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花翠2(2 / 3)

“太妃娘娘費心了。”我頷首微笑,轉身去命人備上賀禮送去榮親王府。

母後留甯太妃用過午膳,兩人又談笑了許久才散了。我自然有事走開了,夜晚回寢宮才得知麗妃也在那陪了一下午,日暮時分才回來。我止住了通傳的侍女,獨自一人輕著步子溜進去。

她斜坐在榻上繡香囊,嫻熟地在緞子上挑著花兒。想必受了委屈,眼裏水盈盈的卻隱忍著,隻靠這個來打發時間。那樣警覺的人兒這回竟疏忽了,直到我走到她身側她才猛地轉過頭來,緊接著要下榻行禮。

我按住她,俯首問:“繡什麼呢?”

“繡牡丹。”麗妃溫婉一笑,將香囊呈給我看,“要送給皇後娘娘的。”

我邊笑邊搖頭,問:“母後說你什麼了?”

“沒有。”麗妃低眉順目,將線頭放進口中抿了抿,“皇上今後還是少來昭陽宮,多在德陽宮歇著,畢竟那才是正宮。”

我就猜到母後心中動了怒。倒不是因為甯太妃進宮來耀武揚威,而是因為皇家子嗣乃頭等大事,我卻至今沒有令她滿意。若是再過幾年仍無所出,連皇位都岌岌可危。她憂心忡忡是應該的,而我能怎麼辦呢?

麗妃忽然用腳尖蹭蹭我,麵上不露聲色。我便隨手將簾子拉下,側耳湊近她。

麗妃竊竊說道:“敬事房報皇太後說皇上三十五日未有臨幸妃嬪,太後擔心皇上的身子才盤問了臣妾許久,並無其他。”

我莫名其妙地想笑,身為帝王,卻無時無刻被人窺視著。

看來已經瞞不過母後的眼線了,我低聲問:“你怎麼說的?”

“隻說上次風寒之後精神一直不大好。”麗妃的頭越垂越低,耳廓微紅,囁囁說道,“太後還問皇上興致極好的時候,有沒有……半個時辰。”

似是在給自己找難堪,盡管四下裏並沒有人看著我,但還是覺得滿身恥辱。我不再問下去,輕撫麗妃的臉頰,“為難你了,今晚自己歇著,朕去回母後。”

踏著厚厚的雪往慈寧宮趕去,心裏好像著了火似的灼熱煩躁。

萬籟俱寂中,聽見自己腦子裏亂糟糟地嗡嗡響,有些皮鞭抽打屍身的聲音,有些是婦孺淒厲的叫喊,還有大火燃燒屋舍、槍頭刺穿喉管,少女被捆綁著送上我的龍床……

紛紛紜紜都是求死不能。

我一直活在那些可怖的回憶中無法抽身,我一直向先皇祈願讓我安然度過此生,甚至什麼都不要,隻要讓我獲得片刻的安寧而已。

連母後都不讓我好過,還可與誰說?

微弱的燈暈中看見小雪細密地飄落,無聲無息,卻冰封了整片大地。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

齊安緊緊跟著我,一行人窸窸窣窣到了慈寧宮門口。

隻瞥了眼慈寧宮的牌匾,我那一團心火在冰天雪地裏迅速冷卻了,臨時改了主意。

這世間總有人如意了有人就不如意,何必鬧得所有人都不如意。況且,母後並沒有錯。我叫住正要進去通傳的太監說:“朕隻是路過,不進去,不必通傳。”

“是。”太監躬著身子退下,靴子沾了雪水印在階上一個個腳印。

齊安上前低聲詢問:“皇上,今夜上哪裏歇著?”

我睫毛上落了雪,連眨眼都嫌太沉重,麻木地望著四周淒清冷峻的宮殿樓宇,說:“德陽宮。”

下了朝出來,看見遠遠的紅牆上一層厚雪有融化的痕跡,耷拉著往下垂。好像流淌的白釉,要將醒目的紅色一點點吞噬。我雙目幹澀,腰肩倦乏,想回寢殿去歇息,可偏偏赫連察德在禦書房候著。

應了我那日的話,他特地進宮來報喜。

先皇走得早,皇家的孩子隻有我們二人。我是長子被立為儲君,但甯太妃背後的勢力也不容小覷。當時若不是攝政王匡扶我登基,恐怕母後沒辦法掌控大局。

赫連察德站在檀木長案邊盯著牆上的一把鍍金的長弓出神,挺拔的背脊上披著蝙蝠紋的短鬥篷,暖帽底下發辮油亮。那把弓是先皇之物。

從前他常常來禦書房陪我讀書,可惜他好武不好文,最煩的就是讀書。倘若不是甯太妃阻攔,他早就上驍騎營當參領了。

行過君臣之禮,我請他坐,兩人在矮榻上喝起酒來。察德的酒量在我們氏族裏數一數二,我從來都喝不過他,於是自己淺酌慢飲,不與他比。

“臣弟聽聞皇上與呼延將軍還在僵持,不就是一個逃人法麼?呼延也真是固執。”他一向是想什麼便說什麼。

我用酒杯敲著案幾說:“察德,我們喝酒,不議事。”

“好,不議事。”察德雙頰酡紅,好像醉得太快了,暢快地舉杯哈哈大笑,“皇上還記得以前我們在王庭裏比試摔跤嗎?”

“當然,父皇總是誇你勇猛,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勇士。”

察德一手扶著額頭,帶著些許羞愧,“空有蠻力而已,能當勇士,卻當不了將軍。”說罷,又狂飲了一通。

我瞧著他哪裏是在喝喜酒,分明是借酒消愁。於是問他:“怎麼你是來跟朕分享喜訊的還愁眉苦臉呢?”

“長興……病了幾個月還沒起色,我……”察德的話噎在喉口沒說出來,昂藏七尺的勇士,豪氣衝雲霄,唯獨在一個女人麵前豁不出去。

我歎道:“朕也聽禦醫說了,長興公主恐怕捱不過立春。”

察德用力一鉗,手中酒壺的頸口被掐碎,血珠子從指縫中冒了出來。

我這個皇弟恐是天底下最癡情的男兒,錯愛一場卻不知錯,孤注一擲地愛下去,結果就是兩敗俱傷而已。連妻房有了身孕都不能令他欣喜,心心念念隻掛住深居在公主府裏的長興。

說起長興公主,她是前朝皇室中唯一一個幸存下來的。

察德發現她的時候,她被一條白綾勒住脖子躺在祠堂裏。大概是想自縊殉國,卻意外地活了過來。

為了顯示我們夏族人的寬仁,攝政王留住了她的性命,賜予府邸良田、錦衣玉食。

寬仁,在我們屠殺了萬萬千漢人之後,才想到了寬仁,用一位前朝公主作為牌坊。

她住進公主府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她也從未邁出來一步。孤苦伶仃的。

我時常想,她不如去死了幹脆。

可是我的皇弟喜歡她,不明白他喜歡她什麼。遇見長興的時候,他才十三歲。我十三四歲的時候誰也不喜歡,不過到現在我也說不出一個讓我喜歡得死去活來的人來。

察德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麵前:“臣弟鬥膽,懇請皇兄允我納她為妾!”

我愣了一下,搖頭說:“你太沒有分寸了,她是漢人,就算我允了,皇太後那兒怎麼交代?太妃那邊又要如何說?”

“她是我赫連察德的女人,為何我卻連名分都不能給她?”

“因為她姓司馬。”我拉他起來,覺得他這樣子很沒出息。“人各有命,她能活到今日已經是上天對她的眷顧。褚國皇室子孫全部殉了國,隻留下她一個,想必她也過得十分辛苦。西去算是解脫罷。”

察德仍然悲悲戚戚癱在我腳邊,“都怪我,倘若不是我,她能活得長久些。”

“察德,我們夏國那麼多女人,隨你挑選,別再想了。”

“我時常忤逆地想,當初若是沒有南下該多好,我們在王庭裏的日子多好。說不準兩國聯姻,我和長興會在一起過美滿的一輩子。有可能的。”

“當初,我們怎麼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的?隻有過來了才知道,原來是這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人都會這麼想,可越想越無法釋懷。”說這樣的話會覺得有點心虛,我尚且不會自救,再如何渡人呢?

察德醉了,酒倒是沒喝多少,大約是太傷心了才醉的。我命人將他安置了,想起來宣禦醫去看看長興公主,如果真是不行了好早些準備後事。畢竟到了年關,宮裏忙。

回頭又仔細想想,不知道她喜歡什麼,陪葬物品若按我們夏族人的習俗來好似不大合情理,畢竟她是漢人。看來這些事都要派幾個漢臣去打點才好。

屋角的風鈴叮咚叮咚地響著,聲音從窗戶縫裏鑽進來。皇後還真是念舊的人,把草原上的風鈴掛到了皇宮裏。

我不喜歡夜裏點太多燈,叫綠姝去把外麵的玉柱燈都吹了,留了裏間的幾盞燭台。

皇後從來不會用簪子去挑燈芯,就由著那燈花落下來。她也從來不繡花或者跟別的嬪妃交好,平日裏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

我盯著皇後身邊的大紅瓷瓶發呆,她以為我在看她,於是臉頰偷偷地紅了。

那瓷瓶裏供了幾支白玉蘭,瓶身還有個金閃閃的“壽”字,似是有些不相襯。若是母後見了,定要說不吉利。

可那個“壽”字是絲絛寫的,我能看出來她的筆跡。

突然想去看看麗妃,曾允諾過要教她寫字的,我總是忘記。

下榻穿上靴子,皇後問我去哪裏,我還未答,隻見綠姝垂著頭匆匆走進來,雙手絞在一起。

我心頭不知怎麼隱隱地慌了起來,問:“怎麼了?”

“回皇上,昭陽宮的玉粟在宮外求見,說麗妃娘娘小產了。”

小產?她何時有了身孕?我眼角抽得緊,一言不發衝出去。皇後急匆匆跟上來往我手裏塞了個暖爐,跟著我一道上了輦車往昭陽宮趕去。

夜風淒清,稀疏的寒星淩空俯瞰廣袤的人間。

如果它們能開口說話就好了,一定要告訴我這是不是報應。我的第一個孩子,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來臨就已經消失了。化作一灘血水。

麗妃一直躲在被子裏哭泣,她說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大意滑了胎,無顏再見我。

恐怕這個時辰母後已經歇下了,明日一早方能得到消息。

誰也看得出來母後對於子嗣的看重,後宮乃是非之地,麗妃沒了孩子,高興的是多數人,到那時流言蜚語明麵暗裏明地湧過來,她會更加難過。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就由著她哭去,交待玉粟好生陪著她,便與皇後一起回了德陽宮。

難以入寐,因為一閉眼就會做夢。

我八歲時殺的第一個人,渾身燃著火跑到我夢裏來告訴我,這就是報應。那個詛咒太可怕了,以至於我還牢牢記得那時候他燒焦的麵龐和煙霧之中彌漫的血腥味。

想跟他說,盡管報應我就好了,不要傷害其他人,包括我的女人和孩子們。

難道他要令我們夏族皇室絕後方能罷休?

夢魘糾纏不休,我心驚膽戰地度過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作好了去見母後的準備。誰知母後一早得知這消息受了重擊,臥病不起。

好似最近都不太順利,我越發忐忑不安。

聽幾個翰林學士說起過寺廟,那是尋求庇護之所,我突然很想去。雖然攝政王曾下令燒毀寺院,坑殺僧人,但他還未來得及做完這件事就得到報應了。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人不信,縱然佛法能夠渡人,但不敬者怎能獲得救贖。

於是召了幾位重臣商議如何修葺城中寺廟、在皇宮建造佛堂等事宜。

勳舊大臣固然是會反對的,不過我以母後為借口向他們動之以情。

出於孝義,反對的聲音漸弱了。在宮中建造佛堂算是夏國皇帝為“百善孝為先”作出的表率;再者,修葺寺院、廟宇亦可籠絡漢人。

隆冬不宜動土,內工部便趁這空廣招良匠,著手設計佛堂,呈了不少圖紙上來。

大概是看我這樣用心,母後欣慰,身子好起來,也沒再提麗妃那件事了。皇後整日在慈寧宮陪著,看佛堂的事有眉目了,不知上哪兒去弄了幾串佛珠來送給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