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珠是普通的檀木,很新,帶著濃鬱的香氣。我捏著一顆珠子問她:“可識得佛珠上的字?”
她迷茫搖了搖頭,接著又恍然大叫:“不就是佛字!”
我笑道:“你猜的。”
“猜中了也算本事。”皇後努嘴挑眉的樣子很任性,像個孩子。
我說:“佛堂建好之後,我會請位高僧來。你可以時常陪太後去聽高僧講經,抄一抄佛經,順便多認幾個字。”
皇後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斜著眼望向母後,“聽說麗妃就是心血來潮要學寫字,端著硯台不小心打翻了,她那性子又膽小如兔,一受驚就滑了胎。”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將佛珠隨手掛在香爐上。
母後在一旁輕歎:“好好的學寫什麼字呢?她又不是多麼聰明的人。”
我寬慰母後道:“都過去了還說什麼呢?如今朕建造佛堂就是為你們所有人祈求平安。”
殿外有個麵生的小太監求見,齊安過去與他問了幾句話,回來稟報:“皇上,長興公主歿了。”
離除夕還差幾日而已,她到底捱不過開春。還不知道察德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四周都安靜下來,都在等我的話。眼看著要喜慶地過個好年了,平添喪事,有些棘手。若敬她是前朝公主,理應按前朝的先例辦,不過畢竟已經改朝換代了,總不能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我在母後身邊踱了幾步,回頭對齊安說:“就按本朝郡主的規矩辦。先交代一下內務府派些人手過去,喪葬之事全由公主府統辦。宮裏不能耽擱,除夕該怎麼過一切照舊。”
齊安領命下去傳話,我也沒心思琢磨建造佛堂的事了,早早地回了寢殿。
我的孩子沒了,母後病倒,緊接著長興公主在年關撒手而去,像是在預示什麼。
連著許多天我都心神不寧,夜裏時常驚醒,甚至還在夢裏見到了六年前長興躺在祠堂裏的情景。她孤零零地躺在蒼青的地板上,天窗漏下來淒慘的光。供著諸多牌位的香案上鋪著的明黃絹布隨風顫抖。
如今她終於解脫了,我可能也不會再在夢裏見到她。
一早睡起來就覺得精神欠佳,找齊安問了問長興的事怎麼樣了。
齊安說:“公主府早有準備,因此並不匆忙,隻是前去吊唁的百姓實在太多,將那富華道堵得水泄不通。”
漢人去吊唁他們最後一位公主,想必十分哀痛。
至此以後,全天下再無一個姓司馬的。由他們去罷。
恍惚地去上朝,聽見隱約的琴聲從禦花園那邊傳來,問了才知道是宮廷樂坊在習練。不知怎麼的,我聽著那雅樂,竟想起上回在文墨坊裏聽的《破陣子》。
我很想去看看公主府究竟是什麼場麵,順便探望我那癡情的皇弟。
長長的街道擠滿了人,連積雪都在這樣的人山人海中消融。
一個大大的“奠”字懸在公主府的匾額上,底下跪的不知是什麼人,披麻戴孝。
街旁的百姓也都紅著眼,互相張望。
我從偏門進去了,公主府裏邊掛滿了白幔,令人望而生畏。
畢竟是前朝公主,來靈堂祭拜的人寥寥無幾,前朝的舊臣若是敢來便要扣上反逆的罪名。尋常百姓又不得其門而入。於是隻有平日裏伺候公主的一些侍女們在哭靈,禮部幾名官吏按例前來表表意思。
我沒進去,從窗外一眼就看見了赫連察德。
他蜷縮在棺柩旁,像是奄奄一息的樣子。旁人也不在意他,由他躲在那裏。
我倒是有幾分心疼了,我們夏國的親王怎麼可以為了名漢族女子淪落成這樣。
禮部的官吏走了之後我才敢走到門邊,不怕誰認出我來。
靈柩前空空蕩蕩,我在想要不為她上柱香吧,也算是看在察德的麵子上。
正想走過去,忽然瞥見門檻外跨進一隻雪白的繡花鞋,裙擺上繡著青花。
像是隔了一世那麼長,我心中一驚,慌忙抬頭看,竟然真的是她。
青花緄邊的素白衣裳,看上去很單薄,不能禦寒。她徑直走進來,從侍女手中取過香朝靈柩擺了三拜。那青煙縷縷繞在她玉琢般的指間,熏著她眼眶中盈盈的淚。
我屏住了呼吸,還以為自己在夢裏。
霎時才想起來,為了給長興準備陪葬品,我特地下令景德鎮趕製一套瓷器。所以萬壽節後他們並未離京,而是在京中趕製瓷器。
她在發髻上別了一朵白梅花,素顏寡淡。轉身時,不小心與我的目光相撞。一眨眼,蓄了許久的淚恰巧滾落出來,或許和我一樣覺得太意外了,她怔怔望著我。
我的心怦怦亂跳,渾然不知這女子的眼淚能令人慌得完全不能自已。
很想抬起手替她抹去那滴淚,但是隔了那麼遠,雙腳也不聽話,怎麼都邁不開步子。
她的視線與我錯開,轉過身去走出了靈堂。
直到眼前空了我才如夢初醒,心急地跑出去尋她。
一次次別過,又一次次重逢,每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這應該就是緣分。
我追著她的身影到了一處偏僻的庭院,四周無人,她突然收住腳步回頭看我,眼淚不停地淌,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紋著青花的圖案仿佛被淚水暈開了,看得人心頭泛酸。
幹冷的風一陣陣撲上來,無孔不入。我連忙摘下自己的鬥篷給她披上,輕輕說:“絲絛小姐,北方不比南方,要注意防寒。”
她牽著鬥篷想要推辭的樣子,滿麵淚痕,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在欺負她。
旁邊有條長石凳,我扶著她去坐下,在袖口摸出一條淡黃綢的汗巾遞給她。她搖搖頭,自己掏出了繡著青花的絹帕擦拭臉龐。幸好她沒接,我收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汗巾背麵赫然繡著夏國皇室的圖騰,趕緊掖回了懷裏。
我問她:“特地來祭拜長興公主?”
她搖頭,指著後院比劃了一下,又指指靈堂裏。我看明白了,她是專程來送陪葬的瓷器。或許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可憐的身世罷。
她的眼睛哭紅了,鼻子和臉頰也被冷風吹得泛紅,像隻可憐的小白兔窩在我寬大柔軟的鬥篷裏。我不敢大聲和她說話,擔心她會和瓷器一樣易碎。
陪著一起坐了許久,她終於不再掉眼淚了,從身後撿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寫字:公子如何進來的?
她說話的時候喜歡認真地看著別人的眼睛,或許是自己不能開口,所以那雙蒙了霧氣般的眸子裏滿是期待。
我卻不敢直視她,心虛答道:“我有朋友在府裏當差,從偏門溜進來的。”
她又寫: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失禮了。
我安慰道:“誰都有傷心事,難免觸景生情。”
她用腳擦去沙地上的字,雪白的繡花鞋蒙上了灰塵。她沒在意,一筆一劃寫道:公子何方人士?
“哦,我是從關外來的,做皮草生意。”我說著,指了指我給她披的那件狐皮鬥篷。
她唇角微揚,低著頭撫摸鬥篷上細軟的狐狸毛,好像是很喜歡的樣子。又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在地上寫:你開價,我買。
我見狀忙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
她搖頭,又寫:不能平白受公子恩惠。
寫完,她又認真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雙眼睛究竟有什麼魔力,令我癡癡迷迷。我的舌頭打結,支支吾吾說:“就當……見麵禮,不枉相識一場。”
她睜大了眼睛,表示不懂我的話。
我的腦裏一片空曠,毫無分寸地脫口而出:“我想你收下它,然後長久地記住我。”
太突兀了罷,她愕然的神情凝固在臉上,半晌才褪去。
我不自在地幹咳了兩聲,低著頭想象她會怎麼看待我這樣輕浮的人。她會將鬥篷摔在我身上,還是會扔在地上踏上幾腳,抑或折斷樹枝扭頭離去,我不斷地想象,緊張得渾身發冷。
她的袖口繡著纏枝蓮的青花,隨著細弱的手腕擺動。在沙地上寫下四個字:有緣再會。
等我回過神來,身邊已經空了,望見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處。
她披著我的鬥篷走了,這一別又不知何時再會。可是她沒有拒絕我的心意,這讓我飄然得意,在長興公主大喪的日子裏笑出了聲。
送葬的隊伍從公主府出來沿街而行,百姓們不約而同跟在後麵,仿佛整個京城的漢人都聚集在這裏,將幾條主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我躲在偏門後旁觀,那些披麻戴孝、神情哀痛的人們都似曾相識。征戰的那些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場麵我都見得麻木了,誰叫我是蠻夷呢,冷血的旁觀者。所以這場麵再大也與我無關。
折回公主府裏去,空曠的庭院空無一人,我加快了步子趕去靈堂。
察德還蜷縮在那裏一動不動,棺木已經送走了,他還跪在那做什麼。我伸手搭在他肩上他也沒反應,身子僵冷。
我終於打破沉寂,開口說:“察德,該走了。”
他轉過頭來看我,胡子拉茬的臉上過於幹燥,幾乎要裂出紋來。他沒有向我行禮,失魂落魄念道:“皇兄……她真的沒了。”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他,隻是覺得心酸又無奈。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能活到一百歲。”
“人各有命,這與你何幹?”我用力拍他肩膀,“別想了,回去好好照顧你的王妃。”
察德瞪著我,雙目紅得像出了血一樣,“我們為何要打仗?為何要糟蹋漢人的河山?要不然她怎麼會恨我,恨得三番四次殺死我們的孩子!”
“住口!”我厲聲喝道,將他拉扯了起來,“不光彩的事就別說出來,若是叫那些漢人知道你都做了什麼,恐怕民憤滔天,出了亂子你能扛下?”
察德將拳頭攥得鐵緊,對著空落落的靈堂無語凝噎。
長興公主的死因是個謎,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必須守口如瓶。其實我不應該知道,但禦醫非要忠心耿耿地如實回稟長興的病情。於是我才知曉,她兩年之內自行墮胎三次,身子已經垮了。
是我那癡情的皇弟造孽,大概他也沒有想到柔弱的長興如此剛烈。寧願這樣自殘也不要生下蠻夷的孩子。
察德有些話還是說得在理,我們為何要打仗?說不定在和平的年代兩國聯姻,他們真的有機會可以在一起。
我回宮之後去看了麗妃,她複原得很快,臉色紅潤,半倚在床上繡花。
瓷製的香爐中溢出嫋嫋青煙,將床幃薰透了,暖香溫膩。
麗妃喜歡親手為我煮茶,我也習慣了,沒攔她,坐在旁邊看她忙活。
侍女端著小灶放置在案幾上,小心翼翼生起了火。
我伸手捂在小灶兩旁,手掌滾燙了之後去握住麗妃的手,“你還是這樣畏寒,多補補身子。”
“補得夠多了,是臣妾的身子不爭氣。”麗妃溫婉地笑著,將頭倚在我肩上,“皇上,今兒甯太妃與榮親王妃進宮來請太後安,順便來瞧了我。王妃的肚子大了,太後見了心裏一定難受,是臣妾無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我捏捏她的手,“別說了,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
麗妃知足地看著我,好像這輩子就已經過完了一樣。
灶上的茶壺裏咕嚕嚕響,冒著白氣。玉粟擺上了兩隻茶杯,嫻熟地篩上茶水,又退了下去。
那茶杯是嶄新的青花瓷,繪著纏枝蓮。雖然普通,但是一縷一脈的紋路都烙在了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