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豇豆紅2(3 / 3)

“母後,朕沒事。”我像哄孩子一樣攬住母後的雙肩,催她進去。

母後不罷休,雙目通紅朝塔塔參領喝道:“他被綁起來怎麼還可以出手刺殺皇上?你們這些大內侍衛哪裏盡忠職守了?”

塔塔帶領眾人跪下叩頭,懇求寬恕。

我對母後解釋:“他袖子裏藏了短刀,侍衛疏忽了。”

“這樣的疏忽不允許發生!大夏國的皇帝隻有一個,不能有任何差池!”

“好了,母後,穿得這樣少別站在外麵吹風了。”

關上殿門,風雨聲都被阻隔在外。

殿內很溫暖,我不由記掛著跪在宮外的人們。王府裏大多是女眷,這樣冰寒的地上都結了冰,她們恐怕也難以承受。我令齊安去告訴甯太妃方才發生的事,也好打消她想向母後求情的念頭。

齊安出去了一會,回來稟告說甯太妃暈過去了。

母後聞言道:“大可不必管她,榮親王這樣膽大妄為與她脫不了幹係。趕他們出宮去,沒有哀家的召見不許進宮來!”

母後的話就是懿旨,齊安得令下去傳話了。

我淡笑著問母後:“真要如此絕情?”

“皇上,是察德先不顧手足之情。”母後突然想起來,問我,“方才他都說了什麼?為何要行刺皇上?”

“甯太妃與他胡說了什麼話,接著他就發酒瘋了罷。”我略有些心虛,低著頭說,“母後,我不能殺察德。一來畢竟舍不得,二來,更不想得一個手刃親弟的惡名。”

母後不以為然,“哼,他要行刺皇上的時候可有半分不舍?”

我回想方才察德的舉動,若非被我卸了胳膊,他的刀子或許已經刺進我的心窩了。

那時候,他可有半分不舍?

母後態度堅決道:“一定要治他犯上作亂的罪名,此時不除他,便是後患無窮。”

我沒有答話,正想辦法怎麼才能保住察德一命。雖然他恨不得我死,我卻並沒有那樣恨他。大概贏家都會寬容些罷,我若是輸了,也會咬牙切齒恨得他要死。

燈花落在燭台上,萬籟俱寂。

突然從正陽宮後殿裏傳出察德的嘶吼聲,鬼哭狼嚎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母後嚇得起身走到殿門邊去聽,問:“那是在做什麼?皇上給他用刑了?”

我有那麼惡毒嗎?母後真是不了解我。

正想叫侍衛去看看出什麼事了,察德始終重複著嘶喊的一句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在喊:“一國之君霸占自己的弟媳,淫亂宮闈,敗壞倫常!”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涼透了,匆匆掃了眼母後的神色。

母後愣了會,隨即氣得發抖,指著塔塔喊道:“給哀家堵上他的嘴!快去!”

我自然是後悔萬分,若知道察德有這樣一副高亢的嗓音,該早些堵上他的嘴。

如今,我淪落成了笑柄。

母後轉過身來盯著我,目光如十年前一樣銳利。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幾步,一手扶著寬椅的把手令自己站穩腳。

“他說的弟媳是誰?是沫兒?”

我訥訥解釋:“母後,他言過其實了,我與沫兒清白得很。”

“清白?!”母後揮手將幾案上的花瓶一掃,嘩啦啦的聲音伴著她近乎絕望的尖叫,“你們還真是赫連家的好男兒,癡情到要為了個女人手足相殘!”

“並沒有到那一步,是察德借酒發瘋了。”

母後癱坐在榻上,無力掩麵道:“哀家辜負了你父皇的重托。這麼多年我們母子相依為命都熬過來了,為何現在皇上要這樣胡來?這不是自毀長城是什麼?”

我決定豁出去了,屈膝朝她跪下,“母後,可願意聽朕說幾句話?”

“你如今隻需告訴我,真的要搶你弟弟的女人?”

我跪在被地炕烘暖的地毯上,不直接回答那個問題,隻緩緩說著:“母後總是擔心朕的身體,頻頻詢問敬事房妃嬪被臨幸的記錄。母後總是叫朕雨露均沾,想要朕開枝散葉。可母後從來不知道兒臣要做到這些事有多難。攝政王從前強迫我接受俘虜的侍寢,整整兩年,五百多個漢家女上過龍床,被我糟蹋,然後被處死。我滿手鮮血,一身罪孽,隻要一想起被捆綁送進我寢殿的那些女子的目光,我就覺得……生不如死。”

母後看著我,盛怒的表情依稀消退了。

“所以母後,朕為何覺得痛苦、為何想要解脫?因為朕不想要被強加的意願。既是皇帝,怎麼不能依著自己的喜好來生活?朕的確很喜歡沫兒,可也清楚我們之間的身份,隻要能看見她朕就覺得開心。但是察德按捺不住,他這樣衝動的後果隻是斷送了自己。”

“後宮佳麗無數,為什麼要喜歡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女人?”

我猝然笑出聲來,“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是不屬於我的?”

“真是荒唐……”母後無奈,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接著俯身來拉我的手,“快起來罷,不管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哀家也是要幫你善後。”

我站在母後麵前,看著她近日愈加煥發的容顏又突然黯淡了許多。方才聽聞我遇刺,母後嚇得六魂無主,我從未見過她那個樣子,像孩子一樣柔弱無力。這世上,也隻有她是完完整整忠於我一個人的。我撫著她的鬢發,輕聲說:“母後想如何處理,朕都照辦。”

“察德畢竟是皇上的親兄弟,為了皇上的英名也不能殺他。就軟禁起來罷,終身不得自由。”

與我猜想的一般,母後不會要察德死,最多也是讓他成為一個廢人,對我再無威脅。

這次是錯有錯著,解決了心腹大患。縱然我有錯,母後也沒有責怪了。

甯太妃豈是善罷甘休的人,仗著自己娘家在朝中還有幾分地位以為察德這事還有回旋的餘地。但誰還不知道個明哲保身,那些族人紛紛袖手旁觀起來。犯上弑君這個罪名說起來可以株連九族,那是我宅心仁厚才從輕發落了察德而已。

甯太妃也不知求了多少人,才恍然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她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如今雖然還活著,但對她來說已經跟沒了一樣。大病了一場,甯太妃低聲下氣地懇求母後接見。

想她也已經清醒了,母後便準她進宮來。

我坐在屏風後頭,將羅漢床的位置讓出來給她們。

母後與甯太妃便照舊那樣坐著,這麼些年她們都這樣坐著,各懷心思,卻要相互作個伴。

被母後禁足的甯貴妃也由侍女帶了來,一見囂張跋扈的甯太妃如今病成這般模樣就忍不住了,撲在她膝上痛哭,“姑媽,為何不保重自己,若是連姑媽也撐不住了,我該怎麼辦?”

甯太妃頗有感慨,摸著她頭唏噓不已,“姑媽以前看走了眼,那麼些人裏頭就你還記著我的好。”

看她們這樣姑侄情深,我都被感動了。當甯貴妃還是吉嬪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小心翼翼,木木訥訥。既沒有氣勢、也算不上聰慧,不過如此看來,是個情深意重的女子。

“好了,又沒死了誰,何必哭成這樣!”母後一發話,殿裏頓時靜下來。

甯貴妃咬著唇躲到一邊去,偷偷拿帕子擦眼淚。

甯太妃笑容中帶著倦苦,小聲地跟母後說:“姐姐,都怪我不好,我在察德麵前胡言亂語,本來是些氣話,誰知道他都當了真,還跑宮裏來鬧事,險些犯下大罪……”

母後冷哼一聲,“什麼險些?他已經犯了大罪。”

“是是……都是我不好……”甯太妃低著頭哽咽道,“明知道那孩子衝動,還在旁邊煽風點火,不怪別人,就是我害了他。”

“不是哀家說你,那些有的沒的,你跟他說什麼?況且他還喝了酒。哪個男人喝了酒不發瘋?”

“我就是氣不過……雖然沫兒不能說話,她的身份我也是一百個看不上,可到底是要給我們察德傳宗接代的,怎麼在宮裏住一陣子孩子就沒了呢?”

“你!”母後氣得站了起來指著甯太妃的腦門,“難道王府不能花錢雇個最好的大夫去給沫兒瞧瞧?究竟她是在我慈寧宮滑了胎還是從來就沒懷過孩子,把把脈就能明白了,你跟察德麵前嚼什麼舌頭?”

“當時我哪裏想了這麼多……況且沫兒一直哭一直哭,我當她受了什麼委屈……”

母後的臉色突然僵了一下,轉頭瞥了眼屏風後的我。

我尷尬地移開視線,母後一定以為我對她做了什麼才讓她這樣委屈。

可真是冤枉,我沒逼她,我也不喜歡強求來的東西。

母後大約也是想保住我那點麵子,退讓了很多步,安慰甯太妃:“事已至此,再後悔都無用。察德是哀家看著長大的,雖軟禁在宮裏也不會虧待他。哀家也絕不會落井下石,你就安心在王府裏頤養天年好了。綺藍郡主還小,也怪可憐的,哀家不會刻薄你們。”

“太後,我想……”甯太妃吸了吸鼻子,懇切道,“察德在宮裏難免孤獨,我想把府裏的姬妾送幾個進去陪陪他。若能再給他生個孩子也好,讓我們府裏頭熱鬧些。”

母後朝我看過來,我連連點頭。母後便答應了。

甯太妃感激涕零地朝我跪下了,我忙說:“太妃平身罷,朕仍然會將察德當兄弟一般對待。”

隔日,從榮親王府送來的姬妾到達了慈寧宮。

母後檢閱之後便親自與她們說了些宮裏的規矩,然後一一帶下去梳洗打扮,再送去緒陽殿。那是離熹陽殿不遠的地方,同屬禁地。偌大的皇宮,隻有二十名宮人可以自由出入那地方,外邊則守衛森嚴。

聽說絲絛也是隨那些女子一同進的慈寧宮,可是她們出來的時候我沒看見她。

若是絲絛也被送去緒陽殿,會在半道上被我安排的人劫走。

看來母後是防著我了。

或許母子之間有奇妙的心靈感應,她清楚我想做什麼,我也知道她會怎麼對付。

待通報之後,我去了母後的寢殿,看見絲絛規規矩矩站在母後身側。

她穿著藍色的對襟夾襖,發髻盤得一絲不苟,如宮裏所有的女人一樣刻板。

“皇上,哀家喜歡沫兒,於是自作主張留在了身邊。甯太妃那邊也沒意見,皇上也不會有意見吧?”母後端著茶,卻沒有要喝的意思,眼角的餘光掃來掃去。

我故作輕鬆地笑了,“後宮之事,母後作主。”

“好罷,等會就送去佛堂剃度了。讓寂空大師收為弟子,今後就專門為哀家誦經祈福。”

“剃度?”我幾乎是驚呼出聲,“母後!”

我知道她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對付我。可是看著始終低著頭的絲絛,我真覺得命運對她不公。

母後笑道:“怎麼?皇上不是說由哀家作主麼?”

我也賠著笑:“如花美眷,出家了多可惜?不如暫且帶發修行,也能替母後誦經祈福。”

“這樣……也行。”母後垂下眸子,卻挑了挑眉衝絲絛說,“反正事已至此,哀家攔也攔不住。別以為被皇上看中了就能從野鴨變成孔雀。這女人,皇上玩過了就扔已經成了習慣,他圖新鮮,尤其是沒得到手的東西。一旦得到了,那便是棄之敝履。別怪哀家沒提醒你,若有那樣一天,就該認命,哀家最煩失寵了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絲絛麵無表情跪下謝恩,接著被老嬤嬤帶走了。從頭到尾她都沒看我一眼。

我失落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低聲怨母後:“朕何時做了那樣的混賬事?朕可虧待哪個妃嬪了?”

“皇上自己不清楚麼?這後宮裏多少守活寡的女人。”

好吧,我明白母後又會說叫我雨露均沾了。每回提及此事,我隻能唯唯諾諾。

不過一想起絲絛從今以後就住在宮裏麵,心底好像開出了花。

那花紅得像她獻上的紅瓷花瓶,那般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