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她回憶太長還是黑夜太短,當她在我懷裏泣不成聲時,陽光漫上了窗紗。
她說:“就是那時候,我的嗓子哭啞了。”
我嫉妒,又心疼。
如果那個叫王嗣的少年還活著,那我這輩子就遇不見我最愛的人,多麼可怕。
我捋著她的發絲,問:“你不恨我嗎?我可是夏國的皇帝。”
她慘慘地笑了,“怎麼能不恨呢?可是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賀睿之啊……”
我的心情是難以言喻的,沉重、絕望,或許還帶著點自嘲。作為夏國的皇帝,憑什麼要求前朝公主愛我呢?就好似長興與察德,到最後,她死也不肯為他生孩子。
無端的恐懼像厚厚的積雪從屋頂坍塌下來,將我掩埋。更加用力抱緊了絲絛,遲疑而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
絲絛將下巴抵在我肩上,對我耳語,“倘若你能告訴我真正的晉國公被囚禁在何處,我可以留下來作為交換。”
我鬱鬱地看著她笑了。她留下來是作為交換,僅僅是交換而已。
她說的“一念之差、動情一場”是假的麼。她將所有的秘密都坦然相告,實際上也是一種要挾麼。
我真的很生氣。
她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她,於是我所有的喜歡在她眼裏隻不過是她要挾我的籌碼。
而我手裏什麼也沒有,因為晉國公是假的。我手裏根本沒有她要的東西。
這一場賭局我必輸無疑,除非使詐。
我緊緊摟住她的腰,生怕她轉眼間又憑空不見了。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直到齊安在外麵說該上早朝了。我起身,準備去更換朝服,她不安地抬起頭,那雙莫測的眸子牢牢盯住我問:“怎樣?”
我捏著她柔荑般的手,微笑著說:“一命換一命。你為我生個孩子,我就放了你父皇。”
她的臉色有微妙的變化,我不願意看了,拂袖而去。
我笑容滿麵地從寢宮走出來,連齊安看了都覺得詫異。
我真的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既然我留不住她的心,我也要留住她的人。我要她即便得知了真相也舍不得離開,因為我們之間有一個血肉相連孩子。
朝上有些忙亂。
晉國公的屍首從城外的河中打撈上來,並送回了宮中。不少漢臣唏噓不已,認為應該給晉國公風光大葬。而夏臣們則覺得亂黨無聲無息潛入皇宮救走了晉國公,應當是宮裏有內應,要求徹查所有漢族宮人。
我隻說那晉國公是假的,真正的晉國公尚在宮裏,很安全。這場爭論就稍稍平息了。可是關於捉拿亂黨和內應的提議十分踴躍。後來我便下令徹查京城,家家戶戶挨著查,無戶籍人士一律收押,並且懸賞捉拿疑犯。
當然,任憑外麵多少風起雲湧,後宮裏仍是平靜的。
絲絛不會知道這些,隻會乖乖地呆在我身邊。
她大部分時間在畫瓷,偶爾對我笑。
我的宮裏從此多了一個人,一個隻為我而存在的身影。有時候養成一個習慣隻需要幾天而已,我覺得已經離不開了、眼和心都離不開。
我側身窩在矮榻上看折子,渾身暖洋洋。
絲絛坐在邊上玩弄瓷器。那隻紅瓷曾是三年前她親手獻給我的壽禮。
那個金燦燦的壽字有著她獨特的風骨。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自紅釉上掠過,輕言道:“這是師傅曆經十年燒出來的紅瓷,可惜隻能寫個壽字。”
我呼吸一窒,定定地望著她。她是在可惜這紅瓷獻給了我,或許在她眼裏,我配不上。
她接著說:“瓷為骨,畫為魂。這紅瓷竟然沒有魂。”
我笑道:“那你呢?你的人在這裏,魂在哪裏?”
她歪頭看著我說:“你不知道麼?在瓷器裏。”
我挪過身子去從她手裏將紅瓷花瓶抱過來,認真告訴她:“整座皇宮,這隻花瓶是我最喜愛的東西。”
她低下頭,笑而不語。
外麵有人通傳太後和皇後往這邊來了,我本想叫絲絛回避,不過遲早也要麵對這樣的局麵。早一日晚一日也沒有多大區別,於是叫絲絛去端茶水來敬一敬母後。
皇後將玲瓏也帶來了,母子兩看上去很親昵。我許是很久沒仔細瞧過皇後,覺得她的麵容有些變化,似是多了幾分柔和。
母後雙手攏在袖中,說話的時候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我心上不安寧。
皇後抱著玲瓏緊挨茶幾坐下,用一種很淡泊的目光瞧著我:“皇上這是明著告訴後宮眾人沫兒已經是皇上的人了吧?何不幹脆冊封了?”
我望著母後說:“這倒是不急,待她懷了龍嗣再冊封豈不是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母後緩緩搖頭,笑道,“皇上真是越來越會自欺欺人了。”
絲絛在一旁添茶,不知怎麼突然手上一抖打翻了茶盅,滾燙的水恰好濺在了玲瓏嬌嫩的小手上。玲瓏頓時嗚咽不止,整隻手通紅通紅的。
皇後急得大呼:“哎呀!傳太醫、快傳太醫!”
宮女們去請太醫的請太醫、打水的打水,皇後抱著哭鬧的孩子匆匆跑進了偏殿。
當母後大發雷霆的時候,絲絛已經跪下了。
她蜷著身子都撲在母後腳底,發髻後麵的珠釵微微顫抖。
我看著她這樣心裏難受,轉頭去訓斥老嬤嬤:“個個都沒點眼色,看見皇後這樣疲累,都不曉得將大皇子帶下去玩耍,不分輕重!”
母後卻指著絲絛訕笑:“你看看,皇上竟這樣幫著你……哀家要怎麼辦了你才好呢?”
“母後?”我驚疑地扶著母後的胳膊,“此話何解?”
“別以為哀家老了,哀家還沒聾沒瞎。”母後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俯下身對絲絛說,“你根本不是啞女,也不是什麼達奚沫兒,你分明就是那個勾引皇上險些害死皇上的漢女!”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齊安,飛快地解釋說:“母後,她不是存心欺瞞,隻是因為嗓子不好,擔心開口會驚嚇母後鳳體。”
母後道:“她輕易挑撥了皇上與榮親王的關係,難道這不是蓄意為之?將這樣危險的女子留在身邊,哀家真不知皇上是怎麼想的!”
我啞然,低頭看著絲絛慢吞吞說:“朕要封她為妃。”
“你……”母後氣急了,跌坐在椅子上。
“她若想害朕,早就下手了,何必在宮裏受這麼些委屈。”
“哦?反倒是哀家讓她委屈了?”母後聲音越發不穩,急劇地顫抖,“她傷了大皇子,理應受罰!來人,把她帶去佛堂罰跪,跪到子時!”
我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逆母後的意思,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玲瓏的手起了泡,上藥包紮之後仍然哭不停。那哭聲真叫人心碎。
我起先沒進去,就躲在門檻後麵看。隻見皇後倚在貴妃榻上剝桔子吃,老嬤嬤在另一邊哄著玲瓏。玲瓏哭得小臉通紅,嘴裏不停叫著“阿媽”。即便他哭得在大聲,他阿媽也無暇理會。
是了,這才是皇後。無論她裝得再怎樣憔悴,也不過是擔心自己失勢,並非真的因為骨肉分離之苦。
我進去的時候,皇後下了榻。她趕緊將剛剝好的桔子塞進玲瓏嘴裏,哄道:“玲瓏乖,父皇來看你了。”
我抱著玲瓏逗了一會,待他不哭了才交還給老嬤嬤,令她帶玲瓏去午休。
皇後滿臉淒楚地望著我說:“真是可憐,不知會不會留下疤。”
我牽起她的手,無奈搖頭道:“皇後也知道可憐,怎麼下得了手?他可是你的親生骨肉。”
她一驚,想要抽回手去,卻被我捏得鐵緊。轉眼間又理直氣壯辯駁:“皇上這是什麼話?那賤婢故意燙傷了玲瓏,皇上反倒怪在臣妾身上?”
“是誰故意的,朕心裏有數!”
皇後愕然,咬牙切齒道:“皇上竟然聽信她的讒言來冤枉臣妾……”
“朕還沒去看她,更沒問她這事情如何發生的。但是她的品性,皇後的品性,朕都一清二楚。”她已經沒有了家族的依靠,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玲瓏身上,可是她怎麼可以如此狠心,以傷害親生骨肉的方式來獲取同情。我甩下她的手,蹙眉道:“若再有下次,朕會廢了你。”
傍晚,我將奏章都搬去了佛堂。
絲絛在那裏罰跪,我在一側批折子,直到子時。佛堂裏極冷清,凍得我雙手僵硬了,寫出來的字也不流暢,就像被凍了一樣。
她跪得太久,膝下麻痹了,連站都站不起來。我便將她打橫抱著上了輦車,雖然不合規矩,但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分,也沒有人看見。
她很安靜地蜷縮在我懷裏,用一種尋求庇護的姿勢。我憐惜又自責,撫慰她道:“暫且委屈你了,之所以在母後麵前沒有為你爭辯,是擔心她繼續查下去會把你的身世也查出來。我害怕事情到那種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我滿腔仇恨,也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手。”
“我知道。”拍了拍她的頭,笑著說,“你不說,我也相信你。”頓了會,我又說道,“畢竟皇太後是我的生母,我喜歡你,也希望她能喜歡你。你委屈一些,先讓著她。等我們的孩子出世,她會很高興的。”
“嗯,我知道了。”
母後原本是喜歡她的,時常誇她聰明,廚藝好。這麼多人服侍在身邊,她卻對絲絛格外滿意。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們倆的關係不會回到從前了。
除夕曆來是歡喜的日子。
這樣歌舞升平的夜晚,一家人齊齊整整地聚在一起,十分祥和。
玲瓏和賢越坐在一處玩耍,說著含糊不清的話,逗得妃嬪們笑得合不攏嘴。
晚膳過後不久上了點心。
盤式精美,糕點也是新花樣,大家忍不住都去嚐新鮮。
母後隻嚐一口,便朝我看了過來,她能嚐出來這是絲絛做的點心。我附耳對她說:“是她孝敬母後的心意。”
母後興致闌珊,望著那邊兩個孩子在搶糕點吃,於是命宮女把她的這份送過去。
皇後一手拉著玲瓏、一手拉著賢越,一本正經說:“來坐好了,母後給你們分果子。”然後煞有其事地將一碟點心分成了兩份。分完之後,她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枚油果,笑嘻嘻地塞給你了賢越:“來,你是弟弟,母後多給你一個。”
賢越嘟著嘴念:“多謝母後。”接著便伸手遞給了玲瓏,“哥哥,我們一半一半好不好?”
皇後忙推開賢越的手,“哥哥不要,留給弟弟吃。”
玲瓏一聽這話馬上不樂意了,癟著嘴,皇後又轉身去哄他。
母後微露笑意,頷首對甯貴妃說:“賢越這孩子很小就懂事了,頭腦也聰明,像皇上。”
甯貴妃溫柔一笑,答:“還不是受了太後的恩澤、皇上的庇佑。”
守完歲,大家從慈寧宮散了,各自回宮。
這一夜不見,我太過想念絲絛,可是齊安偏偏不識相地來通傳了一件大事。說是京城護軍逮了一行疑犯,循例來問我何時提審。
我說今夜太乏了,明日再審。不料母後從裏間出來了,劈頭就問:“難道在皇上眼裏,此乃小事?”
我喏喏道:“隻是除夕之夜不想沾晦氣。”
母後轉身問齊安:“疑犯在哪裏?”
“刑部大牢。”
母後說:“先傳護軍都尉進來,把話問清楚。明日好審。”
我兀自想,母後早已說過不再參政,如今卻毅然淩駕於我之上。
護軍都尉回稟:“除夕當夜城門大開,沒有宵禁,但是守衛暗暗增加了一倍。疑犯一共十餘人,混入人群中企圖出城,被攔截時裝作不認識,但口音卻都一模一樣,顯然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們既然從外地而來,又拿不出通關文書,於是全部押解送了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