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剛滿月的時候,母後就想勸我立他為太子。
我以為立儲不能如此輕率,連話都還不會說,怎麼能確信他有資格當一國之君。或許母後不是這樣認為的,像我這般無能之人,不也坐上了皇帝的位子。隻要有呼延家的勢力在,這個孩子被立為儲君似乎是遲早的事。
萬壽節前後,雪下得很大。母後說我出生的時候王庭裏冷得像冰窖,雪有三尺厚,我於風雪中降臨人間,給父皇帶去了希望。
依稀記得父皇的模樣,滿臉密密麻麻的黑胡須,有時會將胡須編成辮子。他從前不喜歡我母後,但是很寵甯太妃。那時我還太小,卻對這些事記得很清楚。因為父皇不喜歡母後,我擔心他也不喜歡我,於是與察德百般爭寵。最後我發現,父皇對待我和察德是公平的,在這方麵,我做得不如父皇妥當。
就算我再不喜歡皇後,孩子也是我的骨肉。
“皇上。”太醫輕喚,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轉過身看了眼床幃裏的麗妃,問:“怎樣?”
“皇上,恕老臣直言,麗妃娘娘身子虛寒,加之上次小產,恐怕再要受孕很難。”
“就沒有好辦法?多多進補如何?”
“娘娘虛不受補,補過了反而難以消受。”他說的這麼大聲,就算隔著牆也能聽見了,何況隻隔一扇屏風。
我鬱悶地擺了擺手,叫他退下。心想要如何安慰麗妃才好,誰知她仿若無事地下了床,披著襖子走到我身邊,淡然笑道:“皇上,人各有命,不用為臣妾操心了。”
我沉沉歎了聲氣,老天總是要讓我不如意。
齊安從門外進來,稟告:“皇上,德陽宮綠姝求見。”
“何事?”
“說皇後娘娘那邊出了點事。”
我更加心煩,安撫了麗妃幾句話,匆匆趕去德陽宮。
風雪冰寒,落在睫毛上凝成了冰。
我站在殿門外見裏麵一片狼藉,不想進去了。
皇後真舍得砸,那些上等的瓷器可都是前朝留下來的精品。剛做了母親,脾氣還是這麼暴躁。可憐我的兒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當娘的卻不理不睬。
皇後穿著金黃色的錦袍,長長的辮子有些鬆散,忿然瞪著我。
我語氣平淡問了句:“你在幹什麼?”
她並不畏懼,揚著臉問:“皇上究竟對臣妾有多厭惡?”
“何意?”
“明明是個小皇子,為何要娶女兒的名字?”
我笑道:“是皇後中意的名字,怎麼又不喜歡了?”
“皇上是故意要看臣妾的笑話吧?”
我覺得皇後變聰明了,仍然不急不緩說道:“朕早就說過希望你生個小公主,於是取了個女兒名字。當時皇後也並無異議,所以就定下了。”
她笑了一聲,表情古怪。
我叫人進去收拾,順便讓乳娘把孩子抱出來,說:“等皇後養好了性子再照看玲瓏。”
皇後昂然地站在那裏,絲毫沒有心軟。如果她肯開口說點什麼,或許我會不忍心奪走她的孩子。可她生來就是硬心腸的人,驕橫慣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衝進風雪裏。
那些雪像被扯碎的棉絮,地上滿是冰渣子。一切都是破碎的,沒有什麼能完滿。
母後得知後憂心忡忡,可並沒有勸我。她也明白皇後此舉犯上,去訓了她好幾回,不知道她們都說了什麼,我不關心。
玲瓏放在儀陽殿養著,有兩名乳母,兩個老嬤嬤照顧著。
我時常去看他,越看越喜歡。小不點很聽話,一見著我就笑。眼看要過萬壽節了,我想送他點什麼。既然都叫玲瓏了,那就送一套青花玲瓏瓷給他。打定主意,我便叫齊安去準備了。
禦書房裏的沉香熏得太濃了,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齊安將一封信交給我,看見信上娟秀的字跡,我頓時覺得舒暢了許多。原以為上次我嚇著了她,她也不會再理我,於是小心翼翼地寫了封信去試探。還好,她並沒有生我的氣。
她在信裏說上次雕的那隻碗已經出了窯,想給我看看。
這到了年關,我卻很難出宮去。
夜晚糾結這件事,輾轉反側,手裏攥著她的那條絲絹。
絲絹洗幹淨了以後我就一直隨身帶著,和我的汗巾放在一起。麗妃很關心絲絹的主人是誰,曾私下裏問過齊安,齊安隻是裝糊塗。送信都是齊安偷偷交給出宮辦差的小太監,誰也不知道那信是我寫的,所以我自認為很安全。到恰當的時候,我會告訴麗妃。
考慮許久,發覺隻有除夕之後我才能有機會出去。燈節十日,按例皇帝要出宮微服巡視,與百姓同樂。於是便回信,與她相約正月初十酉時,在京城府河橋頭相見。
不禁想起那句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便沒什麼心思過萬壽節和除夕了,隻盼著除夕之後的新春燈節。
熱鬧的燈市如星海一般,放眼望去,整個京城都籠罩在祥和溫暖的光暈中。
白皚皚的雪蓋住了屋頂、路麵,河上結了厚厚的冰,有孩童在冰上玩鬧。
我穿著棕黑色的熊皮鬥篷在人群中穿梭,身後遠遠跟著齊安和幾名護軍。他們也都喬裝了,暗地裏保護我。這樣的人山人海,就算有刺客也認不出我來。因此我越走越快,將他們遠遠甩在了後麵。
橋頭一株梅花開得清雅,樹下的女子亭亭玉立,穿著湛藍的長襖,外麵披著黃褐色的狐皮鬥篷。
那是我送她的鬥篷。看見我的鬥篷包裹著她,心裏莫名歡喜,快步跑了過去。
絲絛望著我微笑,藏在鬥篷底下的雙手伸了出來,手裏捧著一隻用棉布包好了的碗。
我打開來看,雕著玲瓏孔的瓷碗上繪著鬥彩連環紋,精美,玲瓏。我笑得合不攏嘴,問道:“這就是你上次雕的碗胚?真的送給我嗎?”
她點頭,目光裏似乎在極力掩藏什麼,不再與我對視。
樹梢被積雪壓彎了,碎了的白梅花被風一吹就落下來。
雪和梅花都落在她烏黑的發髻上,清雅的容顏與這雪景融為一體。
我總以為她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帶著一股筆墨勾勒過的味道。
將碗收好揣著懷裏,然後與她一同沿著燈市悠閑地逛著。街上的玩意兒稀奇古怪,我時常停下來看一看,她隻在旁邊看著我笑。她平日裏時常出來,自然不像我這樣沒見過世麵。
看見有賣珠釵的小攤,想買一支給她,但是又覺得太寒磣了。
後來買了盞花燈送給她,我見別的姑娘都有,年輕女子應該都喜歡的吧。可是沒一會我就後悔了,這麼冷的天,還叫她伸出手來拎著花燈,我真不懂憐香惜玉。
於是在河邊收住了腳步,從她手裏接過花燈隨手掛在樹梢上,然後握住她的手。
果真是被凍得冰冷,她也不吱一聲。
我心疼地將她的手托起來,嗬了幾口熱氣,又搓了幾下,“怪我不好,不要花燈了。”
她卻搖頭,執意把花燈摘了下來。
“那我幫你提著。”我忙說,“芳姨說過你身子不太好,不能受涼。”
絲絛垂眸想了會,將花燈交給我。
河麵上傳來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他們用一塊板子拴上長繩,板子上站一個,另外幾個便在前麵拖著繩子跑。我小時候也和察德玩這樣的遊戲,隻是到中原來以後沒機會玩了。
我突然玩興大起,轉頭問絲絛:“你有沒有在冰上走過?”
絲絛慢慢搖頭,似乎有點膽怯。我極少看見她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有種使壞的心思,不由分說就拉著她的手往前邊的台階下到河渠裏去。
冰上光滑,看那些孩子們稍不小心就滑倒了,然後笑的笑、哭的哭。
我卻走得穩當,因為腳下的靴是我們在北方常穿的雪地靴,防滑保暖。
絲絛很緊張,緊緊攥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跟著我走。我時不時回頭看她,在一片燈火絢爛的背景中,她的輪廓那麼清晰。
突然,夜空中傳來“嘭”的一聲巨響,一枚閃亮的光球衝上天,炸開來,像姹紫嫣紅的春花盛開。
“快看!”我高指著天空,不料接著又是一聲巨響,河麵上傳來震動,我本能地扔掉花燈將絲絛拉入了懷裏,拔腿往河岸跑。
冰麵喀嚓響了幾聲,裂了數道口子。
絲絛腳下一滑跌倒在地,我也站不穩,滑出好遠去。
回頭看她,不遠處的花燈在燃燒,嗶噃響。
她身子底下的冰一點點地開裂、縫隙越來越多,再也承受不住她身體的重量。
我呆呆地站在那,看著花燈燃燒,煙火絢爛,無數種色彩在她驚慌的麵容輪番映照。
我抬腳走了一步,腳下也傳來一聲裂響。
絲絛望著我搖頭,大喊一聲:“你快走!”
那聲音嘶啞、蒼老、帶著些許悲戚,我聽過一次便不會忘。
我怎麼能走呢?如果她因此丟了命,我也是罪魁禍首,應抵命才是。在北方生活多年,我已見慣了冰上突發的危險。交代她坐在那不要動,自己往反方向走了二十幾步。
這時我離她三丈遠,還能看清楚她的目光。
我不顧一切衝過去,寒風掠過臉頰仿佛劃出了口子。在距她幾尺的時候俯下身子往前一撲,抱著她在冰麵上滑出去好長一段距離。不是不害怕,在落地的那個時刻我緊緊閉上了眼睛,以為這一生就要和她一起結束了。好在我們滑出去之後那塊冰才碎掉。
花燈還在燃燒,煙火仍然在空中綻放。
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手掌。
“沒事了。”我將她抱得很緊,都怪我叫她受了驚。
好在周圍都沒有人受傷,方才隻不過虛驚一場。我將絲絛攙扶起來,走上岸邊,胡亂用衣袖幫她擦拭眼淚,“你沒受傷吧?哪裏疼嗎?”
絲絛一直在搖頭。
齊安慌慌張張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抓著我的胳膊大叫:“公子!公子沒事吧?”
我覺得腹部有些不適,摸了幾下,將那隻碗掏出來,竟然已經碎成了兩半。我無比惋惜道:“可惜了這精致的碗。”
絲絛從我手裏接過去,拚了拚,中間有縫隙,怎麼也拚不回來了。她將幾片破碎的瓷包起來,低聲說:“沒關係,我再重新做一個送給你。”
聽見她開口說話,我心裏是說不出的高興,都把齊安忘在腦後了,光顧盯著她一個勁傻笑。或許是因為自卑,她不敢大聲說話,語聲非常低微、隻有我才能聽見。
我用手掌捧住她冰涼的手往自己懷裏塞,希望讓她變得溫暖一些。
她低著頭問:“你救我的時候可曾想過?若是不走運,會和我一起掉下去。”
“要不是我,你也不會遇險。所以將功抵過,你不欠我恩情。”
她抿唇笑了笑,抬頭望我一眼,不說話了。
難得她與我說了好幾句話,我滿足了。
那把聲音不溫柔、不動聽,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可我喜歡。
齊安不知是嚇的還是冷的,牙關打顫,勸我說:“快回去請郎中檢查檢查,公子若是出了什麼閃失,我就要被太、太夫人打死了!”
絲絛聞言也擔憂地看著我。
我不以為然道:“能出什麼閃失?先送絲絛小姐回去。”
齊安無奈,隻好去叫馬車來。我明白他有多擔心,畢竟我的安危就是他的安危,若今天這事情叫宮裏頭知道了,他會沒命的。其實再讓我選一次,我未必會那麼英勇地去救她,隻因那個時刻我忘記了我是赫連睿德,我隻是賀睿之。
一個普通人,怎麼就不能豁出命去救自己心愛的女子?
深藍的夜空又飄下了雪花,在寂靜宮燈的光暈裏揚揚灑灑。
我沐浴後換了寬鬆的黃綢衣裳,隨性地躺在矮榻上看藻井裏的燈。想起今天絲絛身上穿著的那件湛藍的襖子,繡著一環一環的螺紋,像孔雀的尾羽。她穿什麼都好看。
如嬪我身邊玩一種來自南疆的樂器,叫做葫蘆絲。如嬪喜歡玩新奇的玩意兒,而且很聰明,總是能很快琢磨點什麼出來。我們倆都不通樂律,不過胡亂吹些不成曲調的音,也能玩得眉開眼笑。
晚會兒,齊安領著禦醫來了。
為了叫齊安放心,我認真地配合禦醫,將自己身上哪裏不舒服都說了一遍。
禦醫擦著汗,清清嗓子說:“皇上,老臣以為先處理外傷,明日再請院士來仔細瞧瞧。”
禦醫所說的外傷不過是胳膊肘上的一塊青腫,我耐著性子由他給我抹藥酒。明天太醫院院士來的話,恐怕母後也會擔憂。關於我這輕微的傷是如何來的,就算齊安能圓過去,也怕那些護軍會泄露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