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揪住他的衣襟,嗤笑道:“瘋子,好好看看你身邊的人,你母妃、你妻女,她們難道不是人嗎?一個死人怎麼能比活人還重要?”
察德哀傷地望著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明白,若是明白,就不會這樣了。”
我鬆了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是赫連察德,是草原上的雄鷹,沒什麼能阻擋你翱翔。鬼魂也好,死人也罷,何足懼?”
察德爬起來,曲膝坐在地上,汗珠順著鼻尖滴落。
這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淪落成這樣。
晚上叫禦廚做油炸知了,呈膳食的小太監都有些發抖。
我看著一盤黑漆漆的飛蟲心裏打怵,暗暗覺得惡心。
察德麵如常色吃了好幾隻,讚道:“真香,蘸上香料更美味了。”
如嬪用手絹捂著口鼻離我遠遠的,我瞥了她一眼,大無畏地夾起一隻知了往嘴裏送。什麼味兒也沒嚐出來就咽下去了。
如嬪牙關打顫問:“皇、皇上,好吃嗎?”
我鄭重其事點頭:“不錯,人間美味。來,你也嚐一個。”
如嬪花容失色,一麵閃躲一麵討饒:“皇上快饒了臣妾罷!”
我有種詭計得逞的感覺,喚齊安:“我吩咐禦廚做了兩盤,還有一盤你去拿出來給大家分著吃了。”
齊安順從地領命下去,不一會端了一盤炸知了進來挨個分給太監們。
在我的注視下,眾人如受大刑似的把知了吃了。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壞了,專愛為難人。
察德好像沒說假話,他麵前的那碟子全吃光了。
捉弄人可是有報應的,我半夜裏突然腹痛,大汗淋漓。如嬪嚇壞了,趕緊稟告太後,太後又傳了好幾個禦醫來替我診治。
我神智不清,睜著眼隻看見一片帳幔的明黃色,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好像飄啊飄啊就要上天了。
禦醫顫顫巍巍跪下,說我中毒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中毒……所以我快死了嗎?可是我還有件事沒做。我要去看看絲絛的新瑞瓷器店,還要給她送銀子呢。
我流的汗將頭發都滲濕了,聞著一股山茶油的味道。很不甘心就這麼睡過去,於是一直強撐著,手牢牢牽住母後的一片衣袖。這樣的時刻,我最不舍的人是母後。倘若我能好起來,再也不會怨她對我過分管束。
禦林軍抓了許多人來,廚子、宮女太監、連著白日裏來捉蟬的那幾個少年都銬進了大牢。還有赫連察德,我倒黴的皇弟也被牽連,暫時關押了。
甯太妃聞訊趕來,激動得險些冒犯母後。眼看形勢越來越僵,好在,禦醫從晚膳的菜單上發現了端倪,其中有一道菜名寫的:炸金蟬。
母後臉色慘白,痛心疾首叱嗬:“誰那麼大的膽子給皇上吃蟲子?”
齊安跪在地上一直磕頭:“是奴才沒看好皇上,皇太後恕罪!”
母後急切問:“皇上真吃了嗎?”
齊安連連磕頭:“吃了,還賞給奴才們吃了,還有榮親王也吃了。”
我用力睜開眼,虛弱地說:“不怪他們,是朕想嚐新鮮。”
禦醫躬著身子回稟:“大概是野蟬不幹淨,皇上吃了鬧肚子。”
甯太妃猛地發出一聲驚呼:“哎呀,那察德會不會也生病了?他此刻還被關押在又陰又潮的大牢裏呀!”
我揮揮手,有氣無力念叨:“快去將察德放了。”
知道自己並不是中毒以後,放心地喝了藥睡下了。外頭仍然有不小的動靜,皇帝無端端生病,必定要有人出來受罰的。
總之這一夜不太平,我以後都不會再吃炸金蟬了。
隔日,如嬪被母後遣回宮去了,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檢查她的字練得怎麼樣了。
這兩天腹瀉,精神不振,沒有上朝。
中午喝碗海參粥便覺得恢複了氣力,跟母後說要親自送察德回府。
母後說:“皇上乃國君,怎麼能紆尊降貴?”
我平攤起雙臂,由齊安替我穿戴衣冠,一麵說:“母後,那日冤枉了察德,還將他關押了,今日我去送送他也是略表歉意。”
母後麵色如常,手裏拉著一串佛珠,道:“他隻會陪皇上瘋,不知勸誡,關了也不冤。”
“未免甯太妃那邊不愉快,朕還是去一趟罷。”我笑著說道。察德吃了那麼多,肚子也不舒服。甯太妃不放心便也在園子裏住下了,打算今日一早回府。
自從榮親王妃誕下郡主以來甯太妃一直氣不太順,母後與她明著親如姐妹,暗地裏鬥了二十幾年。我不像母後那樣憎惡她,畢竟她也是為了察德而已。
到榮親王府之後特地去看望了還不滿月的小郡主。
乳娘抱她來給我看。在淺紅色的繈褓裏小小的一團,可愛極了,粉嫩的小臉蛋上洋溢著和察德一樣憨厚的笑容。我問察德:“取名了嗎?”
“擬了許多,卻沒選好,我與母後中意不同的名字。”
“那你們便好好商量商量。”我不敢逗弄小郡主,害怕她太過嬌嫩容易受傷害,所以隻是看著她。
甯太妃端著茶盅小口抿著,眼神時不時瞟過來,笑嘻嘻說:“皇上真是喜歡我們小郡主啊,等皇後娘娘年底臨盆也生個小公主就好了,她們可就有伴兒了。”
我答道:“是啊,朕也希望是個小公主,不過這事要看天意。”
察德送我到王府後門,臨走之前,我以君王的口氣命令他:“以後不許再去長興公主府,朕會命人把那拆了重建。安心照看自己的家人,別胡思亂想了。”
從王府出來本來要返回暢春園,我借口說要巡視一圈,叫馬車往琉璃廠去了。
琉璃廠東街新柳巷,我命護軍們躲在馬車上不許驚動百姓,自己領著齊安往巷子裏走去。走了一會便看見了“新瑞瓷器”的牌匾。
興衝衝撒腿跑過去,一眼就望見忙碌的小作坊裏晃著一個纖弱的身影,穿著淺紅的長裙,外頭罩了層雪白的鏤花紗衣。因為太熱了衣袖都擼起來,兩隻胳膊露在外麵。
看裏麵這麼忙,我站在門邊看了許久,沒進去打擾她。直到裝好一車貨送走了,她抬頭擦汗的時候看見了我,粲然一笑。
我走進去,拱手道:“特來恭賀老板娘開張大吉。”
她額前的頭發都汗濕了,忙請我進去。看見我身後跟著齊安,她稍微愣了一下。
我說:“這位是我家的仆人。”
她衝齊安點點頭,也請他進去了。
窗子都用竹簾擋了,屋裏陰涼,絲絛仔細地放下衣袖,又理了理頭發,端端正正坐著,那模樣好似很擔心在我麵前失禮。
芳姨端著茶水出來給我們,眨眼看著我:“喲,財神爺來了。”
我趕緊朝齊安伸手,要過來一錠金子,塞到芳姨手裏。
絲絛突然站了起來,將芳姨的手按住,生氣地瞪著我。
我趕緊找借口,說:“既然你們的作坊都開起來了,生意又好,我想投點錢而已,如何?”
“你拿這麼多錢出來想當東家?”芳姨斜眼睨著我,“還真是有野心吞了我們這小鋪子呢?”
我絞盡腦汁解釋:“不不,我隻想分紅,其他的一概不理。到年底你們算算賺了多少,分一半給我就是。”
芳姨掂著金子,笑容可掬:“小買賣,賺兩年才能回本,公子可是虧了。”
“芳姨不要辜負我的美意就好。”我鬆了口氣,高興地望著絲絛。
她站在芳姨身後,眉頭似蹙非蹙,透著一股子為難。她朝芳姨打了幾個手勢,便上前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袖,叫我跟她走。
我問也沒問一聲就跟她走了,叫齊安留在那裏。
她領我去了後院一間三麵透風的木屋裏,一排排土坯排列整齊,層層疊疊的木架子上也擺滿了東西。她指著台子上一塊瓷板給我看,是春天那幅瓷畫,旁邊是我寫的詩句。那時候看畫覺得極黯淡,如今多姿多彩,釉色光亮。
原來進窯爐煆燒一番就脫胎換骨了,這裏頭的門道越來越有意思。
絲絛隨手扯了根棍子在地上寫:有人讚你字好,出高價買,我不賣。
“為何不賣?”
她寫:字是你寫的,你決定。
“這字是送給你的,你想怎麼都行。”我大方地拍著胸脯說,“以後你就留著畫等我來寫,寫很多很多,賣了好價錢你再告訴我。”
絲絛抿唇而笑,又寫:我該回禮,想要什麼。
我張望一圈,靈機一動,說:“不如你教我做胚。”
她望著我點頭,眸中似水如煙,含著縹緲的笑意。
未免弄髒了衣裳,我學她將衣袖都擼得高高的,衣擺也撩起來紮上。末了,她還為我係上一條圍布。
光滑的手臂從我胸前環過去,輕微地擦過我的下巴。陌生而好聞的味道一瞬而過。
我恍惚地站在那裏,而她在我身後仔細地係著圍布邊上幾條細帶。覺得像在寢宮裏麗妃為我穿衣的情景,但又有些細微的差別,說不上來。
我們麵對麵坐在石板上,中間隔著一台拉胚的盤子。
拉胚的泥盤緩緩轉動,發出吱吱的聲響,她一邊搖一邊教我將陶土放上去。
兩手粘上了濕濕黏黏的泥,起先覺得冰涼,隨著盤底轉動,手裏的泥胚漸漸暖了起來,也略微有了形狀。
換我轉泥盤,她仔細地用兩手托著灰褐色的陶土泥,輕輕往上一提,一隻罐子的雛形就出來了。我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那泥罐立即歪了脖子,像是要癱下來一樣。
絲絛幽幽地抬眸瞥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聲。
她伸著烏黑的手朝我指了指,意思是讓我自己來做。
我剛才見她做了,並不難,於是大膽地試了幾次。
沒想到我稍微一用力那泥胚就癟了,或者歪了、或者幹脆癱成一堆。有些事情看別人做輕而易舉,就像那幾個少年舉著竹竿捉蟬,我卻怎麼也捉不到。
絲絛用一種看朽木的眼神看著我,歎氣。
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有些汗顏,拱手道:“師父,恕學生愚笨。”
她又做了一次給我看,從頭到尾她都全神貫注,屏息凝神。那個時刻,她的世界仿佛隻有拉胚盤那麼小。
我想我還是做不到,因為她離我這麼近,叫我怎麼能全神貫注看著髒兮兮的泥巴而不去看她?
許是太認真了,她在流汗,幾縷濕濕的頭發垂在肩頭。鏤花的紗衣也濕潤了,粘在肌膚上,肩膀和鎖骨的線條便很分明地映入我眼簾。
瓷一樣的人兒,透著濕潤的紅。
在簡陋的木屋裏,腳下踩著泥沙,聞著陶土的氣味,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心間纏繞。我想我真的喜歡她了,生平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心跳快得不像話。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叫我不得不相信命運。所以我是被迫喜歡她的,已經極力克製了,是命運逼迫我喜歡上她。
這樣想,心裏好過了很多。一切都是命,我無能為力。
外頭驟然陰了天,豆大的雨點打在屋頂上劈劈啪啪地響起來。
我從前很不喜歡雨水,但現在很喜歡,因為下雨,我有借口多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