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察德這回要輸給呼延碩了,不禁也撫掌大笑:“不愧是呼延將軍的兒子!”
光顧著看熱鬧,待再看向絲絛的位置,發現已經空了。
心猛地一墜,發慌。
“齊安。”我匆匆喚道,“朕要更衣。”
皇後將心思收了回來,過來攙我,“臣妾伺候皇上去。”
“不必了……”我說著,兀自站起來,不料腳下跟踩了雲朵似的輕飄飄,哪裏還能走得穩當。
齊安礙於皇後的眼色不敢貿然說什麼,我隻好由她扶著離了席,往後殿去。
想要問一問齊安絲絛去了哪裏,可是僅剩了一點理智讓我咬住了牙關。
跌跌撞撞到了淨房,齊安傳了人來伺候。可是皇後仍然不願走,盡心盡力地扶著我。
“皇後,朕要如廁。”我認真地瞪著她,一字一句說,“你……在這裏,想看什麼?”
皇後紅著臉出去了,走前交代太監好好扶著我。
我立即回頭喚齊安問:“她去了哪裏?”
“方才來了淨房,這會走了。”
我搖著沉沉的腦袋歎氣,忽然對這熱鬧的宮宴厭煩極了。
隻想在安靜的屋子裏守著安靜的她,做胚也好,畫瓷也好,寫字也好,抄經也好。
當然,若能做點別的什麼更好……
回到席上,聞見哄笑聲一片,方才鬥酒的兩個人已經回到了座上。
皇後忙問綠姝:“怎樣?誰贏了?”
綠姝答:“兩個都倒下了,似乎不分勝負呢!”
“那大家都在笑什麼?”
“方才榮親王嚷嚷著要帶小妃回府去睡覺,大家就都笑了。”
我苦笑兩聲,說:“不早了,也該睡覺了。”
皇後回頭問:“皇上也乏了?”
我點點頭,眼皮已經耷拉著睜不開了,或許我也該醉了。臨走時瞥了眼坐在察德身邊的人影,一邊一個,我都分不清哪個是絲絛。
合衣在榻上睡了一覺,醒來看見母後。她來了德陽宮裏與我一同守歲。
或許是察德突然回京令她也有些不自在,因此臉上的笑容始終有些不盡興。
玲瓏原本睡得熟,被乳娘叫醒了換守歲的新衣裳。小孩子哪裏知道什麼是守歲,不痛快就一直哭。皇後怎麼哄他都徒勞,也有些不耐煩。
我叫乳娘將孩子抱了來,給他戴上可愛的虎頭帽。小家夥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烏黑的瞳仁裏倒映出我的影子。瞧他哭了老半天眼裏都沒濕,看來隻是幹嚎了。
我沒怎麼抱過他,覺得有些陌生。
估摸他也覺得我陌生,呆在我懷裏都不敢吱聲,更不敢哭鬧了。
母後嘖嘖不已:“還以為這小祖宗誰都不怕,原來怕了他父皇。”
皇後籲了口氣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揉著玲瓏的臉蛋,“小壞蛋,見到父皇才肯老實。”
“快到子時了……”母後雙手裹在熊皮手套裏,低著頭想了會事,輕聲問我,“皇上,察德剿匪調了多少兵?”
“兩萬而已。”我頭腦有些昏,叫綠姝替我按按太陽穴,一麵說,“母後勿要擔心,待他剿匪回來兵權就交出來了。他沒那膽子胡來。”
母後疲憊地閉了閉眼,說:“最近眼皮直跳,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能有什麼事?叫如嬪多陪母後去佛堂念念經。”我別有用心,以為母後會惦記絲絛,待察德離京後又會召她入宮來。可母後沒有提。
除夕這一夜下的不是雪,是雨。
一點一滴凍在屋簷下,結成一條條的冰棱子。在宮燈暈開的光裏如寶石一般。
玲瓏睡在我和皇後中間,兩隻小手握成拳,許是做了什麼夢,一麵揮著小拳頭一麵呀呀地叫喚。
我從未和他睡在一起過,這種感覺是說不出來的微妙。
原本宮規不允許的,但我非要試一試。於是將玲瓏留下了,乳娘和兩個老嬤嬤都守在床幃外頭隨時候命。
我看看他,看看窗紗外的冰棱,酒醉的感覺越來越輕,腦子越來越清醒。
也不知什麼時辰了,安靜得反而令人不安。
一扇門被推開了,不知什麼人在外麵喘著氣說:“齊公公,大事不妙!”
我掀開床簾走下去,驚動了在外麵守夜的侍女,她慌忙替我穿了鞋,小聲道:“皇上這麼早就醒了。”
“什麼時辰了?”
“剛剛醜時。”侍女從衣架上取了外衣要給我穿。
我撇下她大步衝出去,問:“齊安,誰在外麵?”
齊安從寢殿外頭躬著身子匆忙跑進來,道:“皇、皇上,榮親王夜闖禁宮!大內侍衛前去攔截,但不敢出手,已有三名侍衛被榮親王傷了。”
“帶他過來見朕。”
“皇上,榮親王似乎還在發酒瘋,誰的話也不聽。”
“禦前侍衛呢?塔塔參領呢?”我一邊說著,一邊往殿門外走。冷不丁被一陣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遠遠望見慈寧宮的方向亮了光,想來母後也被驚動了吧。
察德究竟想幹什麼?
怒發衝冠為紅顏?他就有這麼喜歡絲絛?
頓時覺得無名火起,我一拳砸在門框上,朝宮外的侍衛大喝:“傳朕的口諭,務必在正陽宮外拿下榮親王!”
雨還在下著,一點一點如冰刺一般,落在手背上生疼。
我披著鬥篷站在正陽宮巍峨的門外,看著數百階白玉階底下寒風朔朔中的刀光劍影。
赫連察德身著盔甲手提長劍夜闖皇宮,真是有膽色。他也真的是想殺我。
似乎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我並沒有慌張。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夢見過他帶著兵馬衝入寶殿要殺我。
如今我生氣的原因不是他要殺我,而是他為了絲絛要殺我。
倘若他真的是要造反,我也許不會這麼難過。赫連察德不會為了權勢地位來跟我爭奪,卻為了一個女人不惜一切。
如今我才意識到,這個女人對他真有這麼重要,比命重要,比長興重要,比皇位都重要。
兩隊侍衛從正陽宮後側衝出來,領兵的是塔塔參領。
他們冒著冰刺一樣的雨水保護我,對付我唯一的兄弟。
察德體格健碩,勇猛善戰,即便在這樣的圍攻下也沒有失掉氣勢。不愧是我父皇寵愛的孩子,他真應該去當個將軍。可惜,誰讓他有我這樣不肯給他兵權的皇兄。
他時不時發出怒吼和咆哮聲,我的大內侍衛倒下了一個又一個。但終究是寡不敵眾,他被一支銀槍刺傷了胳膊,接著侍衛們一哄而上,將他的盔甲拆下來,然後將他五花大綁押到我麵前。
眼簾之外不停地飄下細雨,被風吹成斜斜的。
我戴了氈帽,並未淋著雨,隻瞧著他臉上全是雨水,仿佛要被凍得結冰。
他趾高氣昂地站在那並未下跪,身上帶著重重的酒氣,眼眸紅得嚇人。
我沒逼他向我下跪,無奈地歎氣說:“察德,你又令朕失望了。”
他根本不屑看我一眼,嗤笑道:“隻怨我無能,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我篤定地說,“她……從一開始就是朕的。”
看著他一會青一會紅的臉色,我很壞地笑了。其實也很無奈,隻有察德會傻到跟皇帝搶東西,而且是單槍匹馬。
察德被押進了正陽宮,事情鬧得大了,宮裏頭人心惶惶。
這除夕之夜,京城裏的燈火特別旺。宮裏的喜慶之氣卻在轉瞬間消散了。
城中贈調了禁軍守衛皇宮,大內侍衛也紛紛受命前來護駕。
德陽宮外燈火通明,母後終於從慈寧宮趕來了。離天亮隻剩一個多時辰,這麼冷的夜裏還要勞煩母後奔波,都是察德給惹的。
甯太妃帶著王府裏的家眷跪在宮外哀求,除了小郡主,所有人都帶來了罷。不然怎麼哭得出這麼大的聲音,像哭靈一樣。
我與母後都充耳不聞,二人麵對麵坐著不言語。
過不久,甯貴妃也來了。母後不見她,她便與榮親王府的人跪在一處。
我有些吃驚,她入宮的日子不短了,怎麼不曉得忌諱。這樣的情形下她要撇清關係才好,免得連累賢越。退一步說,即使她有心維護,也要靜觀其變,不能這樣衝動冒失。
母後仍然對外麵的動靜無動於衷,麵上散發出溫暖的笑意。她好像在說一件很愉悅的事情,“皇上,這是天賜良機,別手軟。”
我也知道這是良機,可是仍然對察德存了一分情誼。
“母後,朕想先去問他幾句話。”
“哀家也很想知道他為何要行刺皇上,將他押進來審罷。”
如今該盡量避免母後知曉其中的原委,不能叫她問出什麼來。於是我斟酌一番道:“還是朕先去問問,免得他冒犯母後。”
“好吧,皇上多帶人手過去。”
見母後沒有起疑,我心裏便開始盤算絲絛的事如何瞞過去同時也能保住察德。
察德坐在椅子上與我平視,半醉的神情裏似乎透著他慣有的憨厚。
從前每一回摔跤我都不曾贏過他,可是站在最高處的那個人仍然是我。他怎麼會有這樣的膽子進宮來行刺我。
我隻留下齊安,令所有侍衛都去門外守著。
“察德,你真的想殺死我嗎?”我是很認真地問他這個問題,因為我從未想過要他死。我以為感情從來都是對等的,你對我好幾分,我便對你好幾分。即便攝政王和母後一直將察德當作心腹大患,我也從沒想過要他死。
他平靜答道:“殺了你,我也不能活,就算同歸於盡罷。”
我也盡量平靜地問:“你有多喜歡她?”
他的眸子柔和下來,“她是我下半生要保護的女人。”
“那長興又算什麼?”
“她們一樣。”
我覺得可笑,難道他從前對長興也是這樣麼?
昂藏七尺,這樣虐待欺淩弱女子。難怪長興寧死也不要給他生孩子。我能想象長興生前受過怎樣的苦,若早些了解,或許能讓她過得好一點。
我起身走到他麵前,按住他的肩膀問:“你就不怕她的下場和長興一樣?”
“怕,所以我來了。”他雙頰上還有酒醉後的紅潮,目光卻比方才清醒多了。直勾勾盯著我,突然之間從椅子上暴跳而起,手裏攥著一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我的胸口刺過來。
我及時閃避,劈手砸在他腕上打落他的短刀。他手裏沒了武器便朝我攔腰撞過來,就像我們無數次摔跤的時候他都這樣對付我。以他的蠻力對付我。
可是這次他輸了,一聲痛極的驚呼之後,他的左臂在袖管裏晃晃悠悠。
齊安大呼救駕,門外的侍衛也早已聽見了動靜,頃刻之內湧進來將察德圍困。
察德一手捂住左肩咬牙站起來,額頭上一顆顆汗珠滾下來。他驚愕甚至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方才使了力的手掌有些發麻,用力握了幾下,側頭衝察德笑一笑說:“想知道為什麼輸給我?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用十分力氣,哪怕留一分,也能叫旁人摸不著底。”
“你就算重千斤,但是被敵人知根知底,四兩也足以對付你。”我是真心真意告訴他這個道理,或許太遲了。
和察德摔跤,我從未盡過全力,不怕輸千萬次,隻要贏最後一次。
他意圖弑君的罪名落實,我想我們之間就這樣了結了。
天似乎有點發白,徹夜不息的燈火仍然灩灩生光。
雨還在下,地麵上結了一層薄冰。
一腳踏下去,盡碎。
暗夜中的燈火跳躍出幾乎不屬於人間的詭異,這一夜太長了。
母後從侍衛那裏聽聞消息跑出來尋我,臉色煞白。
母後遠遠看見我,眼眶紅紅的,“哀家不是叫皇上多帶幾名人手麼?萬一有何不測,讓哀家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