅的樣子來。

直到江西巡撫派人送上的一隻大紅瓷瓶呈上我麵前,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周圍所有的明豔色彩都褪去了,那些花燈、煙火、儀仗紛紛遠離了我十萬八千裏,隻有她具體而清晰地在我麵前。

絲絛托著木盤,頭低低地垂著,身上穿了一件繡著青花的素白緞服。那些青花盤成一團團的紋飾,繡得極精致,像一筆筆勾勒出來的。

身旁的太監照著禮單大聲誦讀,我完全沒聽見,不管那是什麼珍貴的瓶子,我隻是很欣喜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叫她抬起頭來看看我。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隻怕她認出我以後會失望透頂。

又眼睜睜看著她下去了,那件醒目的青花緞服終究湮沒在了漫天滿地的熱鬧和喜慶中。

我鼻翼涔了汗珠,用手抹去。就這樣分離罷,說不準她日後會想起一個叫賀睿之的人來,總好過她帶著那些國破人亡的回憶來恨我。

繁華散場之後顯得更加冷清,我坐在厚厚的氈子上揣著皇後的描金手爐取暖。

宮女往紅泥小灶裏頭加了幾根木枝,灶上燒著解酒茶。

皇後從滾熱的水裏撈起帕子擰幹了替我擦臉,一邊耐著性子說:“皇上今天吃酒吃得太快了,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怎麼能不頭疼?”

我半睜著眼,模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如果還有酒,我還能繼續喝下去,所謂醉生夢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皇上,臣妾從壽禮中挑了一份拿回來,覺著皇上一定喜歡。”皇後難得放下架子來討好我,笑容可掬地舉著一隻大紅瓷瓶來了。

我怔住了,那隻通體鮮紅的花瓶竟然這麼快回到我眼前。

皇後說:“壽宴時皇上一直盯著它,想必是極喜歡,臣妾便專程遣人拿回來供皇上賞玩。”她舉著瓷瓶,身上是黑紅相襯的鳳紋翟衣,錦緞上重繡的花紋太過繁複,相襯之下瓷瓶也不那麼驚豔了。

我朝她招手,帶著幾分醉意說:“去換了衣裳來。”

“換衣裳?”皇後很迷茫地看著我。

“換那身水藍色的綢衣,好看。”我可是絞盡腦汁才想起來,皇後所有濃墨重彩的衣裳裏頭唯有那件素雅的,是她就寢時才穿的。

皇後聽話地去換了衣裳來,妝也卸了,披著如緞的青絲朝我走來。明晃晃的八角宮燈下,慢慢走到我麵前,重新舉起了那隻瓷瓶。

那紅釉如凝結欲滴的血一般,厚重,驚豔。

我伸手撫了上去,光滑冰冷,不自覺想起了她的肌容。

皇後說:“這紅瓷極名貴,十年來就燒成了這麼一隻。”

我將它從皇後手裏捧過來,太名貴了,拿來裝什麼才好呢?白玉蘭吧,團團簇簇插在紅瓶裏應該妖嬈萬分,可惜現在不是花期。

皇後倚在了我身旁,話語裏帶著柔軟的茶香,“皇上,要不要供上幾支金菊?”

我搖搖頭,冰冷的花瓶在我懷裏漸漸有了溫度,我說:“供白玉蘭。”

“白玉蘭……”皇後念了兩遍,若有所思望向近身的侍女問,“去年不是留了些幹花?好像有幾支白玉蘭,在哪兒放著呢?”

“奴婢去找找。”侍女俯身退下,帶了幾個小宮女去找花。

我卻終於醉倒了,傻傻地笑。溫香軟玉我不要,卻抱著紅豔豔的花瓶睡覺。

皇後當然不明白我為什麼歡喜,她想笑而笑不出來,看著我對一隻花瓶又摟又抱,卻對她熟視無睹,隻好尷尬而怨忿地杵在那裏。

臘月開始燒地炕,窩縮在禦書房不願出去,用膳、議事也都在這裏。但每日還是要去母後那裏請安,聊一聊家事,聽一聽教誨。

過了臘八之後下了場雪,出門都要裹嚴實些。麗妃給我捧了手爐來,用織金錯銀的小褥包了免得燙手。我便叫她同我一起去請安。麗妃平日裏去給母後請安都要壯著膽子,跟在我身邊就從容了許多。

在殿外抖落了身上的雪方進去,進了殿之後宮女上前來替我們摘了鬥篷去烘。

沒想到甯太妃也在,這麼冷的下雪天她不在王府呆著,倒是殷勤地跑來與我母後敘舊。甯太妃穿了件藏青長袍外罩著寶藍色棉坎肩,坐在母後身邊剝橘子吃,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

我笑問:“太妃娘娘,紅光滿麵像是有喜事啊?”

母後握著甯太妃的手高興地說:“榮親王妃有喜了,若先帝有靈定要保佑我們皇室子孫枝繁葉茂。”

我在母後身邊坐下,自顧自把玩著手爐,“那要恭喜太妃晉升祖母了。這麼大的喜事,怎麼察德不進宮來報喜?”

“年尾了,府裏忙,加上王妃這事,走不開。”甯太妃掩不住笑意,眼光時不時朝坐在下邊的麗妃瞄過去,“皇上這當哥哥的讓弟弟趕在前頭了,可是要加把勁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