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yo\u0013我無助地看著齊安問:“你也看見了吧?是她,她怎麼會在這裏?”
“皇上,榮親王的傷勢才是當務之急。”
齊安都比我懂事,知道孰輕孰重。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我不想再折回去看一眼穿著大紅嫁衣的絲絛。但願走出去之後,發現不過是場荒唐的夢罷了。
王府的總管一直緊跟著我身後,他不知其中緣由,匆匆吩咐下人收拾地方給我休息,還頗為擔憂地說:“皇上傷痛過甚了,王爺若知道皇上如此掛心,定能好起來的。”
我的嘴角被牽扯了幾下,察德,此刻在我心裏,竟被絲絛比了下去。自然是察德的命更為重要,我從衰敗得不成樣子的肺腑裏提上一口氣來,平和道:“朕不能去歇,就在這裏等。”
我就站在院子裏等,背對著那座喜堂。背對著趴伏在地的新娘。
我沒叫她平身,她不能起來。所以她一直在那跪著,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
後來管家給我抬了椅子來,我坐下,才對管家說:“叫新娘子起來罷。”
管家去了,我沒聽見動靜。她一直就那麼安靜,雖然有突兀的難聽的嗓音,可是她寧願裝啞巴。察德一定沒聽過她說話,這裏的誰也沒聽過,都以為她是啞巴。
一個公主的侍女,與察德偶遇,然後兩情相悅、私定終身。這故事從一開頭察德就告訴我了,卻唯獨沒說她是啞巴。
不知過了多久,看著日頭從樹梢上垂落,越來越低。
太醫院院士出來回我說:“回稟皇上,榮親王身中劇毒,臣等暫以金針封穴不讓劇毒擴散,保住榮親王性命,至於解毒,尚需時日。”
“多少時日?”
“此毒不知名,因此微臣不敢保證何時能配出解藥。”
我沒說話,四周陷入一片沉靜。
黃昏已近,瓦藍的天被暈上了一層層暖黃色,像孔雀藍的釉色被侵蝕了。我很害怕時間過得這樣快,害怕來不及挽留察德。我揮手道:“快去,不眠不休也要給朕把解藥弄出來。”
再晚些,甯太妃哭得昏了過去,我也要回宮了。
臨走前再去看了眼察德,他的表情很憨祥,不像快要死的樣子。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娶了自己喜歡的人,怎麼會舍得死呢。若是我,我也舍不得。
出來的時候,瞥見絲絛還跪在門外,身子挺得筆直,下頜微微地揚著。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那樣的風骨,過目不望。猶如她筆下的畫,寂靜、平和。
我不是讓管家叫她起來嗎?為何她還跪著?大概是懼怕甯太妃的緣由。克製著不去看她,不去想她,飛快地離開了王府,逃回皇宮。
我想睡覺,但是母後帶著皇後和麗妃都在慈寧宮等我,她們比我更關心察德。
宮裏點了太多燈,晃得眼睛疼。我懶得開口,叫齊安細細說給她們聽。
靜了片刻,母後歎道:“所以說就算納妾也要謹慎,察德這孩子命挺好的,怎麼就讓新娘子給克了呢?”
皇後倒是關心地問:“刺客抓著了嗎?”
齊安說:“沒抓著,賓客都留住了不讓走,挨個查,朝中官員及家眷奴仆都查。”
皇後嘀咕著:“榮親王性情淳厚,平日裏也不得罪人,那刺客是哪兒來的?反賊麼?”
母後緊張起來了,盯著我說:“皇上還是別去王府了,說不準刺客還藏身在王府裏。這陣子不太平,去年才剿了反賊,今年又出事。皇上龍體為重。”
我疲憊點頭,應道:“朕不去就是了,在宮裏等消息。”
“希望太醫院早日查出解毒的方子。”母後說著,手裏不安地撥動佛珠。
今夜的更聲好似特別長,枯坐在床頭,癡癡望著角落裏一隻通紅的花瓶。手無意識地伸向枕下,摸了一會,什麼也沒摸到。我掀開枕頭,仿佛丟了十分要緊的東西,大喊:“我的手絹呢!”
麗妃被我這一喊驚醒了,猛地坐起來,“皇上恕罪,臣妾讓玉粟拿去洗了。”
我很快地平靜下來,輕撫她的肩,“沒事,你睡吧。”
麗妃臉上沒有睡意,卻聽話地躺下去了。有些心事我想與她說,可是那樣直接說出來對她何嚐不是傷害。
隻能一個人靜靜地想。
察德的情形好轉得很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次日太醫院的第一副解藥下去,竟然就解了毒。連太醫院院士都說這是奇跡,他們配了二百餘種解藥,第一副就碰對了,實在是察德命不該絕。
因為刺客尚未抓獲,我沒去看望他,隻派人去送了許多東西。
去送東西的人回來告訴我,新娘子已經不在那跪著了,因為虛脫暈倒,躺在了床上。她也算逃過一劫,甯太妃不會要她給察德陪葬了,但是她將來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不願意想起她,但是不由自主。
等察德大好了之後,會攜新人進宮謝恩。我要接受她以榮親王側妃的身份來叩見我,真是太殘酷了。不知她會是怎樣的心情,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四月初,吉嬪誕下一位皇子。其實這個孩子的名字我一早就擬好了——賢越。若是小皇子,此名妥當;若是小公主,以賢越作封號也甚為妥當。
結果是小皇子,母後高興得要去謝菩薩。
我看這孩子長得與玲瓏不太一樣,眼睛大大的,像吉嬪。或許將來又會有人拿這孩子的血統說事,我是不在乎的,希望他和他的母親也要豁達一些,這樣對誰都好。
又想起了絲絛,她和察德過幾日就要進宮了。以後他們也會生孩子,如果孩子長得像絲絛,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把他接到皇宮裏來養著。我失去了一樣東西,總要討回一樣才公平。
近半年來,皇後很本分。
在母後的勸說下,我將玲瓏送回了德陽宮,由他的生母養育。賢越出生後,皇後與吉嬪走得近了,從前皇後總瞧不起吉嬪的血統,但如今各自抱著各自的孩子,坐在一塊兒也有的聊。
我仍然歇在麗妃宮裏,偶爾去看如嬪寫字。
這一年的春天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我坐在陰陰的禦書房裏點少少的燈,看一摞永遠看不完的折子。勤政,一心隻有國事,這樣腦子裏被塞得滿滿的,沒空去想其他。
會試結束之後便是殿試。我拜托範太傅舉薦了幾名考生,他們意氣風發、清高正直。而皇親國戚之中但凡到了年紀的男兒都靠宮裏的關係花銀子捐份差事,吏部的官員大概收禮收到手軟了。
我擱下朱筆,出神地望著桌上那隻孔雀藍的筆筒,齊安趁隙呈上來一隻精美的琺琅香爐,是母後的侄孫托人送給我的。母後雖然也是貴族,不過娘家這一脈人丁凋零了,隻剩一個三代單傳的符湯。
他四五歲的時候,母後曾將他接到王庭裏去給我作伴,誰知他特別不喜歡我,哭著鬧著不肯留,沒幾日又送回去了。那時候父皇剛沒了,攝政王要打仗,我煩得很,也不願意對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奶娃。
我愛玩瓷器是天下皆知了,連不喜歡我的符湯都費力地淘了一隻頂好的香爐來。看這做工極精細,銅絲掐得十分圓滑整齊,是前朝的東西。我順手翻過來看款識,又是景德鎮。
“何時送來的?”
“就在今日,小爵爺進宮來見過太後。”
“哦?怎麼不來見見朕?”
齊安低笑道:“似乎是沒好意思打擾皇上,經過禦書房又繞過去了。”
我處理完政事去了慈寧宮,母後正在用膳,便邀我一道。我簡單問了幾句符湯的情況,母後也如實答了。會試的成績我特別仔細地查過,符湯雖然不出眾,但也算認真學了東西的,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不學無術。
“就讓他到翰林院吧,我看符湯適合做學問。”
“翰林院?”母後輕蹙了眉頭。
“難不成叫他去帶兵?”我想起符湯哭鼻子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母後抬眼瞥我一眼,帶著點怨氣,又問:“皇上,冊封吉嬪的事如何了?”
“朕想選個好時候。”
“還是快些罷,好忙過這一陣子去。”
“怎麼?母後在躲避什麼?”
母後正了正神色,搖頭道:“是呼延將軍,幾番暗示我催皇上盡快立儲。”
我輕描淡寫道:“難道母後不想?玲瓏不是很深母後喜愛麼?立他就是了。”
“當初選後,一來借助呼延家的勢力,二來也是沾親帶故的。當初若隻有玲瓏一個,自然是要立他,而如今,有了賢越,此事可就不簡單了。”
可不是,要簡單的話,呼延將軍也不會催著母後了。但是賢越有漢人血統,是不可能被立為儲君的。我突然覺得心裏寒寒的,難不成母後把目光又轉向了別的妃嬪?
果然,扒了幾口飯,聽得母後唉聲歎氣說:“皇上勤政,哀家也欣慰,隻是要小心著龍體。”
可能下一句又是雨露均沾什麼的。
我趕緊岔開話題,問:“聽聞甯太妃明日要進宮來。”
“哦,對,要帶著新進門的小妃來給哀家請安。”母後用筷子剔著魚肉,笑著說,“一個啞巴請什麼安呢?話都不能說,陪在這裏也隻能幹坐著。”
我咽下去的一口幹飯噎在了嗓子眼,看著眼前的佳肴,紛紛用玲瓏瓷青花盤盛了。那膳食的外相比不上盤子,一丁點兒也比不上。
晚上就寢之前,問麗妃要來了那條絲絹。
麗妃親自從櫥子的抽屜裏取了來給我,溫婉地笑:“皇上落了兩個月,又想起來了。”
“不是叫你燒了麼?”
“這麼好的東西,燒了可惜,皇上若不想要就送給臣妾。哪天想要了再要回去罷。”
當時麗妃也是這麼和我說的,我說我永遠也不想看見了。可是永遠隻有短短兩個月。我也不知道這個春天特別短,隻有兩個月而已。我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怎樣的情緒裏,大概求之不得才是矜貴的東西。
怎麼會求之不得呢?我是皇帝。
一縷輕盈的煙從琺琅香爐的孔裏鑽出來,湘竹簾子半垂,遮了鏤空花窗。
案幾上備了許多精致的茶點,簾外還有一名宮女在撫琴。
為了讓母後能和甯太妃親近些,我讓到一旁去,坐在屏風內側的羅漢床上。
許久沒有人讓我等了。從來都是一屋子人在等我,直到齊安喊皇上駕到,他們畢恭畢敬地朝我跪下。可這次我來早了,靜靜地坐在那等。以至於甯太妃邁進門檻的時候有人小聲提醒“皇上久等了”的時候,她險些扭了腳。
“皇上?”甯太妃瞪大了眼睛探著頭看見屏風後邊的我,忙請安。
我道:“平身,太妃不必多禮,坐吧,太後馬上就來。”
隔著淡黃綢紗的屏風,我看不清楚甯太妃後麵那個安靜的人影。可我很輕易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在的時候,一切都很寂靜、平和。是我追尋了許多年的那種感覺,心上身上統統沒有負擔,隨時可以閉眼而不會做噩夢。
如果她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我可能會活得很輕鬆自在些。
“這位就是察德的小妃了?”母後探著頭打量絲絛,我這裏恰巧能看見母後的目光,她似乎有點喜歡。那樣精致如瓷的人兒誰看了不喜歡呢?
“是啊,可惜不能說話。”甯太妃訕笑著。
母後她們還不習慣稱側妃,隻依著夏國的習慣叫小妃,王府裏的人也稱她小娘娘。處處都低人一等,隻能做小。我不知道絲絛聽了是什麼感覺,反正我不喜歡。
母後對著她還算和氣,問:“小妃是哪裏人?”
甯太妃答道:“關東的,祖上曾追隨過綏遠大將軍平定燕雲十六州,屢立戰功。”
母後忍不住一直打量絲絛,嘖嘖讚道:“長得真是清秀。”
絲絛微微屈膝福身,姿態優雅。
雖然隻能看見她的輪廓,十分模糊,但我願意坐在這裏偷偷看著她。隨便我的目光如何貪婪都沒人看見,我可以目不轉睛盯著她,多自在。
上個月察德應該攜新妃進宮謝恩的,隻是他的傷養了許久,我就免去了這些禮節。一來叫他安心養傷,二來害怕與絲絛見麵。我盡力躲藏了,還是躲不過思念。
我知道過會母後和甯太妃會上佛堂去,便遣人去傳了麗妃來。
母後不知麗妃為何而來,我道:“榮親王側妃頭一回進宮,叫麗妃領著她在禦花園裏轉一轉。太妃便安心陪著母後玩耍,朕也不打擾了。”說罷,我從屏風後走出來。
絲絛低著頭站在那裏紋絲不動,手臂微曲,雙手疊握。這般規矩的姿勢與旁邊的麗妃幾乎一模一樣。我行至她麵前,卻對著麗妃說:“都是一家人,日後要常來往走動。”
麗妃稱是,對絲絛說:“今日我就做個東家,領妹妹四處轉轉。”說著,便熱絡地執起絲絛的手,牽著她隨我一道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