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的廊下擺滿了素胚,從樹梢飄落的花瓣如雪一般灑在其中,有的落在瓷器裏頭,有的點綴著灰暗的青磚。
這些瓷器上了釉之後便要進爐了,心中竟有些不舍。
到底是我和她親手所做,當中的感情自是其他瓷器不能比的。
一旁的窗戶吱悠悠地開了,絲絛探出頭來含笑問我:“站在外麵想什麼?”
我走到窗戶麵前,打開折扇在她臉頰邊輕輕搖著,若有所思道:“希望這一批紅瓷能燒成功。”
絲絛像很久以前那樣平靜地對我淡笑,看我的眼神很認真,慢條斯理說:“燒紅瓷最難控製的是火候,誰知道能不能成呢?這也需要看緣分。”
我說:“隻是害怕沒燒成,那些素胚也都廢了,真可惜。”
絲絛取過我手中的扇子把玩著,一麵揶揄我:“你是皇帝,怎麼如此吝嗇。”
我含笑不語,伸臂攬住她的腰,俯首湊到她唇邊,“我對你何曾吝嗇過?”
她扭身用背對著我說:“但也不見得多大方。”
我拽緊了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走,故意貼著她耳邊說話逗弄她,“除了舍不得放你走,我還有哪裏吝嗇?”
她掙了幾下,臉色微紅:“叫人看見了。”
我回首一望,四下裏幹活的工人並不少。我們在一扇窗戶裏如此調笑,若是叫外人見了又不知會傳成什麼樣子。
好長一段日子我都膩在章陽宮裏,到底引起了不滿。
前日母後專程上禦書房見我,算一算,母後好幾年沒踏入禦書房了。若不是極要緊的事,想必她也不願冒著後宮幹政的名頭來找我。
她叫我注意些分寸,那些王公大臣們將女兒送進宮不是為了獨守空閨的。
我有些鬱悶,辯道:“又不是朕要她們進宮的。”
“如今隻有賢越一個孩子,誰也不可能同意立他為儲君。”
“隻因他身上有漢人血統?”
母後毫不掩飾,點頭道:“對,他不能繼承夏國江山。”頓了頓,又補充道,“倘若淑妃生下龍子,也是一樣。”
我笑道:“這一點母後無需擔心,朕和淑妃都不希望我們的孩子在宮廷爭鬥中苟延殘喘,倘若她將來真的為我誕下皇子,我會賜他封地,讓他逍遙自在地過日子。”
“若真如此,皇上更應該選擇合適的人選來誕下儲君。”
母後這番忠告不是沒道理,可是我如今哪裏有心力去顧及其他人。這時候我盡出最大努力去愛一個人,以求她能將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給我,稍有閃失便前功盡棄。我將一杯茶敬給母後,低頭道:“母後,請恕朕力不從心。”
母後苦笑搖頭:“皇上的心已被那漢女竊走了,當真是祖先造的孽,報在了子孫身上。”
我正想著再過一個月帶絲絛去暢春園避暑,母後那邊的宮女端著一盅湯來了,說是皇太後賜的。絲絛命侍女接下,麵色如常謝恩,轉身麵對著我的時候才露出幾絲輕蔑的笑容:“皇上認為臣妾該不該喝?”。
她未免太聰明了些,知道皇太後有心對付她。
我將她拉入懷裏,反問:“你覺得太後要害你?”
“那倒不至於這樣下手。”她溫順地用下巴抵在我肩上摩挲,有條不紊說道,“皇上在我這住了好長時間,太後當然不高興,賜我補湯是叫我識相些,勸誡皇上。”
“那你喝不喝呢?”
“我若喝了,豈不是要將你拱手送人?”她漸漸攀上我的頸,淡紅的唇壓在我眼角眉梢輕啄,水漾的眼眸中泛出一波一波的柔光,身子如那剛塑好形的素胚,輕輕一捏便癱軟了。
光天化日,連門簾都未拉上,我已然忘情地回應她的索求,斷斷續續說:“母後是擔心……紅顏……禍國。”
她雙眼微眯,清雅地笑著說:“我便是要禍你的國。”
嘶啞的聲音過分嫵媚,我不再答話,專心吻著她。
心裏暗暗想:若是能禍我一生,那我也認了。
一批紅瓷浩浩蕩蕩被送進窯爐,生火,濃煙滾滾冒出來。
那是凝結了我們心血的瓷器,雖然絲絛告訴我這一批隻是試煉,成功的幾率不大,我卻按捺不住心裏的期盼,如同期盼她腹中盡快孕育出我的骨肉一樣。
我將她的手牢牢捉住,手心都涔出了汗。
她微微詫異地問我:“怎麼了?”
我苦笑,“害怕心血付諸流水。”
“十年才出一件極品,之前所有的心血也不會白費,都是寶貴的經驗。”
“可我希望在萬壽節的時候收到你還給我的壽瓶。”我喃喃細語,想起那件碎了的紅瓷花瓶和她腳底流出的鮮血,若是能盡快地補一隻給我,或許我不會時常想起來。
直到窯門關閉,我們打道回宮。
空中浮動著躁動的煙味,想來隻要窯爐未熄,這股味道便無法除去,隻能暫且忍受了。
我別了絲絛,去禦書房接見大臣,詢問皇陵修葺的進程。
湛藍的天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狂風將一片片的白雲衝開又席卷。
我以為自己的眼睛看見了異象,茫然問齊安:“剛才是怎麼了?”
齊安輕聲答:“奴才沒注意。”
許是我太敏感了,不過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還隱隱作痛。
大臣們私語片刻,派出一人上前問:“皇上可是龍體不適?”
齊安忙說:“皇上龍體要緊,改天再議也可。”
我緊盯著外麵的天色,唯恐此時變天,雨水會滲進窯爐影響紅瓷的燒製。
“皇上!”
禦書房外麵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侍衛紛紛拔劍相挾道:“皇上與大臣在議事,小小宮女不得亂闖!”
我起身望了一眼,竟是綠姝驚慌失措地闖到禦書房來了。
定是章陽宮出了事,我忙喚侍衛放她進來,急切詢問:“可是要緊的事?”
綠姝臉色蒼白,嘴唇哆哆嗦嗦,“太後娘娘派人將淑妃娘娘押走了!”
“可有什麼名目?”
“說要請淑妃娘娘去看戲。”
“往哪兒去了?”
綠姝重重地磕頭哀求:“皇上恕罪,奴婢不知。”
我終於覺得哪裏不對勁了,自上回賜補湯給絲絛之後,母後那邊沒有動靜,我也沒去看望她。這回可是真的動怒了?
日頭炙熱,悶悶的熱氣從地下烘出來,像燒了地炕一般。
聽說母後的鳳駕接了絲絛往午門去了,也不知道去幹什麼。我隻能匆匆趕過去,一顆心懸在嗓子眼突突直跳。從綠姝出章陽宮趕到禦書房,再到如今往宮門趕,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我想起方才在禦書房瞥見的那一道晴空閃電,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母後若真想做點什麼,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了。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出為何到午門去,有什麼戲可看的?
越心急,越慌張,上門樓時打了個趔趄,一隻香囊便從懷裏掉出來,一顆顆佛珠自香囊中跳脫,紛紛順著樓梯往下滾。就好似積攢了許久的希望一下子全部落空了一樣,看著那些漸漸遠離我的佛珠,頭頂像壓迫了什麼重物,站都站不穩。
齊安朝底下的人斥道:“還愣著?趕緊撿啊!”
我暫且顧不得了,叫他們先撿著,自己飛快跑上去。
威嚴的午門如三麵環山,門樓巍峨,闋亭肅穆。
母後站在門樓正中央,即便長時間吃齋念佛,那種傲然睥睨的眼神卻不減當年。
絲絛安靜地站在母後身邊,像尊瓷像紋絲不動,死氣沉沉。
我側頭往午門外麵看,在陽光下發白刺眼的白磚地上,添了鮮紅的色彩。
十三具屍首並排躺在斷頭台上。
或許不該說是屍首了,因為已經身首異處,頭顱沾滿了血,七零八落地散在一處。
那些血染紅了地,一大灘一大灘,好似紅釉。
“皇上來了。”母後扭頭看著我,輕描淡寫說,“哀家已經幫皇上處置了這一幫亂黨。”
我悲哀地望著她,搖搖頭,再搖頭,卻無話可說。
“餘下的事,皇上看著辦,哀家回宮了。”母後瞥了絲絛一眼,揚著頭從她身邊走過。
我還能怎麼辦呢?如置身冰窖,四肢百骸再無知覺。
絲絛仍然站在那裏紋絲不動,眼睛都未曾眨動一下,牢牢盯著下麵被血染紅的白磚地。
我不敢叫她,不敢打破這僵局。擔心驚動了她,她就會從這門樓上一躍而下。
我也不敢過去拖住她,害怕她反抗、害怕看見她憎惡、狠毒的目光。
是母後做的,我什麼也沒做,但終究辜負了她、也辜負了我們的未來。我想,或許到此為止的結局還不至於太壞。
就這樣一直安靜下去,哪怕是表麵也好。
“皇上……”齊安用極輕的聲音喚我,“要不要送淑妃娘娘回宮壓壓驚?”
我茫然地回頭望他,不知所措。
絲絛卻突然轉身朝我走過來,發髻上的步搖晃得很輕很輕。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沒出聲,壓著氣息對我說:“蠻夷就是蠻夷,信鬼都不能信你。”
我能聽出來她語氣中的心如死灰,我又何嚐不是這樣?
我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
“淑妃娘娘!”伴著齊安的一聲驚呼,絲絛猝然向後倒下,我疾步往前撈了她一把,她重重倒在我懷裏,臉色慘白。
夜裏狂風大作,風燈被吹得左搖右擺,廊下的燈火悉數湮滅。
從午門離開之後,母後沒回慈寧宮,徑直來了佛堂。
在佛祖麵前,她如此虔誠。仿佛下午發生的那一切都與她無關。
風在四周湧動,我進去之後反手關上了門,拿了蒲團跪在母後麵前,垂著頭說:“母後,我們罪孽深重,遲早會有報應。”
母後雙眼始終緊閉,撚著佛珠說:“哀家從來都不怕報應,所有的罪孽由哀家一力承當。為了江山,為了祖先,哀家可以做的都會做。倘若哀家還有兒子,定不會選你做皇帝,你不配。”
“朕的確不配,可當初,是母後不擇手段將我推上儲君之位。”
“若沒有我的不擇手段,如今的察德便是你的下場。”母後將佛珠扔在一邊,怒目瞪著我,“到頭來,兒子還是責怪母親替你選錯了路。”
“我是赫連睿德,這一點無法改變。所以無論母後怎麼做、朕怎麼做,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生來就是茹毛飲血、殘暴不仁的蠻夷,終究無法改變本性。可笑的是我活了二十幾年才發現,所謂的漢化、儒術、佛教都隻是偽裝,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我悲憫滿腔,卻隻能發出無奈的苦笑,“朕如今隻想問,母後從何得知她的真實身份?”
母後目光深遠,遲疑了會才說:“麗妃。”
我點點頭,覺得悲哀到了極點,卻並不想怪她。本來就沒有誰是完全可信的,遲早有一天真相大白,隻是沒想到會這麼早。原本設想好的一切美好都被打碎了,這般措手不及。
“剛才送回宮請太醫來看過,她懷了身孕。”我黯然地說著,心底還有一絲殘留的小小喜悅。應該是欣喜若狂才對,但看著她絕望蒼白的麵容,我知道這個孩子命運堪憂。她或許會和長興一樣,用極端的方式對待自己,隻因為滿腔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