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鸚鵡喂完水,絲絛將我手裏的鸚鵡架子也拎過去,掛在棚架上。
架上的藤條長了稀疏的嫩葉,能擋住稍許陽光。
絲絛請我坐下,又進屋去倒茶。這回真是給我喝的。
看著陽光照在她的麵龐,時間就像是靜止的,似乎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什麼,由著年華這樣凝固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她與別人不一樣,不會看我一眼就羞紅臉,也不會逃避我的目光。所以每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她都從容地看著我。反倒是她那樣看我的目光令我先羞澀了起來,低著頭問她:“何時回來的?”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青灰色的石桌上寫:從未離去。
我詫異反問:“你不是景德鎮禦窯的人麼?他們一早就離京了,你卻沒走?”
她又寫:想留下。
我自以為是地認定她是為我留下的,於是傻兮兮地笑了,說:“你換了夏族人的裝扮,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她抿唇笑著寫:好看麼?
我拚命點頭,“好看,你穿什麼都好看。”又擔憂地問:“你一個人住在這?能照顧自己嗎?銀子花完了怎麼辦?”
她搖頭,指了指滿地的瓶瓶罐罐。我低頭打量了一圈,發現這些都是素胚,還未上釉。恍然明白過來,她幫人畫瓷賺銀子,手藝這樣好,在京城裏討生活也不難。
可我難免為她心疼,畢竟她是啞女,光憑一雙手養活自己。我想了想,問她:“如果想做什麼買賣,我可以借錢給你,自己當了老板就不必這麼辛苦。開個小鋪子賣瓷器也好,你認為如何?”
她連忙擺擺手,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定住了。
我回頭望去,隻見門外走進來一個婦人,腰上係著髒兮兮的圍裙。我想起來在禦窯廠見過她一次,是個廚娘。原來她們倆住在一處,有個人照應她我就放心了。
絲絛有些為難地看了我一眼,在桌上寫了“芳姨”兩個字,然後站起來朝那廚娘走過去。我也站起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芳姨,在下是絲絛小姐的朋友。”
那廚娘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冷言道:“絲絛,人心叵測,不要隨便放陌生人到家裏來。”
我有些尷尬地杵在那裏,那不識趣的鸚鵡又鬧騰了起來。我抬頭白了它一眼,耐著性子與芳姨說:“在下並無惡意,隻是看絲絛小姐一介弱女子在京中討生活不易,若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在下一定竭盡所能。”
芳姨眯眼笑起來:“喲,是京中哪戶官家的少爺吧?口氣真大。”
我意料到她們對於夏族官家的反感,忙說:“不不,我是做皮草生意的,從關外來,跟官家扯不上關係。”
芳姨斜眼睨著我道:“看你一身書生氣,哪裏有生意人的樣子?”
我絞盡腦汁地編謊話:“祖上也曾是官宦世家,因此讀過不少書。”
“哦?”芳姨的目光頓時柔了下來,“不知公子貴姓。”
“姓賀,字睿之。”
“關西郡賀氏,祖上有鮮卑血統,難怪公子形貌異於漢人。”
我心虛地頷首稱是。
絲絛站在芳姨身邊似笑非笑望著我,一副對芳姨惟命是從的樣子。
我便明了,芳姨是擋在絲絛麵前的一座高山。不假思索,我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給芳姨,道:“你們二位女子在京中立足實在不易,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足夠你們開一家小鋪子。”
絲絛伸手將我的手擋了回去,眼神漠然。
芳姨卻笑嘻嘻接了過去,“既然賀公子出手闊綽,我們為何不領情?”
絲絛拽著芳姨的胳膊使勁搖頭。
我擔心她執意不收,便說:“算是借給你們的,什麼時候手頭富餘了再還。”
“絲絛,有了這錠金子,你可以開自己的作坊了,何必還為別人操勞?”芳姨說著還照著金錠咬一口試試真假,然後眉開眼笑地回屋去了。
鸚鵡還在唧唧呱呱地鬧騰,翅膀撲扇出一陣一陣風。
絲絛似是埋怨地看著我,眸光幽幽的。
我害怕她生氣,低聲哄道:“不是說了嗎,算我借給你們的。看你這樣辛苦我怎麼忍心袖手旁觀?”
她努起嘴,回到桌邊用手指蘸水飛快寫著:利錢幾分?
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慢悠悠寫了個“零”。
她斜眼望著我,臉上的陽光在藤架的陰影下支離破碎,一格陰一格晴地拚湊出完整的容顏。忽而起風了,天色暗了下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我腦門上一涼,發覺下雨了。
絲絛仰頭望了望,伸手摘了鸚鵡架子招呼我進屋去避雨。
雨點滴滴嗒嗒落下來,我隨她跑到屋簷下。這春雨下得溫柔又多情,牆角的一樹杏花隨著雨水落了許多花瓣。
我回過頭來環顧這間屋子,雖然簡陋,但是寬敞空曠,擺放了許多瓷器。
就近的一處矮桌上置了一幅瓷畫,顏色尚未幹透。
畫的是湖光山色,杏花春雨。畫中的女子用絹布紮著頭發,衣裳也是極普通的,但真切地融入了畫裏。我側頭望她,“是你畫的?”
她點頭,從硯台邊拾起一支筆塞到我手裏,朝瓷畫左邊一大片空白的地方指了幾下。
我反問:“要我題字?”
她用力點頭。
我仔細看著畫,朦朧的雨景因為湖麵上淡淡的漣漪方凸顯出來,若不然,誰知道畫中在下雨呢。這是江南的春雨,雨絲細如絨毛,落在身上都渾然不覺,我隻見過一次。那是攻陷京城之後,我隨攝政王南下追擊一支禦林軍。
三月,可以閱盡江南最好的風光。那支禦林軍與城內守軍聯合起來,守著城池不肯投降。
我們勢如破竹,他們彈盡糧絕。幾日之後,主將被俘,任我們百般誘降也無用,最後攝政王將他五馬分屍。他們餘下的部隊繼續拚死抵抗,直至悉數陣亡。
接著便是屠城。因為攝政王的獨子在這場惡戰中不幸陣亡,他要報仇。屠盡了城內二十萬餘人,初生的嬰兒也不放過。
正是江南最美的時候,下著細雨,我躲在營帳裏不敢出去。因為那一年的落花被碾成了漿,那一年的春雨是紅色的。
我的心像個無底洞,若要回憶起來,便是不得救贖。
絲絛靜靜盯著我的筆,沒催我,隻是耐心地等。
我提筆寫下: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落款是賀睿之。
她笑了,明肌似雪,綻如玉蘭。
“你們在這兒呢,現在下了雨,賀公子不妨在這坐會再走。”芳姨端著熱茶進來了,將其中一碗給了絲絛,對我說,“姑娘身子不好,天一涼就得喝薑茶。”
我隨口應道:“哦,那可要好好補一補。”回頭看見架子上一隻小碗的素胚鏤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孔,不禁笑問,“這樣的碗可怎麼盛水?”
芳姨瞥了一眼,答:“這是玲瓏瓷,就是要鏤雕出許多小眼兒來,待上了釉燒出來便不是這樣的,那些眼兒會變成半透明的孔,透著亮。京城裏會做鏤雕的不多,做也做不好。”
我想起來了,就是宮廷裏最常用的碗碟,上麵有一個一個透亮的小孔。原來每日見著的東西褪去外殼就變得陌生了,內裏的乾坤真不容易看透。
這樣鏤雕的瓷器玲瓏精細,豐富多彩。
我笑著問絲絛,“怎麼隻雕了一半,我幫你雕完它可好?”
絲絛輕輕地將碗從我手裏抽回,搖頭擺手。
芳姨解釋道:“公子,這可不是好玩的,若是雕壞了一個孔,就前功盡棄。”
“是啊,那不如我就在這學徒,總有一天能學會吧?”
絲絛低頭笑了,指著方才桌上的那板瓷畫。芳姨便隨她過去看,點頭道:“寫得一手好字,倒是可以時常來幫我們題字。”
我撫掌笑道:“如此,我也可以順便學徒了?”
絲絛似乎並沒有反對的意思,眨眼望著我。芳姨小聲嘀咕:“隻怕公子學徒是假,套近乎是真。”
我隻好幹笑了幾聲,與絲絛也不過幾麵之緣,就這般殷勤,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左右環顧,岔開話題問:“聽芳姨的口音是京城人。”
“曾經是。”芳姨的眼神別扭起來。
我猜她是從前逃難逃去南方的,或許連絲絛也是。她們的過去我不想知道,那會牽連出一些深入骨髓的仇恨來,我有點膽怯。
雨停之後又放了晴,鸚鵡安靜地窩成一團打盹。
我依依不舍地向她們告辭,絲絛送我到門外。貓兒站在牆頭直叫喚,把我的鸚鵡給驚醒了。我無奈地拎著亂飛亂竄的鸚鵡對絲絛大聲說:“改日再來拜訪。”
要不是這隻煞風景的鳥,我一定會柔聲細語地和她道別。
回到榮親王府,察德睡熟了。在寢殿裏伺候的侍女見我進來了,紛紛跪下。
原來在我離開的小半天裏,齊安沒能擋住甯太妃,隻好說皇上在王府裏散步,甯太妃令王府上下的人都去找我,結果沒能找到,這會都在受罰。
察德的一名貼身侍妾向侍女催道:“皇上回來了,快去稟告太妃。”
我意識到手裏的鸚鵡會出賣我,於是把它交給齊安。齊安飛快地走到窗邊將鸚鵡扔了出去。一通“嘰嘰呱呱”的叫聲在窗外吵嚷不休,侍女們麵麵相覷。
甯太妃很快趕來了,大呼小叫:“皇上去哪兒了?真是嚇得我六神無主。”
我笑道:“隻是隨便走了走,沒想到王府這麼大,還錯綜複雜。”
甯太妃突然盯著窗戶,小聲問侍女:“咦?什麼在叫?”
“不、不知道……”侍女們喏喏不敢言。
我一閉眼,裝作若無其事,“太妃歇著吧,朕是時候回去了。齊安,回宮罷。”
齊安朝門外大喊:“皇上起駕!”
我鎮定自若地走出去,上龍輦之前暗暗吩咐齊安把那隻粉紅鸚鵡撿回來。雖然它十分討厭,不過看在絲絛喂了它水喝的份上,我決定赦免它的罪。
春天總是過得很快,不經意間桃花都謝了,不經意間天越來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