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豇豆紅1(1 / 3)

這一年科舉之後,前三甲所有考生上殿覲見。

夏族與漢族的考生分為兩隊,依著文武百官的樣子朝我叩拜,三呼萬歲。

上朝時,夏族官員與漢族官員一貫都很自覺地分列在左右兩側。如今新科中榜的考生們也有樣學樣,嚴謹地站好自己的位置。

我高坐在寶殿之上,仿佛看見自己的江山一分為二,心底也被挖了條溝壑似的空蕩蕩。

下朝之後特地去翰林院見一見新科的一甲。狀元是山東人,榜眼是京城人,探花是江西景德鎮人。全部是漢人,不過我對探花生出了莫名的好感。追著他問了景德鎮瓷窯的許多事情,聽起來新奇有趣。

範太傅在旁邊打岔道:“皇上對瓷文化如此有興趣,不如上禦窯廠巡視一番。”

言下之意,如今該談正事。

我尷尬地笑了一笑,正經地與他們論起要事來。這一年乃至將來若幹年,我要做的事情便是實行漢化政策。天地之大,百姓種族各異,雖然疆土已經統一,人心卻各異。一提漢化,漢臣自然是支持的,但夏臣喉嚨裏梗著一口氣咽不下去。

我們征服了他們,卻要以他們的文化來統治國家,族人統統不服,尤其是那些跟隨先皇打江山的三朝舊臣。

我卻是下定了決心,不管遭遇怎樣的反對,勢在必行。

幾名考生退下之後,我與範太傅又定下了議程,將召集內閣與軍機處大臣相商,授新科中榜考生合適的官職,下月走馬上任。

秋荷枯萎了,荷葉一半青一半黃。

麵前是一口不大的荷塘,背後是女人孩子們的笑聲。

忽然起風了,宮女來關上窗,勸我回去坐著。我便回到母後身邊去,看著榻上幾個嬰孩粉粉嫩嫩的,笑的笑、哭的哭,好熱鬧。

榮親王妃今日帶著綺藍進宮來給母後請安了,絲絛沒來。

母後興致很高,又召了皇後和貴妃來。

看著她們那樣高興,我覺得寂寞。無意瞥見皇後腰間掛的香囊,想起麗妃在燈下繡花的情景,她也很寂寞。

我真該讓她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沒努力過。但有太醫的話在先,她也沒抱希望,因此也沒有失望,仍然像從前一樣平平淡淡的。

“還有一個月就抓周了,我最近給他試了好幾回,他每回都抓的印章。”皇後喜悅而驕傲地說道。

當初我抓周時也是抓的印章,察德抓了一把小刀。

我覺得這不代表什麼,但母後執意認為我便是繼承皇位的人選,因為我手握璽印。於是父皇將我立為太子。我想,父皇若能長命,一定會將兵權交給察德。那麼,我有璽印又如何,兵權旁落。

至今,各地藩王仍然手握重兵。察德反而落了空,是因為攝政王的緣故。攝政王多方製約甯家,更是剝奪了親王的政治權利。

藩王個個都是開國功臣,但如今坐擁一方。於是前幾年,攝政王設立了軍機處,總攬兵權。接下來應該是削藩,隻可惜攝政王沒等到那一天。

我親政不久,未敢大刀闊斧削藩,隻怕藩王會去招攬起義軍來造反。

夜晚與甯貴妃一同用膳,我逗了逗賢越,覺得這個孩子長得很親切。

若是立他為太子,可撫慰漢人,但夏臣定會言辭激烈地反對。我也隻能靜觀其變,這一生還長得很,或許還能有別的皇子出世。

甯貴妃叫乳娘將孩子抱下去,命宮女備下熱水,然後走到我麵前來替我寬衣。

她似乎不敢看我,臉蛋紅通通的。為了緩解緊張,她小聲跟我說著話,“皇上,說起來真新鮮,榮親王妃都不知道沫兒會寫字。”

“哦?”我一聽見關於絲絛的消息,耳朵都豎起來了。

“母後命人拿出沫兒抄的經書來,王妃都嚇一跳。還說沒想到那麼個芝麻官家裏庶出的女兒竟然會寫漢字。”

我搖搖頭,“京城裏這麼多大官兒都不教教女兒讀書寫字,朕的後宮裏也挑不出一個有才華的妃嬪。”

甯貴妃訕笑道:“漢人不是有句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是了,你們都有德。”我的衣裳都脫去了,麥色的肌膚在靜靜的燭火下顯得光滑油亮。

甯貴妃垂下頭,耳廓全紅了。

我順勢攬了她一下,問:“怎麼今日隻有榮親王妃來,小妃不來給母後請安?”

“聽說生病了。”

我一驚,手不由自主用大了些力,“什麼病?”

甯貴妃忸怩道:“女人家的病,皇上莫要問了,晦氣。”

冷不丁想起長興的死因,胸口被什麼堵住了似的發悶。種種不祥的預感如陰雲覆蓋了我的天靈。輕輕推開甯貴妃,轉身喚齊安。

齊安從外頭進來,隔著一道簾子回話:“奴才在。”

“備駕,朕要去擷華殿。”

甯貴妃臉上的血色霎那間褪了下去,抬頭望著我,目光閃爍。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心裏極度憋屈,也顧不上她的感受了,自己抓了衣袍匆匆穿起來。窸窸窣窣,除了我弄出來的動靜,別無其他聲響。

出宮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甯貴妃正跪在地上抹眼淚。她大概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擷華殿裏落葉滿地,似乎如嬪不喜歡叫人把地掃得太幹淨。

殿裏也不是十分整齊,小玩意擺得到處都是。

如嬪剛卸了妝準備休息,急忙出來迎。我道了聲“起來”,故作悠閑地踱著步子進去了。

如嬪為我斟茶來,笑著說:“皇上恕罪,臣妾毫無準備,有失遠迎。”

“不怨你,朕隻是心血來潮,想看你寫字了。”我朝齊安使了眼色,一行奴才都退下去了,宮女們也跟著出去。

如嬪眨眨眼,狐疑地看著我,“那臣妾去備筆墨。”

我止住她,“就拿你今日寫的來看看。”

如嬪去取了,取來了我卻並沒有心思看。隻聽見她在旁邊問:“皇上覺得哪張寫得最好?”

我心不在焉,根本說不上來,眼前的白紙黑字漸漸繚亂起來。隨手將一張抽出來說:“這張好。”又問,“怎麼榮親王的側妃近日沒進宮來陪你寫字?”

如嬪如春花的姣容上綻開濃濃的笑意,“臣妾見皇上政務繁忙,便沒有召她進宮來。”

我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突然又警覺地盯著如嬪。

她這句話,已經暴露了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但是她卻不怕。

“皇上,臣妾定然會保守秘密。”如嬪附耳對我說道。

我腦子裏飛快地回想,原來上一次如嬪帶著宮女出去尋經書是有意為之。她竟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或者說她看出了我對絲絛不僅僅是欣賞她會寫字那麼簡單。

我有些後怕,身邊這麼多雙眼睛,如何顧得過來?

如嬪像是無所顧忌的樣子,嘻嘻笑道:“明日一早我便召她進宮,皇上安心歇著,明日下了早朝過來就是。”

我鉗住她一隻手腕,厲聲:“你何時知曉的?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嬪答:“臣妾自然應當為皇上分憂。”

“分憂?”我蹙了眉,愈發不明白天真爛漫的如嬪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皇上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陷入相思之苦,臣妾為皇上分憂是應該的。”如嬪一隻胳膊摟上我的脖子,小聲說,“臣妾絕不會走漏風聲,她一來,我便遣散所有人。”

我仿佛被人窺見了內心最齷齪的一角,有種羞恥的感覺從胸腔裏蔓延開來,直到臉上發燙。不想再看如嬪,撇開頭問:“你圖什麼?”

“臣妾的兄長入京來考科舉,中了進士,還望皇上費心惦記。”

“知道了。”我冷著臉應道。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裏,到底不舒服。如嬪的心機也遠遠在我預料之上。隻是一個絲絛便能抵下我內心的所有不安,這一點,如嬪也看透了。

次日,絲絛果然進宮了。去母後那裏請安坐了一會,便與如嬪一起回了擷華殿來。原本皇後要請她過去,不過如嬪以要為太後抄經為由劫了她過來,這一路凶險被如嬪描述得繪聲繪色。

還是那張長書案,硯台旁放著那隻筆筒。我清楚地看見她的視線落在筆筒上,萬分不舍。於是偷偷對如嬪耳語了一句話,如嬪當下便走過去將那筆筒塞給絲絛,一邊說:“妹妹,我是粗人,這筆筒還是與你相襯。”

絲絛愕然,推也不是,接也不是。終是我發了話,她才收下了。

天涼了,瞧著她身上衣物單薄,我難免擔心她在王府裏的日子不好過。

如嬪在絲絛身旁磨墨,突然一聲悶響,她竟然將硯台打翻了,濃黑的墨汁“嘩啦”澆在她們裙子上。絲絛張了張嘴,愣愣地看著自己汙黑的裙擺。如嬪也皺了下眉頭,隨後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給絲絛賠不是,一邊喚宮女去找衣裳來。

“沫兒,瞧我笨手笨腳的,可千萬別怪我呀!”她隨手翻開襯裙一看,墨汁滲到裏頭去了,恐怕腿上都盡是墨跡。她忙喚宮女去準備熱水,要擦洗一下身子。

絲絛手足無措地由著如嬪擺弄,不一會宮女們都忙開了,絲絛也被如嬪推搡著進了內殿去。

內殿有裏外兩間閨閣,一間是如嬪的,一間是值夜的宮女們休憩之所。聽見如嬪在裏麵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你們都下去罷,側妃娘娘不習慣這麼多人伺候。”

一行宮女依稀退了出來,我卻穿過簾幔與相向而行,問其中一名宮女:“如嬪呢?”

“如嬪娘娘和榮親王側妃都在裏間更衣。”

我點點頭,由她領著往裏間走。

“娘娘,皇上來了。”宮女輕喚了一聲。

“哎,皇上來了,快領側妃娘娘去外間。”如嬪急忙叫喚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如嬪道:“好了,你們還杵在這做什麼,下去罷,請皇上進來。”

裏麵的宮女也悉數退了出來。兩旁的侍女為我撩起垂紗帳,我便穿過拱門而入。

如嬪站在不遠處的紅木衣架前麵寬衣解帶,側目睨著我笑:“皇上親自來為臣妾更衣,真是令臣妾受寵若驚。”說著,她拾起幹淨的衣裳隨意披上,躡手躡腳推開垂花小門。

那是裏間與外間隔著的一道暗門,平日裏看著像擺設用的架子。宮女值夜的時候常常從這小門裏進出。

我沒辦法仔細考慮該不該走過去,腳下已經邁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