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孔雀藍2(3 / 3)

我嗯了一聲,腦子裏亂糟糟的。

原本直接回了皇後的寢宮,傳太醫來上過藥之後,我便要走。

皇後神情複雜,“皇上不如用過晚膳再走。”

“不必。”我客氣地回絕了她,迫不及待去了昭陽宮。

麗妃這裏總是自在些,耳目也少。

我還未坐定,壓抑已久的怒火竄上了頭,大聲問齊安:“你相信嗎?察德強搶民女為妾,你相信嗎?”

齊安料到是出了什麼事,躬身道:“皇上息怒。”

“她是啞女,不能說不能辯,就這麼讓他給欺負了!”我用力拍著桌案,掌心發麻,“她起先不敢告訴朕,她說她不想死。都把死掛在嘴邊了,可見她過得多糟糕。”

麗妃端茶上來,揭開瓷盅的蓋兒,一股清淡的茶香撲鼻而來。我一怔,想起絲絛泡的茶,我一口沒喝,全部打翻在地上。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就此厭惡我。

我蔫了下去,扶額苦笑。

麗妃在我對麵坐下,輕輕歎氣道:“皇上,她這樣的弱女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寫,除了順從命運,還能怎樣呢?”

不,她能言能寫,她才情瀟灑。若不是我遲了一步,若不是我不敢直言相告,她也不會落入察德之手。

“麗妃。”我揚起臉,望著一直伴在我身邊的溫婉女子,“你可以時常召她入宮。”

麗妃嚇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請三思。”

齊安也跟著跪下了,懇求道:“那可是榮親王的側妃,皇上!若是叫人發現了,別說奴才們的人頭,皇室的尊嚴也不保了。”

“你們太緊張了。”我尷尬地笑兩聲,“朕隻是想,以麗妃的身份時常眷顧她,也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畢竟在這無依無靠的。”

麗妃反問:“她朝中無人麼?聽說祖上曾是什麼將軍的部下?”

我自然不能說她的戶籍是假的,若叫人知道她身為漢人嫁入皇室,性命難保。

齊安是知道內情的,情急之下接過話茬道:“雖說是有些出身,但畢竟是庶出。”

麗妃點點頭,莞爾一笑,“既然如此,臣妾就聽皇上的。”

自賢越出生之後,母後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

子孫繞膝,天倫之樂,果然是那些金貴的藥材補品比不上的。我瞧母後容光煥發,像年輕了好幾歲,心中寬慰。於是草擬了詔書要冊立吉嬪為貴妃,在夏末舉行冊封儀式。

如嬪為母後抄了經書送到佛堂去,我恰巧也在,攤開來看了看,不由對如嬪刮目相看。回頭與她低聲謔笑:“可是請了什麼師傅來教?從一字不識到如今行雲流水,真叫朕大開眼界。”

如嬪抿唇而笑,在佛堂裏不便說什麼打情罵俏的話,隻道:“皇上讚譽了,臣妾惶恐。”

我離開佛堂便去了如嬪那裏。近日心裏頭煩雜的事情太多,冷落了她。

如嬪赤著足在簟上跳舞,不知又是從哪裏學來的,熱情洋溢。她挺會為自己找事情做的,反正閑不下來。我自顧自坐在羅漢床上喝茶,一麵欣賞一麵叫好。

“皇上!”如嬪跳累了,滿頭是汗,衝到我麵前“咕咕”喝光了一碗酸梅湯,笑嘻嘻說,“是苗疆的舞,好看麼?”

“好看。”我點頭,順手用自己的汗巾替她擦了擦額頭。

如嬪歇了會,仰著頭對我說:“臣妾聽說榮親王那個側妃長得很清秀,跟白瓷一樣的人兒。今日麗妃娘娘召她入宮呢,臣妾也想去瞧瞧。”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與絲絛獨處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樣的請求實在不好回絕,我真不該來看如嬪,聳聳肩無奈道:“去吧,聽聞她還會寫字,正好你們切磋切磋。”

我盼著這一天到來,誰知這一天超出了我的預料。

清冷的昭陽宮像過節似的,不止如嬪,連剛冊封的貴妃都大駕光臨,緊接著皇後也來湊熱鬧了。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大家都巴巴地來看榮親王清秀的小妃。

我鬱悶地坐在那裏,看著下麵一堆女人嘰嘰喳喳、指手劃腳。

起先絲絛有些慌,不知道這麼大的陣勢是做什麼。後來聽大家都在誇她也就放鬆了,笑著應對。

皇後嘖嘖道:“榮親王這是什麼福氣,從哪兒找來這個跟仙女似的小妃。”

我從來沒聽過皇後誇人,可見她對著外人還是很大方得體的。

貴妃生產之後更加弱柳扶風,站了會便累了,坐到我身邊來歇著,小聲說:“皇上,麗妃姐姐心思真好,知道太後娘娘喜歡就召了沫兒來。等會我們一同去給太後請安,她老人家一定高興。”

已經開口喚名兒了,才一會功夫她們就親密到這種程度,我始料未及。也算恍然大悟,難怪都上趕著來瞧絲絛,原來是想討母後歡心。母後上回見了絲絛覺得投緣賞了不少東西,這種事情在宮闈裏傳得很快。

我似乎不用擔心絲絛在王府裏的處境了,她有皇太後撐腰呐。

可心裏不免有幾分失落,本想好好看看她,以解相思之苦。結果叫她看見了我這麼多女人,她大概會更加厭惡我。鬱悶之極。

皇後眼尖,見如嬪的絹扇上寫了幾個字,醋意大發,問:“妹妹這團扇精致得很,可知皇上寫的這幾個字是何意?”

如嬪笑答:“皇後娘娘抬舉了,這是奴婢自個兒寫的。”

皇後被噎得不吱聲了,白了她一眼。

麗妃說:“如嬪幫太後抄經,一手字也越來越漂亮了。”

“多謝姐姐們誇獎。”如嬪笑眯眯地拉著絲絛說,“沫兒也會寫字,下回不如我們倆一塊抄經給太後,太後一定喜歡得不得了。”

“是麼?”麗妃有幾分意外,看了看絲絛,反問如嬪,“妹妹怎麼知道的?”

“皇上說的!”如嬪扇子一揮,把我給撂了出來。

五個女人同時看著我,目光迥異。我麵不改色道:“聽察德說起過。”

幾道目光又立即轉移了。

女人堆裏如此凶險,我脆弱的心肝快承受不住了。有麗妃在,我也不擔心絲絛會出什麼事,於是匆匆逃了出去。

我想見見她,與她說幾句話,怎麼就那麼難。

七月流火,眼看著秋天來得這樣快,樹木一色微黃。

長長的紙卷從桌案上一直攤到了窗戶邊,密密麻麻的經文。絲絛的字靈秀典雅,連母後都稱讚不已。

如嬪真是善解人意,三天兩頭召絲絛進宮來一起抄經。

麗妃便省了些事,樂得清靜。隻是我往擷華殿跑得勤快了。

恰巧這日絲絛是隨著甯太妃一道進宮來的,甯太妃去了母後那裏,甯貴妃帶著賢越也在那陪著。我於是先來了擷華殿,想等經文抄好了親自送去給母後,也能在擷華殿裏多賴上一會。

別看這一會兒半會兒的,對我來說很珍貴。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至少可以看著她。

前幾日我將那隻孔雀藍的筆筒送給了如嬪,就放在眼前的長案上。其實是想拿給絲絛看,我覺得她很喜歡。從那筆筒裏取筆的時候,她的確愣了一下,飛快地掃我一眼,又垂下頭去。

她的手握著筆飛快地抄經,似乎很久沒停頓。

我看見她鼻尖上涔了汗珠。從前在她的鋪子裏,我們麵對麵拉胚做碗,她也是這麼認真,鼻尖上冒汗。有些畫麵總是不經意在我眼前一晃。

紅透了的楓樹林中,白衣飄飄。

鋪滿落葉的深巷裏,煙視媚行。

落了雪的白梅樹下,亭亭玉立。

還有在我懷抱裏低泣時候,那樣羸弱無助。

本來安安靜靜在一邊整理經書的如嬪突然一驚一乍叫道:“那本金剛經呢?哎呀,哪兒去了?”

宮女們紛紛彎下腰四處尋找,如嬪急匆匆站起來,指著屋子裏幾名宮女命道:“你們隨我來,或許是昨日去花園裏散步時落下了。都去花園裏找,那可是皇太後的經書,不能丟!”說著,如嬪朝我福了福身子,火急火燎地退出去了。

天不算晴朗,略微有些陰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從窗外飄了進來,想起每回我去找她都下了雨,那雨下得可真及時。

我望著眼前的景致發呆,花窗、書案、長卷、美人,如一幅工筆畫。

她發髻上的步搖輕輕晃著,若即若離擦過她的臉頰。

我動了一下,換種坐姿對著她問:“他對你好嗎?”

她手下的筆頓住了,遲疑了會,用力點點頭。

“上次,我打翻你的茶,並不是有意的。”我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很窘迫,誰會敢要我道歉呢?可是她不聲不響,毫無表示,繼續抄她的經。

我更加坐不住了,又動了兩下,歪著頭問她:“膝蓋上的傷好了麼?你那麼傻,地上全是碎片也跪下去。”

她終於開口說:“已經好了,謝皇上關心。”

這嗓子幹啞得不像話,我覺得她應該吃一些潤喉的藥物補品,說不定能慢慢養好來。我走到她身邊去看字,我靠近一分,她就刻意地避開我一分。

窗外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卻很稀疏。

順著屋簷落下的水滴打在芭蕉葉上,啪嗒啪嗒響。

她望著雨景出神,手裏的筆也擱下了。

我走到她身後,唇貼在她耳畔輕念:“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你認為此詩是寄給誰的?”話音未落,一手已經攬住了她的腰肢。

我從來沒有這樣渴望過得到一個女人。

隻在她耳廓親了兩下,她便在我懷裏軟下去。

如那些還未成形的泥胚,在拉盤上轉著轉著,暈頭轉向,一碰就軟了。

“現在我覺得你是對的,這樣的詩,就應該送給妻子。”我親吻她的耳朵和脖子,一邊拉開她的衣襟,一邊說,“我要你進宮,做我的女人。”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微眯的眼裏露出一線水潤的光澤。

低頭觸碰她的唇,柔軟、冰涼,那麼小,一口就能吞下去。

張開唇,用舌尖試探,她仍然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

我將她的身子掰過來按在暗黃的木牆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我想從她眼睛裏看出來她是喜歡我的,哪怕一點點。

但是那層煙霧一直籠罩著不散去,她始終不肯以真心對我。

抬起她的下頜,深深地吻下去。不管她願不願意,我竭盡所能地溫柔。舌尖慢慢撫摸她的牙齒,由淺及深,卷起她的舌,輕柔地攪動。手探入她鬆散的衣襟,摸上胸房。

終於聽見她倒吸的一口氣,急促、戰栗。

我也終於看見她臉上浮起的霞光,動人極了。

頃刻間,溫柔膨脹,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去了,再也無法控製。我隻能貪婪地擁住她,讓她感受到我的野心。用力吮吸、折磨那小巧的珊瑚色的唇,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心想如嬪她們去了花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從十四歲以來一直抗拒的歡愛之事,頭一次讓我著迷、讓我等不及。

想牢牢抓住這種感覺,於是將她越抱越緊。

順著她細白的頸吻下去,瞥見她裏麵穿了一件孔雀藍的肚兜,隻是在裸露的左肩上,一道鮮紅的傷口驚得我發熱的頭腦霎那涼下去。

一抬頭,才發覺她在流淚,哭花了妝。

我僵住了不能動彈,她像無辜的孩子攏起衣裳蹲在牆角下哭。

“誰傷了你?”我拽住她的手腕,大聲問她,“是察德嗎?告訴朕!”

“不是!”她狠狠甩開我的手,嘶啞的嗓音帶著哭腔低泣道,“是我自己。”

“為何?”

“保住……清白。”她淚如雨下,容顏蒼白而堅強。

我想起那個被攝政王扔出去賞給士卒的少女,她嘴角淌出來的血還是那麼鮮明。為了保住清白,她咬舌自盡。而如今,絲絛也要為了保住清白而不惜命。

我輕輕地蹲在她麵前,方才所有的激越都在雨聲中消磨了。我犯了怎樣的錯誤,這樣沒頭沒腦地冒犯她。早該想到,她跟天底下所有的漢人一樣憎惡我們,無論是我還是察德,結果都一樣。

雨下了許久才停。陰雲散開之後,空中掛了一條虹。

如嬪將經書找回來了,拖著絲絛出去看彩虹,和幾個宮女在廊下站著說笑。絲絛將自己遮掩得沒有痕跡,仿佛方才什麼也沒發生。

我真希望什麼也沒發生,倘若她沒有被察德搶回王府去,如今還在木屋裏畫瓷。我可以偶爾去幫她題字,賣個好價錢;可以一起去看燈會,在冰上牽著她走路;可以看見她在白梅樹下等我,像一隻沒有開屏的孔雀,安靜優雅、孤芳自賞。

還可以聽見她喚我賀公子,那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