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走了?”我突然懵了,舌頭也打了結巴,“那……那皇太後的人昨夜去沒找著人?”
“鄰居都聽見動靜了,以為官府來拿人,都出來瞧熱鬧。見那些佩刀的禁軍在新瑞瓷器裏頭鬧了一陣,沒抓著人,又走了。”
我茫然若失跌坐在龍椅上,她還欠我一隻碗,怎麼會悄無聲息變賣了鋪子。
母後的人沒找著她,我也把她弄丟了。
她不說一聲就走了,我們就這樣失去了所有的聯絡。
要怎麼找她?要如何幻想下一次重逢?
還是就由著她走吧,因為我的身邊再寬再大,也容不下她。
齊安的傷養了一個月有餘才大好,回到我身邊來伺候。
這些日子,周圍的人都發現我愛上了收集瓷器,於是絞盡腦汁給我搜刮好看精美的瓷器。可是都難以達到我心中所想。我想要的,是一隻碗,從拉胚、燒窯,到畫瓷、上釉,都是她親力而為的那樣一隻碗。可能越得不到就越會想念,直至精神恍惚,思憶成狂。
麗妃大概是明白我在想什麼的,她見我一個人坐在書案前發愣也不會打擾,隻說些緊要的話。該上朝了、該用膳了、該就寢了。
這幾日開了春,積雪都化了。宮牆一角有一樹白梅花,被風一吹,花瓣揚起來像下雪一樣。我眼前出現了幻覺,看見樹下站在一個人,穿著湛藍的、繡著連環螺紋的長襖子。像一隻沒有開屏的孔雀,安靜優雅、孤芳自賞。
有人通傳榮親王已在禦書房候著,我讓麗妃給我收拾了一番,慢著步子往禦書房去了。
察德一定是辦妥了納妾的事,來謝我來了。我勉強為他高興一下,畢竟找到自己很喜歡的人不太容易。
一邁進禦書房,我的目光被桌上的一隻筆筒吸引住了。通體藍色,釉色均勻,繪著淡淡的荷花蓮蓬的輪廓,那顏色如同絲絛身上的衣裳。
“聽聞皇兄近日對瓷器感興趣,臣走遍京城,淘了這隻來。”察德得意洋洋說,“皇兄覺得如何?這顏色名為孔雀藍,是從天竺傳入中原的,因為燒製困難,存世的數量極少。這一隻是戰亂時從皇宮裏流落出去的,瞧底下的款識,是禦窯廠所出。”
我慢慢欣賞這隻筆筒,一點一點都看在眼裏,轉過那幅荷花圖,隻見左邊寫了一行詩。竟然是那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隻是畫中的荷花生機勃勃,怎麼會是枯荷呢?再看字下麵的落款,司馬……什麼,因為字太小,最後那個字辨不清,似乎是緹字。難怪看著字跡有些眼熟,這禦書房裏不乏他留下的字畫。
看來,前朝皇帝很喜愛玩瓷器,而且和我一樣喜歡李義山的詩。
那我不會和他一樣淪為亡國之君吧?有點晦氣。我放下筆筒,回頭問察德:“怎麼樣,喜事定在哪一日?”
“三月初十,這回是來請皇上蓋印的。”察德從袖口掏出婚書,規矩地呈上來。
我打開看,他給那漢女造的假戶籍在關東,普通的地方官家。“達奚沫兒?”我隨口念了出來,衝察德笑道,“你給取的名兒?挺好聽。”
察德咧著嘴憨憨地笑了,“還要多謝皇兄成全,要不然,我母後非逼著我娶京中的那些千金小姐。娶一個悍婦就夠了,我可不想再要一個。”
我頷首,表示感同身受。如果我不是皇帝,或許要娶絲絛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午後去到佛堂陪母後。
佛龕上頭的香爐裏的嫋嫋輕煙從未斷過,老僧人沙啞的聲音源源不斷灌入耳中。
他的聲音就像是被檀香熏啞的,於是又想起了絲絛的聲音。她叫我走,我沒走,她說要重新做一隻碗送給我,她也沒送。那把可愛又可怖的聲音將我糾纏住了,我想我的餘生都不可能忘掉。
我打斷老僧人講經的話語,問:“大師,朕想問,如何才是解脫?”
老僧問:“皇上覺得痛苦嗎?”
我如實答:“是的,朕覺得痛苦。”
母後愕然側過頭來瞪著我,神情中再無半分祥和,“皇上?”
老僧一笑,闔目道:“在這塵世中,每個人都是痛苦的,無一例外。”
“既然都是痛苦的,為何還要活著?”
“活著,就是修行。要坦然麵對因果,接受一切磨煉與考驗。”
“活到最後呢?”
“若有修為者,可渡己、渡人。但大多數人活了一輩子依然愚昧,自欺欺人。”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笑道:“佛法太深奧了,朕日後一定要勤來,還請大師多多指教。”
老僧合掌朝我鞠躬,“皇上能夠作出如此表率,虔誠向佛,乃蒼生之福。”
從佛堂出來,母後臉色不悅。上了輦車後,母後低聲道:“皇上坐擁萬裏江山,享盡天下榮華富貴,為何要說出那樣的話?哀家這一生都耗盡了,就換來你如此傷我心。”
“母後,信佛便要誠心,對著佛祖更要說實話。”我用力按住母後的手,“擁有了再多又怎樣,這些年我們如履薄冰、步步驚心,何曾覺得快樂過?擔心漢人起義、擔心刺客行刺、擔心親王造反,權力傾軋、後宮爭鬥,這些不都是痛苦麼?”
母後麵無表情說:“再大的苦,哀家也可以往下咽。”
我覺得揪心,一定要這樣麼?辛苦一世,自己過不上一天安心的日子,這就是母後想要的生活?輦車行至慈寧宮,母後沒下去,輕聲問我:“聽說榮親王要納妾了。”
“嗯,定在三月初十了。選了很好的時候,天暖氣清。”
母後抱怨:“不過是個地方官員家的庶女,甯太妃怎麼會同意這門親事。”
“納妾而已。”
“怎麼說都是親王的身份,納妾也應門當戶對。”
我說:“其實隻要他們相親相愛,身份地位並沒有那麼重要。”
母後警覺地瞥了我一眼,她總是太過擔心我,覺得我要做些出格的事。很久以前我跟她說我不想當皇帝,母後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母後唯一一次打我。
本來我以為絲絛這件事,母後又會打我一次,可是我們倆都落了空。
母後由侍女攙扶著走下輦車,回頭對我說:“吉嬪四月生產,若是生下皇子,皇上便封她為妃罷。”
吉嬪有漢人血統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母後一直不喜歡。如今母後對她寬待隻因為她腹中有我的骨肉,若生個小公主,恐怕又被打回原形。因此我暗暗期望她生個男孩兒了,將來的日子也好過一些。
二月中,去往天壇祭天。
曆代皇朝的慣例是選在冬至祭天,我卻改在了春分。這時節春暖花開,鶯飛草長,浪費了怪可惜。
我身著袞服,頭戴九旒冕,端端正正跪坐於駕上。皇後與我並排而坐,如嬪稍微靠後坐著。就這麼一動不動坐著,聲勢浩大地穿過正陽門。
兩旁圍觀的百姓紛紛跪倒在地,莫敢仰視。
垂下的珠簾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許多景物看不清楚,便隻曉得個大概。我偷偷打了個嗬欠,眼裏濕濕的,隨意抬手擦了兩下,眼角餘光瞥見一抹孔雀藍。
芸芸眾生,偏隻有那一抹孔雀藍輕而易舉地跳入了我眼簾。
刹那間,滿世界都是一個顏色。
是白梅花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是漫天煙火綻放的色彩,是我要和她同生共死的癡狂,是她在我懷裏落淚的感動。
我就知道有些東西是上天安排的,強求不來,也躲避不開。
這天下是我的,她也會是我的。這般喜悅,這般得意,直到那抹孔雀藍隨著所有的風景一並往後遠去,我的視野恢複了一片清明,這才慌了起來。她還在京城,我要盡快叫齊安去想法設法找到她。
三月初十,察德納妾的日子。
我原本想去榮親王府道喜,順便看看新娘子。可是齊安剛給我回了消息,仍然沒有絲絛的蹤跡。他說,除非調動戶部的官員去查才能查個明白,京城這麼大,找個人如大海撈針。
我當然想調人手去找,但是母後眼線眾多,從戶部找人難保不會被盯上。
一名禁軍參領匆匆求見,甚至沒經過層層通傳就直達禦書房。
我以為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禁軍極少入宮求見的。
那參領還未進來,遠遠喊了一聲:“啟稟皇上,榮親王遇刺!”
我一失神,反問:“遇刺?”後麵沒有身亡二字,那便是沒死。
參領單膝下跪,抱拳道:“卑職已及時調兵前往榮親王府,但並未捉拿到刺客。榮親王被弩箭傷於左肩,箭上淬了劇毒。據府內的侍衛稱,刺客混在賓客當中,暗暗發了弩箭之後便不知去向。卑職已下令堵住所有出口,但凡在王府裏的人一個都出不去,再一一排查。”
話音剛落,太醫院的內侍也急匆匆來報:“皇上,甯太妃急傳幾位太醫赴王府救人。”
“快去罷,朕也要去榮親王府,擺駕!”我命人去通報母後一聲,來不及易裝便登上輦車往宮外趕。
這麼好的日頭,曬得整條街都成了金黃色,本以為是個大好的日子。
王府被三層外三層包圍了,我一進去,震耳欲聾的“萬歲”之聲。顧不得那些繁瑣的禮節,我徑自朝裏走,步子越來越快。生怕去晚了就見不到察德最後一麵。
不是我咒他,既然箭頭淬了毒,那刺客自然是要他死,活的機會微乎其微。
遠遠就聽見甯太妃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加快了步子,衝進紅彤彤的喜堂。
喜慶的燈籠、窗花、龍鳳燭、鴛鴦帳,卻跪了一屋子人。
屏風裏頭隻有甯太妃在哭天喊地,太醫們噤若寒蟬,小心翼翼把脈、下針、開方子。
我進去,眾人顫顫巍巍的萬歲聲聽起來也很悚然。
我道:“如此時刻就不必多禮了,都忙去吧。”
甯太妃一見我,更是捶胸頓足:“察德、察德你怎麼就是不聽阿媽的話?這個女人剛進門就克死你了啊!我早就說了她是沒福氣的人,比阿媽給你挑的大戶千金差了多少,你怎麼偏偏要她?”
察德躺在紅帳籠罩的床上,光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已經處理了,隻是中毒昏迷。能不能醒,就要看各位太醫能不能解這毒。
我四處望了望,問管家:“抓刺客一事可有眉目?”
管家說:“正在賓客裏挨個查。”
我低頭琢磨,察德不過是個空有名號的親王,手中無權無勢,平日裏也不與人結怨。究竟是誰要除他?
甯太妃哭哭啼啼趴在床邊哀嚎:“察德,你放心!你若是有什麼不測,我叫那克死你的小啞巴給你陪葬!”
我一愣,問管家:“什麼啞巴?”
管家歎道:“新娘子是個啞女,太妃一直不同意這門親事,但王爺執意要娶。後來皇上蓋了印,太妃也不能反對了。”
我腦子裏一慌,不知道怎麼心悸起來,問:“啞女?身在何處?”
“在外頭跪著呢,太妃不讓她進門。”
我扭頭出去,望見喜堂的門邊走廊上,鮮紅新娘子。
她低著頭,鳳冠的珠簾擋住了整張臉。
我慢慢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挑開了珠簾,半邊臉露了出來。
脂粉抹得她的臉慘白慘白,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和紅潤。那唇紅得簡直要滴下血來,不似那半透明的珊瑚色。半垂的眼簾下,仍是那雙似水如煙的眸子,叫人看不透。
我聽見那夜的煙花在耳邊轟響、河麵上的冰塊一點點碎裂。手從容地收回來,在另一隻手裏瑟瑟發抖,輕聲反問:“啞女?嗯?”
她僵冷的麵容有了動靜,緩緩地抬起眸子來看我。隔著珠簾,我分明看見她的神情複雜得難以言喻,一滴淚從她眼眶裏毫無征兆地淌出來。
我想問她為什麼,她嫁給察德,是出於喜歡,還是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我寧願她是勢利媚俗的女子,也不要她喜歡察德。
站在我身後的管家提醒她:“小娘娘,這是皇上,快見過皇上!”
她的身子毅然往前撲下去,額頭重重磕在我腳下。
我聽見那聲悶響,心痛。揪住一團衣袖,喘不過氣來。
是我給察德出主意造假戶籍,是我親手在他們的婚書上蓋的璽印。
原來命運給我開了個莫大的玩笑。
我隻想快點走,快離開這鬼地方。但願從沒來過、從不知道這真相。
甯太妃還在裏麵哀嚎,我眼前的景致漸漸變得淒迷。那些喜慶的紅色鋪天蓋地,或許過了今日就會換成白的。我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遠處走,像是喝醉了。齊安小心地扶著我,低聲提醒:“皇上,等太醫的消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