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明如鏡2(1 / 3)

寬大而耀眼的龍床上,絲絛著了一身繡滿青花的漢服,側頭望著我。仿佛一隻精致的青花瓷瓶,傲然、無瑕。

我問:“怎麼一個伺候的宮女也沒有?”

絲絛張口,聲音突兀而粗糙:“我叫她們都出去了。”

她的神情過於平靜,我感到不安,走近她問:“怎麼?不想用膳?”

她柔韌的雙臂環住了我的腰,將臉貼在我胸膛,問:“我父皇在哪裏?”

我怔了怔,“不是說好了麼?等你給我生個孩子,我就告訴你。”

她的手臂環得我更緊了,“赫連睿德,你不該騙我。”

我想掙脫她,可是突然感到有尖銳而冷硬的東西頂在後腰上。一瞬間像從春天回到了寒冬,肆虐的北風吹跑了我腦子裏所有溫柔的設想。剝離開那些琴瑟和弦的表象,其實我和她之間橫著一把雙刃劍。

若生,就相互煎熬。若死,就共赴黃泉。

我伸手抱住她的頭,苦笑著說:“你在佛堂裏偷聽了我和母後談話。”

“我父皇在哪裏?”她仍然問這句話。

我猜她不想殺我,她拿著刀子無非是威脅我說出真相。可真相並不是什麼好物,我便時常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發生,將她當作普通的女子來愛。她卻做不到我這樣。

我的心如那焚盡的錐香,化作冷冷的一撮灰,風吹即散。既然到了這地步,那就痛快一些好了,不是常有人說,長痛不如短痛。

我摸著她的臉,低頭看著她說:“死了。”

她的睫毛靜靜蓋在下眼瞼上,問:“葬在哪裏?”

“宮裏死了很多人,堆在一起燒了,沒有安葬。”

“我的哥哥們……”

“我們打進宮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了,隻有長興活著。”

“姐姐說她醒來的時候父皇還活著,你撒謊。”

我無奈地苦笑了兩聲,說:“是啊,他是被攝政王殺死的。你就想聽到這個對嗎?你想聽到最慘烈的真相,才好用盡你的所有力氣來恨我。既然要恨,那就痛痛快快地恨,我背負了多少罪孽、多少仇恨,也不懼再多一點。你恨我吧,長安。”

她的胳膊如水蛇一樣纏得我喘不過氣來。她渾身發顫,卻用力克製著暴怒的情緒,壓著嗓音一字一句說:“蠻夷,我竟然信你,真傻。”

聽到蠻夷這個稱呼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一直在擺脫,以為天下太平之後,仇恨會慢慢地淡去,也不會再有人叫我們蠻夷了。可這兩個字出自她口,真是令人心如刀絞嗬。

我朝身側伸手鉗住她握刀的手腕,說:“我已經下令冊封你為淑妃,賜章陽宮。”

她猛地用上了力,刀尖狠狠地紮在我腰上,“你以為我會當你的妃子?”

“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到死都是。”我反手擰住她的手腕,刀子應聲落地。接著攔腰抱起她,撂在明黃刺目的龍床上。

她終於失控了,瘋了一般掙紮起來撲向我,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想要刺我。

我一翻身,輕易製住她,笑問:“要和我同歸於盡麼?”

她眼裏布滿了紅血絲,聲音啞到了極點,像是全身心的痛苦都溢了出來,“若你下地獄,我就上西天,若你上西天,我就下地獄。就算死,我也不想再遇見你!”

我壓在她身上,用雙膝箍住她的腿,一隻手便鉗緊了她的一雙手腕,一麵空出一隻手來從枕下摸出一隻精巧的藥瓶,一麵貼近她耳畔低語:“忘了麼?你母後要你活著,長興要你活著,芳姑姑要你活著,還有你的小駙馬……如果你這麼快死了,怎麼向他們交代?”

當我往她微啟的口中塞入一丸藥,她又劇烈地反抗起來。

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吐出來,看她在我身下絕望地掙紮,那種神情令人無比心疼。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令她溫順下來。

那藥是入口即化的,當她不再反抗了,那便是藥丸已經化掉了,她不能再吐出來。

我鬆了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際。

她的目光空洞而麻木,冷冷地問:“你給我吃了什麼?”

“晚膳前的小點心。”我摟住她,一下下親吻她的臉頰,“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信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多的夜裏,你也獲得了歡愉和享受,對嗎?”

“放開我。”她話音剛落,趁我不備甩手摑了我一掌。

真是稍不留情,清脆響亮,打得我臉皮發麻,耳朵裏嗡嗡直響。

她惡語斥道:“蠻夷,簡直無恥下作!”

我坐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她。

如此陌生的神情,如此陌生的話語,就好似我從未認識過她。或者,我白白愛了她幾年。

既然走到了這步,已經沒有更壞的結局了,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

我就是蠻夷,無恥下作。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輕吐著話語:“等會向我求歡的時候,別忘了我有多無恥下作,我可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

她冷冰冰地看著我,眼神如寒夜裏的月光,滲透到我心裏麵,令我一陣陣發慌。

一切就在這樣的僵持中爆發,她用腳勾倒了床頭的案幾,那隻凝了血一般的紅瓷壽瓶“嘭”地一聲砸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我的耳朵裏還在嗡鳴,呆呆望著我最珍愛的東西被她親手毀壞。

而她跳下了床,雙腳用力踩在那一片碎渣滓上,血和瓷片上的紅釉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她在那些碎片上走來走去,麵容慘白笑著說:“我不會和你同歸於盡,讓一個人痛苦的方法很多,死是最不痛苦的,對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朦朧的雙眼終於變得清明了。其實她存在的全部價值就是為了讓我痛苦而已,冥冥注定有這麼一個人,是為了折磨我而生的。

是誰說吹麵不寒楊柳風,今年此季的春風夾著細雨比臘月的冬雪還更冰寒。

低垂的柳條在夜幕中極安靜,柳絮沾了水便粘做一團,有的粘在葉子上,有的落在泥土裏,再也不能隨風揚起來。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我想起這句詩,心口像被什麼重物砸了一下,緩緩回頭看著床帳裏的絲絛。

或許我該叫她長安,她不是我的絲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如此陌生。

碎了一地的紅瓷被宮女收拾起來,上麵沾了許多血跡,我叫她們拿去洗幹淨,再給我送回來。倘若我執拗地喜歡一樣東西,即便再舊再破也舍不得丟,母後說我戀舊,這一點不像父皇。

方才醫女來過,給絲絛包紮了雙腳。

她鬧過以後安靜得出奇,上藥的時候都沒哼一聲。後來她睡下了,心安理得睡在我的龍床上,她全然不畏懼,是因為太絕望,已經沒有後路可以退。

我從德陽宮出來望著夜空裏漫天的細雨,想起那一年的雨水。

那些紅色的雨和著被踐踏成泥的花瓣就像血漿,還帶著濃濃的腥味。那個時候我離她隔著一座城牆,想一想都覺得很奇妙。如果攝政王肯放過他們,或許我能早點認識她,或許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我。

齊安在一旁扶著我冰冷的手,問:“皇上,要去哪裏?”

我伸手攏了一下鬥篷,邁開沉沉的步子,“去……昭陽宮。”

齊安便揚聲喊道:“皇上擺駕昭陽宮,請麗妃娘娘迎駕!”

麗妃喜歡取簪子挑燈花,這場景是溫暖的,令我霎時忘卻了外麵春雨的冰寒。

她對於我的到來那麼欣喜,就像迎接一個多年未曾歸家的人,悉心地為我沏上我最愛喝的茶、換上軟底緞麵鞋、將一條兔毛細織的毯子蓋在我膝上。

齊安在外麵候著,侍女也出去了。

我用茶盅暖手,望了會麗妃,輕聲問:“你這可有三七粉?”

麗妃微微地發怔,點頭道:“有,年初都備下了。”

“去拿過來,不要驚動旁人。”

“皇上哪裏受傷了?”

我漸漸翻過身將外衣除去,扭過頭去看後腰,雪白的褻衣上有少許血跡。我衝麗妃輕鬆一笑,“小傷,沒流多少血。”

“皇上……”麗妃微蹙了眉頭,幾番糾結才起身去拿藥。

到底是傷著了,傷口再淺也是傷,上藥的時候很疼。我閉著眼睛想,不知絲絛腳上那七八道口子會疼成什麼樣。

麗妃替我處理好傷口,不安地問道:“皇上,請恕臣妾多嘴,這傷是不是刀傷?”

我不知要怎麼與她解釋其中的糾葛,告訴她全部真相隻怕會令她恐慌。今夜德陽宮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我似乎應該找個借口瞞過去。

麗妃又說:“聖上龍體關係重大,應懂得珍重自己。”

我道:“朕有分寸。”

麗妃卻並不似往常那樣訥訥,繼續追問:“是她傷了皇上嗎?她究竟是什麼人?”

我斜斜望著麗妃,笑道:“再過幾日,她就是朕的妃子。”

“皇上要冊封她?”麗妃愕然,緩緩說道,“皇後才被廢了沒多久,皇上又要冊封自己的弟媳,外人會怎麼看?”

“什麼弟媳?”我不悅地瞥了她一眼,“察德已經休了她。況且母後已經同意了。”

麗妃定定望著我說:“可是太後並不知曉她的真正身份。”

我錯愕地皺起了眉,她從來都不會這樣衝撞我,莫非她已經猜到了某些事並且有十足的把握?“麗妃,無論你知道了什麼,倘若向太後告密,出賣朕……”

她毅然打斷我,說:“臣妾不會那麼做,永遠不會。”

我舒了口氣,半躺下來將她的手握住,“朕隻有你了,朕的身邊已沒有可信之人,隻有你了。”

麗妃身上有我熟悉的香氣,她清楚我的一切喜好,所以總是不著痕跡地讓我留戀。這樣的留戀僅僅是習慣而已,她應該也明白,我愛絲絛愛得很辛苦,所以絕不會放棄。

下朝之後,我去看望察德。

時隔一年多,我第一次來看望他。不是不想念,而是覺得愧對。

愧對父皇的托付,愧對我倆二十餘年的情誼。因為被一個懷著仇恨的女子迷了心智,我將他置於這樣的境地。

禁苑的守衛很森嚴,即使是我身邊的宮女也被攔下了,我便隻帶了齊安進去。

裏麵有宮女領路,幽深的殿所裏陽光淡漠,寂靜無聲。

我看見察德坐在欄杆上曬太陽,他是那麼怡然自得,並無半點落魄淒涼。

他沒注意到我,隻顧衝秋千上的小女孩笑。

“阿爸!我飛起來了!”小女孩尖叫著,大笑著,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宮裏的死寂。

綺藍偶爾進宮來住,我都忘了她這次是何時進來的,似乎有一陣子了。甯太妃如今極少進宮來,我也幾乎沒機會見到綺藍。

小丫頭長得很伶俐,一雙杏眼笑起來就眯成一條縫,跟她母親有些像。她比察德先看見我,愣了愣,然後指著我咿咿呀呀喊:“阿爸、阿爸,看呐!”

察德回身看見我的時候笑了一下,低聲吩咐侍女將綺藍帶進屋去。

我說:“很逍遙啊。”

他說:“無憂無慮。”

我在曬熱的石凳上坐著,側目問他:“是真的無憂無慮麼?”

察德又笑了,“可以安度餘生,還有什麼憂慮呢?”

似乎他說得很對,我的願望也就是安度餘生而已。若能甩去肩上的重擔、若能絕情棄愛,那我大概也能過得無憂無慮,安度餘生了吧。

我的手掌不由自主在腿上磨了幾下,垂眸道:“察德,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

“關於沫兒?”

“是,我要冊封她了。”

“嗬嗬……皇兄,你比我還癡。”察德沒有怒氣、沒有意外,甚至還用調侃的語調輕輕嘲笑我。

我忍不住問:“當時你為了她要殺我,如今卻心平氣和接受了?”

察德像是看透了所有的事,臉上仍然掛著平和的笑意:“我被她利用之後就清醒了,而皇兄卻執迷不悟。”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了她的一些秘密?”

“臣弟隻想勸一句,江山為重。”

午時的太陽曬得頭越來越暈沉,我靜默了許久,問:“你如何得知的?”

“她親口告訴我的,她還說長興恨我,就如她恨你一樣。”察德的話語那樣輕,有氣無力地飄蕩在春日柔軟的風聲中。

我終於證實了她對我有多少恨,從察德這裏。所以我害怕她和長興走相同的路,既然晉國公是個幌子,這世上再無她的親人,她還要靠什麼撐下去?僅僅是我對我的恨嗎。

那就恨我好了,隻要她還活著。

一盤盤香懸在佛堂的梁上,灰燼偶爾會落到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