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孔雀藍1(2 / 3)

我嗬嗬笑著說:“薛太醫,朕與你說著玩的,哪兒有那麼多毛病?不過是磕了一下。不用勞煩院士了,朕一切安好。”

待人都退了出去,如嬪端了盤糕點來坐在我身邊,自己拈著吃,一邊嚼一邊問:“皇上,宮外頭有意思麼?”

“有意思啊。”

“臣妾也想出去玩。”如嬪在我麵前不避忌地說這話,似乎是打定了什麼主意。我想了想,去年允了她一家大小進宮來聚,今年似乎也沒給她什麼特別的照顧。夏天帶她去暢春園避暑還出了點岔子,被母後罰了。如今吉嬪有了孕,她時常去陪著,難免不會嫉妒。

女人爭風吃醋是最可怕的,好在她機靈懂事,不會像皇後那樣沒腦子。

“祭祖那天,朕要和皇後同行,不如你在後麵跟著,正好也出去看一看。你入宮也有三年了,都不知道京城是什麼樣子。”

如嬪高興得往我嘴裏塞了塊糕點,笑眯眯道:“多謝皇上。”

今天雲很重,禦書房裏暗淡。我抱著小暖爐倚在龍椅上有些困倦,叫人把燈都點起來,刺刺眼就有了些精神。

察德進來請安,摘去鬥篷走到鼎爐旁邊伸手烤火。

是我召他來的,看他近日氣色不錯,便想與他聊一聊。

自從皇後誕下皇子以來,甯太妃鮮少來宮裏,忙活著給察德納妾。皇親國戚的適齡女子都被她問詢了一遍,似乎挑了幾個中意的。不過那些金枝玉葉怎麼會甘心做妾?甯太妃為此犯愁。

我問他:“納妾之事如何了?可有中意的小姐?”

察德有點忸怩,撓撓頭說:“皇上,臣其實看上了一名女子……隻是,不敢與母妃說。”

難怪看著整個人精神了,原來是人逢喜事。我也為他高興起來,坐直了身子問:“為何不敢說?是哪家的小姐?”

“皇上可還記得我曾說在公主府看見了長興的鬼魂?”察德麵露微笑,輕輕地說,“原來不是鬼魂,她是公主府的一名侍女,曾經伺候公主多年,不舍得離開,就一個人在公主府裏住著。後來公主府拆了,她就流落在外,給大戶人家當柴火丫頭。”

還有這般離奇曲折之事?我狐疑睨著察德,“你不是很確信看見的是長興嗎?怎麼又成了別人?”

察德說:“長得有五分相似,夜裏又看不清,我就認錯了。”

“侍女長得與公主相似?”我癟著嘴表示不相信,而且察德的眼神也太差了些,愛得死去活來還能認錯。

察德忙解釋道:“我是親眼見到了才相信,或許是因為中原女子都長差不多的樣子。”

我無奈吐了口氣,“既然是漢家女子,你怎麼能要?”

“也就是為此,我不敢與母後說。”察德緊張地攥著拳,低頭對我說,“皇兄,我想給她假戶籍,讓她變成夏族人,這樣我便可以納她為妾。”

“察德,混淆皇室血脈是大罪你可知道?”

“知道。”察德篤定點頭,又搖頭,“可是我不能再放棄第二次。”

“隻是與長興長得像,並非真正的長興,你何必執著?”

“是冥冥中注定的,長興走了之後,給我留下了她。”

我想我勸不動察德,他這樣癡,難保不會又為了一個酷似長興的女子鬧得半死不活。所以我隻能幫他出主意了:“去物色小戶人家,家裏隻要有人在朝為官便可,叫他們家多出一個庶出的女兒也並非難事。”

“恐怕出身低微,我母妃又不樂意,到時還望皇兄替我作主。”

我點頭應了,見他這樣眉開眼笑,不禁暗暗歎他沒出息。

察德走了不久,我想叫齊安傳午膳,卻找不見人了。

一個小太監慌張地跑進來小聲回話:“皇上,齊公公叫皇太後召去了,挨了板子,命奴才來傳個話,太後打算派人去琉璃廠。”

我手裏的折子掉了下去,攤在地上。母後怎麼會知道?除了齊安和那幾個護軍,誰會知道我去琉璃廠的事。來不及細想,我擔心母後會拿絲絛怎麼樣,大喊:“快快備駕!”

“皇上要去哪裏?”

“去……”我要去哪裏,沒了齊安,都不知道要怎麼瞞過去。那幾名護軍大概也被母後拿住了。我便是孤立無援,連宮門都出不去。

怎麼辦呢?如果絲絛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該怎麼辦呢?

一個人坐在禦書房裏發呆,預想糟糕的場麵。惶惶不安,甚至能想到她恨我的目光。

我能不要命地去救她,卻不能阻止未來將要發生的事。

上天會如何安排,我怎麼知道。

母後來了,她叫所有人都退下,隻和我麵對麵地坐在禦書房裏。

很久以前我們也這樣坐著,她教我忍辱負重、韜光養晦。

母後的眼眶是通紅的,已經哭過了,她向來不在我麵前哭。隻會堅強地抬著頭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母後抬手用手絹蹭了蹭鼻尖,慢慢說:“皇上,不是哀家心狠,那樣一個令皇上連命都不要的女子,留不得。”

我知道我什麼也不能說,一旦開口為絲絛求情,她必死無疑。難道我隻能這樣徒手旁觀,直到母後派去的劊子手將她鮮血淋漓的頭顱抱回來給我看?

我喉嚨裏有東西在往上湧,想嘔。

很久沒有這麼害怕的感覺了,在我奮不顧身救絲絛的那一刻也沒有這麼害怕。我害怕屍首、鮮血還有大火。

我用極平靜的語調對母後說:“不過是個女人,朕不缺,也不稀罕。”

“真不稀罕,怎麼會為了她忘掉自己的身份?”

我一手用力掐住另一手的虎口,冷靜答道:“朕沒有忘,救她不過是做做樣子,好一親芳澤。從前時常與父皇和察德在冰上遊玩,自然知道哪裏有危險,遇到危險該如何。”

母後蹙眉看了我一會,不知在想什麼。

我鎮定自若起身,說:“餓了,不如母後與朕一同去用膳。”

“也好。”母後斂去了情緒,表情也波瀾不驚。

我們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已經習慣了不去探究對方的心思。

一到晚上,風聲不止不休,偶爾聽見一團雪從樹枝上落下來的聲音。

從未知的高度落下來,砸得我的心發慌。可能我又禍害了一條人命。這麼多年,因我而枉死的冤魂再多一個也不算多,下了地獄之後,他們都會報複我,讓我不得超生。

帳子裏如嬪睡得很熟,鼻息聲一起一伏。而我在黑暗中獨坐至子時,手裏揉著那條繡著青花的絲絹。

母後同樣沒有睡下,正在慈寧宮裏等著消息。子時的更聲一過,她派去的人回來了。我卻不知道結果是怎樣的,她不會告訴我,我也不能去問。聽聞她睡下之後,我命人去請了母後的心腹來問話。

那位參領姓塔塔,從我記事起,他就在父皇身邊,父皇駕崩後,他一直保護母後。他每次拜見我都低著頭,謹慎小心。

我沒有勇氣開口問,怕問了以後他也不會說實話,他那麼聽母後的話,即便絲絛沒事他也會騙我好叫我死心。我就那麼愣愣看著他,不發一言。

“皇上,微臣該死。”他抱拳說道,打破了沉默。

“怎麼該死?”

“無論微臣怎麼說,都犯了欺瞞之罪。”

是啊,他若照著太後的意思說,就是欺君;若是把秘密泄露給了我,就是對太後不忠。這樣兩難的選擇,他怎麼選都是死。

不過他是聰明人,什麼都沒說就已經把消息透露給我了。

如果絲絛真的被暗殺了,他不會陷入兩難的選擇,直接把實情稟告給我便可。

我心中懸著的巨石終於落了地,笑逐顏開問:“我母後怎麼樣?”

“已經睡下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我去給太後請安。”

“是,微臣告退。”

宮門悄悄打開,又悄悄關上,燭火搖了搖,最終被我吹滅了。

將絲絹仔細地收起來,放在枕頭下,想著明天如何同母後周旋。既然沒殺她,或許抓起來了,或許趕出去了,我一定能找到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

將近午時才去慈寧宮,母後叫乳娘把玲瓏抱來了,皇後也在。

或許是受了骨肉分離之苦,皇後消瘦了許多,銳氣大減。她不言語的時候與母後的神情很像,我看著有幾分心疼。

礙於皇後在這,我不好問昨夜的事情,隻陪著母後說了會話。其實我一早就去看望了傷重臥床的齊安,從他手底下找了可靠的人出去打聽。來母後這也就是探探口風。

在外候著的小應子進來通傳:“稟皇上、太後娘娘、皇後娘娘,熹陽殿邱公公求見。”

我瞥了他一眼,齊安受傷便隻能帶著他,偏偏是個不上道的孩子。熹陽殿是個禁忌,若那邊真出了事,也要悄悄來報,我再私下去處理。這樣叫所有人都聽見了,豈不是要大張旗鼓?

我對母後說:“也有許久沒去了,朕不如過去瞧瞧。”

皇後忍不住插嘴問:“熹陽殿能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也去瞧瞧。”

母後拉著她的手道:“別去,晦氣。”

皇後似懂非懂,望了我兩眼,轉身去抱孩子了。

出了慈寧宮,冷風撲麵。

熹陽殿的邱公公迎了上來,叩頭道:“皇上,晉國公病危,懇請皇上開恩請太醫去診治。”

“起來。”我步子邁得很大,甩下他往前走,一麵說,“朕即刻帶太醫去探望。”

“謝皇上!”邱公公大聲謝恩。

冰雪有消融的痕跡,薄了許多,也容易濕鞋子。

我揀幹淨的地方走,靴子仍然沾了雪水,心裏煩亂。

晉國公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其實在外人眼裏,晉國公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司馬緹。但我們皇族的人知道,司馬緹當年被攝政王淩虐至死,為避免漢人因此造反生事,眾人密議以假換真,對外宣稱司馬緹已主動退位,接受晉國公的冊封,從此被軟禁深宮。

實際上,如今被囚禁在熹陽殿的晉國公是一個犯了軍規的將領,但後來留他一命叫他假扮司馬緹。多年來,因為他的存在安撫了民心,皇室也不曾虧待他。

也是因為這個,長興公主才可以撐這麼多年,盼著今生還能與自己的父皇見麵。可惜,她不知道她早已是孤苦伶仃,世上再無親人。

熹陽殿的人早認定了他就是司馬緹,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加上守衛森嚴,外人見不到他的模樣。倘若這回真病死了,入殮時必定有漢臣在場,如何才能瞞過去。

熹陽殿地處在禁苑中心,層層守衛把關,外人難以進入。

一行人徑直往宮門裏去,庭院裏空無一人。寢殿的門上掛了沉沉的鎖子,侍衛打開了之後我們才能進去。進了寢殿,才看見明黃床帳外頭跪了一地宮女內侍。

悲悲戚戚的哭聲在半明半昧的燈光下若起若浮。

我一進去,眾人朝我跪著叩頭,我趕緊叫他們平身,給禦醫讓道。得知我請了禦醫來,他們非要再跪一次叩謝我隆恩浩蕩。我真不想有人哭哭啼啼跪在我麵前,好像哭靈一樣。

我靜靜坐到一旁去,一時想起絲絛、一時想起葬禮怎麼辦、一時又想起長興。

思緒太亂了,許多畫麵在我腦海裏掠過,不知道怎麼才能停歇。

禦醫檢查過之後出來回稟:“皇上,晉國公是積鬱成疾,經年累月憋壞了,倒不至於病危。”

我仰麵舒了一口氣,“那就拜托太醫為晉國公好好調養罷。”

也不知道是哪個奴才說的病危,弄得我六神無主。

底下稀稀拉拉的哭聲都止住了,個個麵露喜色,又朝我叩謝。

“既然沒有大礙,朕改日再來探望。”我迫不及待離開了這個壓抑的地方。跨出門檻時望見門上那把鎖,心裏不知什麼滋味。被禁錮一生失去自由,也難怪積鬱成疾。

這一整日都行色匆匆,回了禦書房還覺著太陽穴突突直跳。

母後那裏我遲些再去交代,如今派出宮去的人回來了,我迫不及待要知道絲絛的消息。

來人在禦書房外頭的走廊裏跪著,我提了他的衣領一把,“平身,進來說話。”

小應子顛顛地跟了進來,我瞪他一眼,吩咐:“所有人都下去。”

非要我明說他才能明白自己該幹什麼。

我也顧不得坐,急忙指著那人問:“快說!”

“回皇上,奴才去了趟新瑞瓷器,也仔細打聽過了,那家主人前日將鋪子轉手,如今的掌櫃的是個大老爺。沒找到那位啞巴小姐,也沒見著芳姨這個人,聽鄰居說,她們應該是賣了鋪子之後搬走了。至於去了哪兒,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