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別有深意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對絲絛說:“你先進去準備著,等會太醫就來了。”
絲絛頷首退下,唇角始終帶著一抹笑意。
我發覺自己的指尖在發抖,忙握了拳。趁宮女收拾棋子,母後低聲與我說:“皇上太沉不住氣了,如今她住在我這裏,想要拿掉孩子不是輕而易舉麼?”
母後誤會我了,她一直以為我將察德遣走、暗中促成達奚沫兒進宮是有所圖謀。因為這樣一來,榮親王府的未來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是我如今要麵對的恐懼在於,絲絛和察德將有一個骨肉相連的孩子。
雖然早有預料,但是真正到了事實發生的這一刻我無法鎮定從容。
母後見我神色有異,在旁邊不停地寬慰。我聽不進去,隻是麻木地點頭。
不多時,太醫來了。我不便進去,在外麵癡癡地等著消息。
灰白的天際蒙著淡淡的雲層,不見丁點藍色。
轉身看著書案上一摞經書,旁邊擱著那隻孔雀藍筆筒。絲絛將筆筒帶進宮了,平日裏為母後抄經,從筆筒裏取出兔毫筆,站在這裏寫字宛如一幅畫,安靜又溫和。
母後臉上掛著憐惜的神情從裏間出來,歎道:“身子骨弱,近來脾胃又不好才幹嘔,哀家白歡喜了。”
我重重地坐了下去,背上盡是虛汗,濡濕了內衫。母後悄悄遞給我一個安然的眼色,是想叫我放心。
可是我一想起絲絛方才露出的微羞神情,喉口裏像是梗了一根刺。
母後大概是鬆了一口氣,當即要上佛堂去敬香。我強笑著搖頭說:“朕就不陪母後了,早些回來,晚膳我已命人去傳了。”
“敬完香就回來。”母後的臉肅穆之中帶著幾分壓抑的喜氣。
其實母後高興得早了,我猜明日甯太妃就該進宮來要人了,保不準還以為我們動了什麼手腳害她沒了孫子。這事真是有口難辯。
宮女跟母後去了佛堂,留了四個人伺候。
絲絛不一會就出來了,看上去很平靜,不悲不喜。她朝我行了禮,走到桌前去寫字。
我隨過去,回頭瞧那幾個宮女都在外麵候著並看不見裏邊,於是一把拽住絲絛的手腕,壓低聲音問:“如果懷上他的孩子你很高興吧?”
她雲淡風輕地瞟了我一眼,提筆蘸墨,幽幽道:“萬事都由不得我高興。”
我無奈地笑,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放,“你究竟藏的什麼心思?”
“太後說我有喜了,我能說半個不字麼?”她執筆,在我手背上寫了一個“不”字。“可惜我是個啞巴,不能說。”
我眯起眼審視她,像是從未了解過她,輕笑:“你真會撒謊。”
絲絛歪著頭,迷蒙的眼裏顯出無辜的神色,“我什麼也沒說,怎麼算撒謊?”
我更加捏緊了她的手,將我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縫間,咬牙說:“你……跟我說實話。”
“確實是脾胃不大舒服,太後以為我害喜了。”絲絛反手鉗住我的十指,細膩光滑的肌膚在我指間摩挲,臉上掛著一絲謔笑輕聲說,“我將錯就錯,是想看看皇上的反應。”
“朕有什麼反應?”
“驚愕、嫉妒、恐懼。”
我不以為然地搖頭訕笑,這麼多年,喜怒不形於色,她從我臉上什麼也看不到,又怎麼可能猜中我的心思。
絲絛謹慎地繞到我身後的角落裏以免被外人看見,詭秘地笑著:“想知道嗎?把我的香囊還給我。”
“什麼?”我發覺自己的思緒跟不上她了。
她順勢倚著旁邊的黃木牆,慢吞吞說:“想從我這裏套出實話,也需要下工夫的。”
我扶額失笑,竟想不到會被她這樣算計了。她還真明白我的心思。
原本我還覺得不好意思問出口,擔心會觸到她的傷心事,不過見她還有心情與我算計,便知道事情並不如我想的那樣。但是,我實在很想親耳聽一聽她如何說。
從腰間將香囊取出來呈在掌心,她伸手來取,我又將手收回來,問:“實話呢?”
她仰麵看著我,像從前那樣認真。隻是清秀的麵容上多了幾分嬌柔,那真是歲月的痕跡,賦予了她女子的風情。
一雙素手漸漸摸上我的胳膊,朝香囊伸過去。令人心癢的氣息順著胸膛蔓延上脖頸,她說:“我不會懷上他的孩子。”
我抿唇忍住笑,問:“為何?”
“他沒碰我。”話音一落,她將香囊奪走了。
而我將她抱住了,抵在角落裏,讓她無處可逃。
我有些怕她,她是如此明白男人的心思。時而深不可測、時而剛烈不屈。而我注定陷入了她那雙朦朧不清的眼睛裏,無盡地墮落。
狠狠地廝磨她的唇、她的頸,叫她呼吸不得。我絕不允許她挑弄我以後再甩手而去,這個心比天高的女子,遲早要承歡我身下。
她用力捶打我,啞著嗓子道:“太後……快回來了。”
我捏著她的後頸,狠狠道:“要了你足夠。”
冷硬的木牆、地麵,一切棱角分明的線條在視野裏錯綜複雜。
而懷抱中的輪廓是圓滑的、飽滿的、溫軟的。
她深深地喘息,眸光裏帶著欲醉的情愫,卻一直在抗拒。“皇上不是在齋戒嗎?”
“是吃素,不是齋戒,我不吃肉,但可以吃人。”我無法停止這一場迷戀,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相思,終於要成了真。
“不能……隻要我一天還是榮親王側妃,就不能做皇上的女人。”她抵在我胸前的手忽然順著我的腹部滑了下去,冰涼如玉的手指生澀地去觸碰、輕撫、揉弄……
我渾身一僵,仿佛鋪天蓋地都是輕霧飛揚,欲上雲端。
晚膳時,母後一直在給絲絛夾菜,叮囑她要多補身子。
我時不時偷偷瞄幾眼,絲絛一直麵如常色,倒是我的臉滾熱非常。用完膳便匆匆逃離了慈寧宮,去了如嬪那裏沐浴更衣。
屏風後遣散了別的侍女,隻留如嬪一人伺候著。
我將揉成一團的汗巾從衣袖裏掏出來扔進木桶裏攪了幾下,清著嗓子道:“幫朕洗洗。”
如嬪提起來瞥了一眼,忍住笑輕聲打趣我:“皇上最近不是吃素麼?上哪裏偷腥去了?”
我闔目歎道:“沒偷成,嚐到了肉香,可惜沒咽下去。”
“怎麼?怕嚼不動?”
“慢慢來。”我心有餘悸,若是今日之事被宮人撞見了,母後非要把絲絛殺了不可。我太過衝動,在慈寧宮裏這樣妄為。
如嬪從桶裏撈起汗巾搓洗,我盯著她的手在明黃的綢布和融暖的燭光中上下揉動,想起那一雙靈巧而動人的手,身上又燥熱起來。
這一場對弈,我沒能吃掉她的黑子,反倒是自己的白子灑了個空,滿盤皆輸。
輸就輸罷,被她吃了我也願意。
天氣驟冷,飄起了雪粒子。
劈劈啪啪落在屋瓦上,像敲打著我難耐的寂寞。
甯太妃進宮來鬧了一下,帶著絲絛回府去了。
那天我站在廊道裏看見她眼眶通紅,被甯太妃從慈寧宮裏拽出來。
其實沒什麼大事,不過是人心難測,甯太妃以為母後把絲絛怎麼樣了。明著卻不好說,隻能把氣都出在她身上,說她故弄玄虛,想要在太後麵前賣乖不想被識破。
那些訓斥的話我都隱約聽見了,險些就控製不住自己要衝進去幫絲絛,不過母後按住了我的手,輕言道:“原本她那個人就多疑,人家的事就別管了。”
我壓抑住怒火,微微歎了聲:“可憐沫兒身子不好,還要受太妃的氣。”
“哀家也心疼她,可到底是人家兒媳。”母後拉著我坐下,手裏撚著佛珠,“開始覺著是害喜了,沫兒還挺高興的,查過之後才知道是脾胃不適,其實最難過的就是她。這會甯太妃是打定主意認為我們害沫兒滑了胎,真是無中生有的罪過。”
“母後無須擔憂,太妃回府以後親自去請郎中瞧一瞧便知。”
“她啊,真是衝動壞事。”母後垂著眸子狠狠地說,“若要治一個犯上的罪名都夠了。”
我置之一笑,不去忖度她的心思。
算起來,她在宮裏還未呆夠兩個月,真可惜好時光過得這樣快。
我空有念想,不能去看她,於是暗暗叫麗妃、如嬪召了她幾回,都被甯太妃回絕了。
直到除夕之前,察德回朝。
我聽見這消息的時候正在與戶部商定第二次大規模移民之策。為解決匪患、平息起義,最好的方法仍然是從根源瓦解前朝的固守勢力。戶部官員爭執不下究竟江西的移民要遷往廣東還是四川。
我無心聽他們爭論,隻是暗自想著景德鎮不能移,不然禦窯廠可就毀了。
這時候軍機處送信來,是察德帶了一隊精兵回京探親。我不想見他。
“皇上,站在這風口上不冷嗎?”甯貴妃為我披上鬥篷,溫柔的手掌在我肩上撫摸,“明日就是除夕了,皇上怎麼悶悶不樂?”
因為明天我要見到絲絛,也要見到察德。我不喜歡同時看見他們兩個。
是不是太寂寞,覺得時日過得特別慢,上回還覺得有些緊的衣裳又鬆了些,果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貴妃挽著我的手臂,“皇上,賢越開口說話了。”
我的心思終於被她挽了回來,有些欣喜地問:“說了什麼?”
“叫阿媽呢。”
“為何不叫阿爸?”
貴妃笑起來柔弱的腰肢一顫一顫,“怎麼可以叫阿爸?要叫父皇。”
我心裏頭是說不上來的滋味,高興麼?不是。難過麼?也不是。我的孩子開口了,不會叫阿爸,他一輩子也不會叫我阿爸。
我轉身攬住貴妃回屋去。方才站了一會雙手冰涼,甯貴妃遞給我手爐,又給我端了熱茶上來,然後蹲下去幫我脫去靴子。
我覺得女子低頭的一瞬間最動人,眼簾半垂,睫毛投在下眼瞼上有淡淡的陰影。唇似笑非笑的,矜持又魅惑。
拽著她的手將她拉入懷裏輕吻,想起來她也很寂寞,我統共不過臨幸了她三次。連我自己都能數清楚。
甯貴妃有些受寵若驚,唇角發顫。
我又聞見她身上的檀木香。
執起她的手腕,磨得光滑的佛珠在暖黃的燈燭下好似鍍了金。
我不知怎麼有些惶惶不安,又仔細端詳了幾眼。
甯貴妃軟軟的嗓音在我耳邊烘著:“皇上也喜歡這串佛珠?”
我信口道:“皇家之物,自然不俗。”
“麗妃姐姐也很喜歡呢,好幾番打探。”
麗妃?我仰麵躺下,望著頂上的藻井發愣。麗妃果然與我想到一處去了。雖然那隻香囊被我藏著掖著,她還是找到機會偷看了,裏麵的佛珠可不就是與貴妃這一串極相似?
不過佛珠這種東西怎麼看也看不出很大的區別,天底下有一模一樣的都不稀奇。
我這樣安慰自己,轉身便將這事忘記。
除夕當夜,夜空被人間燈火映成胭紅色。
一年所有的興頭都在這一刻,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喝了許多酒,舌頭打結了說話都不利索,可是我沒能喝醉。仍然很清醒地看見底下察德緊緊握住絲絛的手。他們夫唱婦隨,令人豔羨。
我回頭狠狠地跟齊安說:“上烈酒,給榮親王。”
任他酒量再好,我也要讓他醉倒在皇宮裏不省人事。鬥酒我從未贏過他,至少也要讓我見一回他的敗相。
察德是懂酒的人,一口就品出了不同,抬頭望了我一眼,嘴角卻挑起霸道的笑意,起身與一名將軍鬥起了酒。那是呼延大將軍的小兒子呼延碩,酒囊飯袋。我一直等著他承襲爵位才好對付他們呼延家。
皇後很興奮地探著頭看,暗暗攥著拳頭,又笑又喊:“好樣的!哥哥!”
酒水在他們之間飛濺,醉人的香氣溢滿了全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