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薄如紙(3 / 3)

我看著蹣跚走步的賢越,惦記起絲絛腹中的孩子。這些天心裏總覺得空得厲害,就像喪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每日寡言少語、連舌尖也覺不出酸甜苦辣來了。

越來越多的回憶充斥著渾渾噩噩的頭腦,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活。從來不知道,要放下一個人、一段情、一些過去,會這樣艱難。

我仍是忍不住,去章陽宮看望她。在對她說出那樣的狠話之後,我真害怕見到她的目光。所以去了也隻是踟躕在寢殿門簾之外,靜靜地聆聽她的聲息。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清冷月光下,沙啞難聽的聲音輕輕唱著歌,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令我潸然淚下。

微微挑開簾子,見她舞著水袖在殿裏如一隻鬼魅般地遊走,燈火搖曳處,盡是幽幽倩影。不一會,她又安靜下來,坐在書案前,纖瘦的手腕捏著筆在宣紙上仔細描畫,一邊笑著說:“駙馬,你畫得不對,應是並蒂蓮。”

我遲鈍地邁開腳步,穿過簾子,走到她麵前。

案上除了宣紙和筆墨,還有酒壺、和一包慘白的粉末。

“這是什麼?”我抖抖瑟瑟的手將那包粉末拾起來,幾乎凝住了呼吸,用全部的心痛注視她異樣興奮的神情。

“駙馬……”她笑得那樣妖嬈,揮著長長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眸子裏閃著柔柔的光,“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唱歌給你聽,當作慶祝你的生辰?”

“先告訴我,這是什麼?”我的淚幹涸在臉頰上,一手將那包粉末揚起來,細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樣紛紛灑下,四處飄舞。

“是可以令人忘記痛苦的好東西。”她急切地從我手裏奪去,卻隻剩一張白紙了。她整個人也一樣,隻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喃喃念道:“沒了,我的快樂沒了……”

我陷入了極度恐懼,生怕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生怕因為我的疏忽,令她有機會殘忍地殺掉我們的孩子來報複我。我抱住她,用手掐著她的脖頸大吼:“你在給自己吃什麼東西?吐出來!倘若孩子有什麼事,我不會放過你!”

一直跟在我身後的齊安躬著身子悄無聲息走過來,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點在舌尖嚐了一下,朝我磕頭道:“回皇上,是五石散。”

“五石散!”絲絛愣了愣,又拍著手聲嘶力竭歡笑,“是啊是啊,快給我、快給我!”

我無力鬆開了雙手,看著她像飛鳥一樣漸漸遠離我,伏倒在案上嗅著殘留的粉末。

可能這是比死亡還殘酷的結果。

我一早就知道她不會選擇死亡。哪怕活得再苟且,她也不會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貴,那是用千萬條命換來的。她的父母兄姐,她還沒來得及長大的駙馬,她的乳娘,和被屠盡的滿座城池。

但是眼前,這樣生不如死、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真的是我給她的嗎?為了擺脫痛苦服食五石散,絲毫不顧及腹中的骨肉,那滿腔的恨,到死也化不成愛吧。

我用盡全部力氣去愛一個人,愛到彼此滿身傷痕。而她隻消動一動手指頭,一切都會化為烏有。滿窯的瓷器,強求的愛情,我們的骨肉,都會碎成渣滓。

“齊安,傳醫女來,替淑妃安胎。”

“奴才遵命。”

我腳下生了根,即使魂已經走了,人也還在這裏。

她用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目光打量我,微微笑著說:“如果這隻是一場夢該有多好。”

“就當是一場夢好了。”我也回以她微笑,算是最後的寬容。

這一年盛夏雨水不斷,溝渠裏總是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我小心翼翼舉著傘,將她摟在懷裏,唯恐滴下的雨珠濺濕她的衣服。

龍輦被遠遠拋在了身後,我們踏著水窪蹣跚而行,穿過一座又一座門樓。宮牆上一塊一塊的紅漆被雨水浸濕了以後像欲滴的血,像流淌的釉。

我原本打算這個時候和她去暢春園避暑。

我原本打算晚些時候帶她去香山看楓葉。

我原本打算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叫“安睿”。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我要送她走了,像從身上切掉一個毒瘤,下手又痛又狠。

馬車在宮門外頭等著,雨水衝刷了整片視野,隻能看見白茫茫、陰沉沉的混沌天地。

馬兒無聊地踏著鐵蹄,水花四濺。車夫戴著鬥笠披著蓑衣,朝我們恭恭敬敬行禮,然後指著嶄新的紅漆木梯道:“娘娘,請上車。”

她整個人都在我懷裏,像被黏住了一樣。

我慢慢鬆開攥得發疼的手,將傘交到她手裏,用力推開她。

雨水劈頭澆下來,流入眼裏、耳裏。什麼也看不清、聽不清了。馬蹄嘚嘚的聲音從緩慢變得急促,從迫近變得遙遠。

這全部的過程,我始終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她離開的時候是怎樣的神情,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如齊安問我,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出宮了能去哪裏?

我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是生是死,與我再無關係。

淋得渾身濕透,我習慣性地回到了昭陽宮,喚人沐浴更衣。

可回應我的隻有玉粟淒涼的哭聲,她伏在我腳邊說:“皇上,麗妃娘娘不行了。”

怎麼會不行?早上還好好的,給我梳頭穿衣了。我轉身往寢殿裏衝,隻見那素雅的帳幔裏暗黃而枯瘦的容顏,唇邊掛著血,奄奄一息。

我緊張地將她的臉捧住,輕聲問:“這是怎麼了?怎麼不傳太醫?”

麗妃眸光柔亮,即使沒有力氣也努力笑給我看。她的嘴唇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玉粟低低地抽泣著,在床沿拉著麗妃的手說:“皇上,一年前太醫就說麗妃娘娘油盡燈枯,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什麼油盡燈枯?她明明每日都在點著燭台等我來。年紀輕輕,怎麼可能油盡燈枯?我控製不住雙肩顫動,大喝:“怎會這樣?朕從來不知道!”

“娘娘不想讓皇上擔憂。”玉粟閉著眼,伏在麗妃手心裏痛哭,“娘娘何苦呢?若不是為了一個情字,何苦落得這樣……皇後娘娘在的時候日夜擔驚受怕,好不容易熬出了頭,被害得小產……為了留在皇上身邊,娘娘居然飲下了皇後娘娘賜的毒藥,終生不孕。本以為所有的付出都會得到回報,哪怕一點點也好。可是走了一個皇後,又來了一個淑妃,娘娘說,她寧願被皇後欺壓,也不願眼睜睜看著皇上的心一點一點被淑妃奪走,連渣都不剩。娘娘被逼到無路可走才會去告密,到頭來,皇上還是怨娘娘……”

“玉粟,別說了。”麗妃支起顫顫巍巍的身子,虛弱地倚在我臂彎裏,“許是再也見不著了,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怎麼會見不著,朕是皇帝,可以用最好的藥材來醫治你。”

“可是臣妾累了。”她仰頭看著我,目光純淨如水,多年來,一直未曾變過。

我想是因為屋頂漏雨了,不然我臉上涼涼的是什麼。牢牢將她箍住懷裏,狠命地咆哮:“朕是皇帝,想留一個人為何留不住!”

麗妃半睜著眼,斷斷續續說:“皇上……她走了,不要再想了。世間還有很多好女子值得皇上去愛。”

我失控了,抱著她大哭,“朕誰也不要了,隻要你。”

她艱難地抬起手撫摸我的眼睛,“皇上……皇上能不能喚一聲臣妾的乳名?這是臣妾最寶貴的心願。”

乳名?我絞盡腦汁,發覺自己竟然從來都不知道麗妃的名字,這個陪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子,我竟然不知她姓甚名誰。

她清麗的笑容在我的沉默中散去了,唇邊隻留下一抹淒慘的弧度。

眼睛半睜著,不能瞑目。

她最寶貴的心願,我不能滿足。罔顧她愛一場,終究什麼也沒得到。

我何嚐不是這樣?到最後,連她的一聲輕喚都沒有得到。

人世間的事大抵都是絕望的,越在乎什麼,便越得不到。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這樣的苦,為何還有人甘之如飴。

“娘娘……娘娘啊!”玉粟悲慟地哭開了聲,引得寢殿裏所有宮女前來哀悼痛哭。

雨和淚,伴著麗妃度過了最後一夜。

我放手的時候,她已經冷掉了。我在同一天失去了我最愛的人和最愛我的人,這真的是老天給的懲罰,我這樣的蠻夷,不配得到幸福。

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輩子已經受到詛咒,無法安寧。

佛堂矗立在晨曦中,半明半暗。

盤香上的火光忽閃忽閃,一縷縷白煙繚繞。

木魚聲一下一下很規整,伴著那嗡嗡耳語般的唱經聲。

“寂空大師,我已經不覺得痛苦了。開始剃度吧。”

寂空大師那雙皺緊的眼睛總是無比洞明,一眼便能看透所有。

他沒出聲,默默執起剃刀。

青絲一縷縷落下,飄揚紛灑,像揮別了過去所有的憂鬱、悲苦與不暢。

頓時覺得心裏頭幹淨極了,連晨曦都瞬間明亮起來。

我說:“可以出宮了。”

於是寂空大師拿著我的諭旨,帶著他的弟子們浩浩蕩蕩出宮去。

我混雜在其中,穿著青灰的僧袍和草鞋。

拋棄浮世中所有的一切,才能得到安寧。

我一點點拋棄身後那座皇宮,拋棄我的親人,也拋棄這萬裏江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惡劣的天氣持續已經,風雪不止,柴米油糧也短缺。

自去年八月皇太後宣布皇上猝死於寢殿,年僅四歲的皇子登基為帝。局勢並沒有任何不穩,皇太後自可施展她的天分來統治這泱泱大國。

我住在相國寺後山的廟堂裏,皇太後曾經來看過我,隻遠遠看一眼便走了。

挑水、劈柴、煮飯。我覺得日子十分安寧,就如我多年來所盼望的一樣。

後山的風景極好,日出日落全在眼裏,雲山雲海飄渺無蹤,如人間仙境。我清晨在巨石上打坐,迎著冰冷的風雪。夜晚在屋裏敲木魚念經,手上挽著一串古舊的佛珠。

已是二月天,柴門之外白雪皚皚。

寂靜得隻能聞見風聲的山林裏,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

我清淨的頭腦忽然被什麼東西填塞了,緩緩起身,仔細聆聽外麵的動靜。

沒錯,是嬰兒。聲響越來越近,幾乎就在身前。

手遲疑地抬起來,懸在空中,終是打開了那扇門。

弱小的嬰兒在繈褓中哭皺了臉,那樣聲嘶力竭,叫人心疼。

白雪映月光,夜空冰藍。門外的雪地裏,一串腳印延伸至看不見的遠方。

樹林中,隱隱約約有一襲白衣飄飄,孤寂而平靜地遠走。

嬰兒凍得臉蛋通紅,張著嘴嗷嗷地哭叫。

我想,那人真是狠心,連自己的孩子都要遺棄。

繈褓裏掉出來一隻香囊,我所熟悉的款式和花紋,不用摸也知道,裏麵裝著散了的佛珠。

我記得,這個孩子名叫安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