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那是喜事啊,讓她好好養著罷。既然後患已經除去了,那哀家也不會再為難她。”
“事到如今,朕沒有任何希冀,或許這個孩子令她生不如死呢?朕也一樣。”我笑了笑,起身離去。踏著暗黃的光影,一步步邁向深淵般的未來。
窯爐裏火燒得很旺,還有一日,第二次燒製就完成了。
紅瓷要進窯燒四次:一是素燒,二是釉燒,三是紅燒,四是金燒。
已經燒了半個月了,還有半個月就能完成。
我一心撲在這上麵,隻希望這一批紅瓷能成一件,不求精品,隻求能成即可。我想看看我們所付出的心血是不是可以成器。除此,我已經沒有其他的念想了。
章陽宮夏木蔭蔭,卻死寂得可怕。絲絛一直不言不語,對任何人都不理睬。
盛夏的時節,她光著腳坐在草地裏一整日都不會動。
我每天去看她,隔著樹叢、隔著窗戶、隔著走廊看她,偶爾靠近她一點,她會冷冷說:“蠻夷,滾開。”
因為記憶深處的殺戮和戰爭,我很怕火,卻忍不住到窯爐那邊去看。期望孕育了許久的瓷器能快些出來,好讓我千瘡百孔的心得到一點點慰藉。
而且在那裏,能看見她畫瓷。
她總是需要打發時間的,於是捧著瓷瓶細心地勾勒。這種時候,她目光裏毫無戾氣,溫和平淡地注視著自己手中的素胚,仿佛對待嬰孩一樣小心翼翼。我猜想,或許等她腹中的孩子越長越大,她會有些許改變吧。也隻是猜想而已。
烽煙滾滾,將眼前的城郭包裹住,依稀有人逃出來。但他們無處可逃,被圍剿、被火燒、被活埋。驚天駭地的哭喊聲充斥著這片土地,令殺戮者更加瘋狂。
褚國已經走到了盡頭,這個曾經輝煌的帝國搖搖欲墜,不堪一擊。
我們從遙遠而寒冷的北方一路南下,暢行無阻。我不喜歡殺戮,但是攝政王偏要帶著我上戰場,叫我看著我們夏國是如何征服天下的。
那些濃煙嗆人,帶著一股焦屍的腐臭,令人作嘔。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個人,渾身著了火,朝我大聲嘶吼。
“殺了他。”攝政王冷靜的聲音穿透那些嘈雜,直抵我耳膜。
我身上一直帶有佩劍,但是瑟瑟發抖。我不想殺人,我給母後說過,我不想殺人更不想上戰場去,母後卻是聽攝政王的。
“你是我們夏國的王,竟然連敵人都不敢殺。”攝政王說這話的語氣中分明帶了幾分譏笑。
我憤然舉起劍,朝那個人劈下去,噴湧而出的血濺了我一身,而他身上的火燒得更旺了。
他揮舞著雙臂大喊:“蠻夷,老天會收拾你們……”
這是那個沙啞的聲音最後留給我的話,我才八歲,隻學了一點漢人的語言,可這句話,我莫名其妙地聽懂了。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麵前燒得麵目模糊,燒得隻剩骨頭。
焦糊味、血腥味,很臭很臭。
“皇上、皇上!”
身後有人喚醒了我,將我從噩夢中拽了出來。咽喉幹啞,好似是受了過分的驚嚇。我殺過的第一個人,頻頻跑到我夢裏來,說著同樣的一句話。
“皇上,章陽宮走水。”麗妃明白這事情對我多重要,因此神情焦急。
我心頭一驚,翻身下床,沒多問一句話,隨手抓起袍子就衝了出去,鞋都顧不上穿。像個瘋子一樣披頭散發衣冠不整衝出去,站在宮門處大吼了一聲:“怎麼會走水!”
隔著太液池,遠遠看見火光,濃煙竄上天,將星月都掩住了。
麗妃提著我的鞋趕了過來,“皇上,擔心著涼,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聞,直勾勾盯著那一團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幹了一樣,我還能為她付出什麼?我還有什麼?
齊安沿著階梯飛快跑上來,氣促道:“皇上,章陽宮主殿無恙,失火的是窯爐。”
麗妃問:“人呢?”
齊安答:“救出來了,已送回寢殿。”
麗妃放緩了麵色,回頭問:“皇上,是否擺駕?”麗妃伴我多年,對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點點頭,由她為我穿上鞋襪、整理衣裳。
齊安喊出起駕的時候,麗妃卻退在了一旁。我還沒問,她先開口說:“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遠遠還能察覺出她在後麵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隻是不愛惜自己。
去章陽宮的路如此熟悉,沿著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慣了的,卻總也看不膩。
一陣夜風撲麵而來,夾雜著濃煙。
齊安遞上一塊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沒要,隻顧著腳下的步子。或許是太過專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著身子的齊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陽宮裏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靜。隻窯爐那邊有聲響,宮人們在收拾殘局。
止了身邊的人,獨自往殿裏去。
四周彌漫著煙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煙中,那些過往的殺戮氣息又回來了,這麼多年我最懼怕的東西。身為帝王,竟然怕火,說出來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與火為伴。
簷角的風燈照著廊下一隅,綽約的花影中落了滿地花瓣。
鏤空的花窗後,是那張冷漠的臉。冷得好像結了霜,絲毫沒有因為她腹中的骨肉變得豐潤而生動。她無動於衷,我也不會責怪她。
我走進去,看見她躺在寬大的椅子裏,紗綢白衣及地,單薄得像一片紙。她那樣安靜,安靜得很無辜,好像剛才那場大火跟她半點關係都沒有。
我擔心自己的聲音在這樣的氛圍下會很突兀,因此遲遲沒有開口。
直到聽見她說:“紅是血,金是肉,瓷為骨,畫為魂。紅瓷是我們漢人的骨血,蠻夷憑什麼得到?不屬於你的東西,即便到了手裏也會碎掉。不屬於你的東西,即便到了手裏也會碎掉。”
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是不屬於我的呢?我笑了笑,說:“你還不是要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惡狠狠地啐道:“蠻夷,誰要給你生孩子!”
我常常來到她的窗外,獨立中宵,然後悄然離去。她的人被禁錮在這裏,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裏。不過我願意等,日複一日地等下去,隻換來她無數次罵我“蠻夷”。
我想要擺脫那個噩夢般的稱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後裔,推行漢化、尊儒術、修葺前朝帝陵、甚至為她在皇宮裏建造窯爐。但隻要我還姓赫連,就是她口中的蠻夷,茹毛飲血的蠻夷。
我揮之不去的夢魘裏,那個麵目模糊的人對我說,老天會來收拾我。
她就是老天派來的,如一片雪花輕輕落在我罪惡的生命裏,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絡骨骼,再狠狠地凍結起來,掌控住我的命脈。
無數次地試想,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出宮去,至多也就是個碌碌無為的皇帝,不會像現在這樣卑微。但她是老天派來收拾我的,我有什麼辦法。
門外有人跪在燥熱的地上回報:“稟告皇上,窯爐裏的火澆滅了,不過那些瓷器都毀了。”
“窯爐的火怎麼會滅?”
“火勢蔓延得很快,為以防萬一,便將所有的火都撲滅了。”
這是最後一次燒製,三日後能出窯。可火熄了,什麼都沒了。
我定定地望著隱含笑意的絲絛,寒心地問:“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放一把火,再叫人去滅火,連累窯爐也被熄了。”
她譏笑道:“紅瓷是我們漢人的骨血,蠻夷憑什麼得到?”
“我不配得到你,也得到了不是嗎?”我慢步走近她,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說,“不管你多麼不願意,這一生你沒辦法逃離我的掌控。天下之大,除了皇宮,再無你容身之地。”
她隻能呆在這裏,被監視、被囚禁,我調了最多的宮女來看著她,不讓她傷害自己和腹中骨肉。我要她為我生孩子,像我們約好的那樣。
雖然我無法釋放芳姨他們了,踐踏了自己的承諾。但是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一個一無所有還懷著身孕的女子,還能倚仗誰呢?
夢裏依舊是四年前那樣的漫天紅葉,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遠方凝視我。她未開口,卻聽見空中傳來蒼老而嘶啞的聲音:“紅是血,金是肉,瓷為骨,畫為魂。紅瓷是我們漢人的骨血,蠻夷憑什麼得到?不屬於你的東西,即便到了手裏也會碎掉。”
我醒來時渾身發冷,口幹舌燥,掙紮著起身喚道:“來人,給朕倒杯水。”
躺在裏側的麗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還是原本就沒睡著,緊張得爬起來問:“皇上又做夢了?”然後極快地下了床,趿拉著鞋出去喚侍女沏茶。
我說:“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
“壓壓驚也好。”麗妃將簾子外頭的一盞燭台端了進來,擱在床頭案幾上,“皇上近日過於操勞,夜裏又睡不好,不如請太醫院開一副寧神定氣的方子來?”
“不必了。”我自知這心神不是藥物所能安定的,低頭撫著額慢吞吞說,“朕兩日沒去章陽宮了,很想去看看她。”
“皇上,夜深了。”麗妃輕聲說了五個字,便沒有再多的勸阻。
借著燭光,我瞥見麗妃褪去妝容後的素顏,不禁擰了眉。眼窩凹陷,蠟黃的臉毫無血氣,雙頰削瘦,下巴顯得尖了。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麗妃,不知何時,她已憔悴至這般模樣。
我日日夜夜與她在一起,心心念念卻是另一個女人,我可沒有為她著想過,日複一日地讓她受這些委屈。不想辜負,卻偏偏辜負了,總是心不由己。
侍女端著熱茶送進來,呈給我,再給麗妃。相對飲茶,這樣的場景曾經時常有的,隻是這幾年來愈發少了。
暖茶潤了喉,我自夢境中被驚嚇的勁頭也緩了些,低聲同麗妃說:“你可知朕很失望?不想責怪,是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
麗妃垂了眸子,茶盅在手裏顫抖。她緊緊咬著下唇不說話,就如我初見她時那樣膽怯。
明黃的枕頭上繡著巨龍死寂的神情,肅穆陰森。一直睡在這樣的枕頭上,難怪噩夢不斷。我疲乏地閉著眼說:“為何不能再等等?讓朕開心一陣子。至少等到孩子出世,或許能留住她的心。如今都落空了,朕開始明白她說的那種朝不保夕的心情,擔心一覺醒來,什麼都沒了。”
“臣妾沒料到太後娘娘會對那些人痛下殺手,臣妾也不想背負人命的罪孽。”麗妃的聲音顫得很厲害,像在哭泣一樣抽抽搭搭。
“算了吧,我們誰也逃不掉。就算這些人命與我們無關,十幾年戰火中死去的冤魂也會長久地詛咒我們,詛咒我們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寧。”
“皇上……”麗妃終難按捺住悲泣,伏倒在我腳邊叩頭,“臣妾知錯。”
我沒有伸手扶她,麻木地下了床,“朕不睡了,更衣罷,去禦書房。”
慈寧宮裏一派平靜祥和。
賢越已經會晃頭晃腦地背誦他並不理解的詩詞,還會規規矩矩地衝我下跪請安。
母後與甯貴妃談笑著,仿佛很久以來都是這樣風平浪靜的,至少對她們來說是的。後宮自有後宮的規矩,不管外麵發生什麼,這裏的一切總是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