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玲瓏彩1(1 / 3)

�]��\t2不經意,看見床頭膽瓶裏的桃花長出了嫩芽,才知道冬天早已過去了。

這一年冬天很冷,在和呼延一派大臣的僵持中,我拚盡全力往前走了兩步。放寬逃人法,允許漢人參加科舉。科舉是中原曆朝曆代選拔官員的主要途徑,自從兩國交戰已廢了多年,近兩年才恢複。夏族人享有參加科舉的特權,漢人卻被拒之門外。這樣,我的百姓永遠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團聚成強大的國家。

民族融合對夏國老臣來說是具有威脅性的,他們總擔心我們的文化太脆弱,受到漢文化的衝擊。但他們沒想到,不管是夏族人還是漢族人,都已經成了夏國人。如此泱泱大國,吐故納新方能發展。

再者,我需要從科舉人才中培植自己的政治勢力。

“皇上,這是剛下來的碧螺春。”麗妃打斷了我的思緒,將茶盅的蓋兒揭開,小心吹了幾口氣再遞到我麵前,“新茶的顏色真好看。”

“碧螺春都下來了?”我喃喃自語,“原來已經過了春分,我竟不知道。”

“皇上政務繁忙,無暇顧及這些瑣事。”麗妃輕輕說著,自己也端了杯茶淺嚐慢飲。

齊安領著幾名宮女進來,回稟道:“皇上,東西都抬過來了。”

“嗯,歸置一下。”我擱下茶盅,側頭望著麗妃淡淡一笑。整個冬天我都歇在皇後寢宮,每日陪著皇後喝各種各樣的湯藥補品,或許是母後的意思,禦醫也時常來請脈,直到皇後有孕,這差事算完了。我對於皇後這幾個月來餓虎豺狼般的行為很不滿,看著她那雙媚眼就覺得渾身泛寒,不過她到底讓我母後如願了,我該感激她才是。

“皇上怎麼把東西都搬過來了?”麗妃探著頭望了會,狐疑盯著我,“皇後娘娘那邊……”

“她已懷有身孕,不會再跟你計較了,平日裏朕會時常去看看她。”

麗妃垂頭,眸光裏暗藏了幾分忐忑。

我該說她什麼好呢,太懦弱,太敏感。

其實我也想再給她一個孩子,讓她在後宮之中有個依靠。但是她卻謹慎小心地告訴我,她不想要。有了孩子,更會成為眾矢之的,她不願意那樣擔驚受怕地活著。

我指了指窗邊的桌案,那上麵整整齊齊擺著筆墨紙硯,問麗妃:“還在學寫字麼?”

麗妃不好意思地笑了,“臣妾隻是胡亂寫。前幾日陪太後去佛堂坐了會,佛堂剛建好,一股子木屑味,太後說先敞一敞,日後再去聽大師講經。臣妾順手拿了本經書回來,依葫蘆畫瓢地抄。雖然不懂那些字都是什麼意思,但既然是為皇上為太後祈福,盡量抄多些,佛祖會明白我的心意罷。”

我走到桌旁去拉開一卷宣紙看,上麵的字跡密密麻麻,墨色很濃。她的確不會寫字,那些經文被她一抄都變了樣子,不僅有失美感,大多數還寫錯了。我忍不住笑出聲,將窘迫的麗妃攬過來按在座椅上,“喚玉粟來磨墨,朕教你寫。”

麗妃的手指瑩白細長,很漂亮,隻是天生會拿繡花針,不會拿筆。

我仔細地教她怎麼握筆,怎麼蘸墨,然後捉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在宣紙上寫了個“麗”字。

“這是什麼字?”

“麗妃的麗字。”

她回頭衝我笑了,露出細白的牙齒。在我記憶中,她極少這樣開口笑。

我難得有這樣的閑趣,就和麗妃膩在書桌前一中午,直到教會她寫出一個端正好看的麗字,心裏頭便有些成就感。

齊安捧著大紅的花瓶來問:“皇上,這紅瓷瓶還是擺在窗邊麼?”

我點點頭,看著他將鮮紅的、供著白玉蘭的花瓶放置在窗邊的一台根雕花架上。那個金燦燦的壽字恰好對著我。瓶裏的白玉蘭是新鮮的,現在正好是花期,我命人采了許多,勤快地換著。

皇後很在意這隻花瓶,覺得它隻能呆在德陽宮。

我卻非要帶著它四處走。若是睡覺之前見不著,心裏便欠得慌。

午後歇了會,我要出宮去一趟。

察德好幾日未上朝了,他那樣逞強的人,平時小災小病都不顯露出來,這回可是傷了元氣吧。我向母後稟明了之後帶著齊安和幾個護軍出宮去了,都換了普通的裝束。

我從來不敢大張旗鼓地出巡,擔心有刺客。京城看上去還算太平,但全國各地的起義時有發生,換成我是漢人,也不會這麼快地放棄複國。

察德瘦了許多,從前那雙銳利的眼睛全然沒了神采。

起先甯太妃也出來迎我了,不過我叫她下去歇著,房裏就剩我和察德。我想應該可以聽他說說話,那些不能與外人說道的話。

察德麵無血色,深陷的眼窩周圍都泛著青,神秘兮兮對我說:“長興的鬼魂來找我了。”

我愕然,心想要不要請道士來給他做一場法事。

“她像以前一樣穿著白色的長裙,披著頭發……”

“察德,你是不是在做夢?”我指了指四周,“王府裏每晚都有人值夜,怎麼別人都沒看見偏偏你看見了?”

“不是在王府,我前幾日去了公主府。”察德激動地坐了起來,抓住我的肩,“皇兄,我看得很真切,她就站在窗邊,頭發還被風吹起來投在窗上有影子。可是等我趕過去,她又不見了。”

“或許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不以為意,用力將他按下去,替他掖好被子。

“長興……她恨死我了。”

“她恨就能把你恨死嗎?”我看他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有些生氣,轉身出去了。

護軍都還在院子裏守著,我突然收住腳步,朝齊安招手,低聲說:“朕出去透透氣,你在這候著別出聲。”

齊安欲反抗,但隻是默默地看著我,麵色有些為難。我就喜歡為難他,撣撣衣袖從長廊的另一端出去了。

三月飛花,一團團逐隊成毬,紛紛揚揚像下了雪。落到斑駁的街麵上隨風旋舞,最終都被吹到溝渠裏去。

我漫無目的地在京城裏走街串巷,看見街邊有什麼好玩的都去湊熱鬧。後來買了一隻粉紅鳳頭鸚鵡,用腳鏈拴在了架子上。拎著鸚鵡架子悠哉遊哉地散步,像個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

出宮來真是好,所有悒鬱都一掃而光,隻想著不要辜負這大好的光景。偶爾遇上幾名女子滿麵緋紅從我身邊走過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好笑。

這樣自由自在,是真正融入了京城,而不是孤絕地守在那座冰冷的宮裏。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響指的聲音,幹脆利落,我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在人海茫茫中,竟然極快捕捉到了那一抹魂牽夢縈的身影。

她站在街邊朝一個小乞丐招手,從竹籃裏掏出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塞給他。小乞丐連聲道謝,她不停地點頭微笑。

那笑容像是要融在淡漠的陽光裏。

她換了一副夏族人的裝扮,厚厚的三彩緞勻稱地裹著她單薄的身軀。梳了發髻,餘下的散發都編成了發辮。變化很大,我以為自己認錯了,但明白無誤就是她。

一輛馬車從麵前疾馳而過,眼看著她穿過街道要走遠了,我顧不得什麼朝她的背影大喊大叫:“絲絛!絲絛小姐!”

她收住腳步微微側過身張望,可是沒看見我,又挎著籃子繼續朝前走。

我拎著鸚鵡急急忙忙從一群攤販中擠過去,踩了誰的腳、擋了誰的道、鸚鵡的翅膀掀翻了誰的攤兒,什麼雞飛狗跳統統都顧不上,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要拚盡一切追上她。

追了一整條街,幾乎要失去她的蹤跡,轉身卻發現一條陋巷裏,她正歪著身子看我。

那雙眼仍舊迷蒙,也仍舊是那麼認真地看著我。

我怔住了,極力令自己的氣息沉穩下來,並且不著痕跡。

紅磚石砌的牆上有幾條蜿蜒的藤蔓,綠幽幽的葉子在蔭涼中微微顫動。

絲絛站在這一大片紅綠交錯裏,鮮明、生動。

我掩不住自己的驚喜之情,一步步朝她走過去,輕聲問道:“絲絛小姐何時又來了京城?”

她搖了搖頭,一邊轉身往巷子裏走一邊朝我招手,又打了個響指。如玉的細長手指在陽光下像是變了個法術。我覺得那真是極美妙的聲音,說不出來的好聽。

巷子幽深,一半明一半暗。絲絛沿著牆角的蔭涼一直往前走,我緊緊尾隨。

她忽然回過頭來衝我一笑,伸出食指豎在唇邊,發出了淺淺的氣息聲:“噓……”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見一隻貓臥在牆頭酣睡。

絲絛躡手躡腳走到牆頭邊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緩緩地推開,然後招呼我進去。

我也不敢鬧出動靜免得驚了她的貓,可我剛買的鸚鵡不給麵子,不知怎麼的突然“哇啦啦”地亂叫,撲棱地翅膀繞著架子上躥下跳。

那隻貓醒了,眯著眼站起來。

我衝它笑一笑表示歉意,趕緊溜進了院子。

不大不小的庭院裏有一座棚架,底下晾著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有的瓶罐底部還有水漬,像是剛洗過不久。

鸚鵡還不消停,於是我瞪著它,誰知道越瞪它越鬧騰。要不是絲絛在跟前,我一定掐著它的脖子不讓它喘氣。

絲絛將菜籃子拎進屋裏去,不一會又出來了,右手端了一碗水。

她彎彎的眉毛下是那雙如雲霧遮掩的眸子,由遠及近一直定定地望著我。

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她將水遞到眼前才驀然清醒過來,眨眨眼道:“多謝。”

說罷去接那碗水,唇剛湊上去,她的手突然搭在了我手腕上。

冰涼如玉,細白如瓷。

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時她在我掌心寫下的那個字,心裏癢癢的。

我抬頭看她,問:“怎麼?”

她笑起來,如春花綻放,將我手裏的那碗水又端過去,俯身遞給我那煞風景的鸚鵡喝。它頓時安靜下來了,低頭喝水,粉紅色的小腦袋一頓一頓。我這才發覺它有點可愛。

可是不對啊,它搶了我的水喝。或者說,我剛才險些喝了它的水。

如果沒有它,這碗水是絲絛端給我喝的。

我覺得有點生氣,又想掐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