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如玉(1 / 3)

我是大褚國最後一位嫡出的公主,父皇賜我封號為長安。

那些年,邊境戰火不斷,父皇期望我的誕生能夠給天下帶來長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我有七位哥哥,與我同母所出的三哥哥被立為太子。他是司馬鋆,長我十歲。

我不知“鋆”字為何意,問母後,母後告訴我鋆就是金子的意思。

後來我一直喚他金子哥哥。

他笑起來真的像金子一樣亮閃閃的,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我還有一個最親近的姐姐,長興。

美麗大方的長興公主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夏族蠻夷對褚國大肆侵略時,父皇要送她去和親。姐姐沒有半點不情願,那時候鶯飛草長,天空是淡藍色的。

她站在秋千上對我說:“若以我一人之力可挽救千萬百姓,佛祖會保佑我下一世到天上去做仙女。”

我拉著她的裙子說:“我也想做仙女。”

姐姐的秋千晃了幾下,她跳下來抱著我:“你不要做仙女,做個普通人就好,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最後姐姐沒有去和親,金子哥哥說,國家的磨難不能落在一個弱女子肩上。況且這名女子是他的親妹妹。他和哥哥們去打仗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回。

姐姐同母後去城樓送他。

我沒去,我坐在太液池邊哭,那時的天空是紅的,好像燃起了火。

芳姑姑安慰我說:“他畢竟是太子,將來的皇帝,上戰場也不會有事的,所有將士都會保護他。公主不要哭了,奴婢帶你去放風箏。”

芳姑姑是照看我的宮女,她到了出宮的年紀,今年秋天就要離宮。我舍不得她,她說她出宮以後,會生個女兒再送進來陪我。我信了,反而盼著她快點走。

那風箏是我畫的,有絢麗的顏色,飛在天上特別顯眼。

我叫姑姑把風箏的線剪斷了,讓它自己去飛。

我喜歡畫畫,畫在風箏上、畫在碗碟上、畫在衣服上。

父皇找了位師傅來教我畫瓷,師傅說畫瓷是最難的,在圓弧形的瓷器上畫畫,需要拿捏恰到好處的分寸。要依著不同的弧度找出最合適的圖案。對,是最合適的,不是最美的。

美麗的都太短暫,合適的才能長久。

我第一次完整畫下來的瓷碗打碎了,因為有個無恥的壞小子撿了我的風箏來故意惹惱我,於是我生氣地舉起碗砸了他。

那個壞小子叫王嗣,是某位將軍的兒子。

他不知從哪裏撿了我放走的風箏,趾高氣昂地到我麵前來告訴我:“你這風箏飛不高,因為架子沒紮好。”

“誰說這是我的風箏了?”

“大家都說這是長安公主畫的風箏,你不是長安公主麼?”

我不願意和他說話,擰著一股勁兒道:“不是!”

王嗣認真地打量我,恍然道:“哦,我看也不像,聽人說長安公主長得跟小仙女兒似的。你這麼醜,肯定不是長安公主!”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瞪他。

他捂著臉大叫:“哎呀,這麼凶,更醜了!真像母夜叉!”

我順手抓起擺在桌上的碗朝他扔去。

那隻碗便那麼輕易地碎掉了。我愣了好一會才跑過去看,滿地的碎片,仿佛預示著我們的國家即將支離破碎。我哭著將碎片都拾起來,一點點地拚湊。

“喂,你別哭呀……大不了我賠你唄!”

“你賠不起!”

“……”

芳姑姑跑來抱我,還叫小太監把王嗣趕走。我哭得很厲害,視野一片模糊,轉頭看見王嗣抓耳撓腮的樣子,像隻受了驚嚇的頑猴。

那年夏末,父皇四十大壽。

外麵四處都在打仗,每天都有帶血的戰報送回宮來。

壽宴辦得很簡略,連喜慶的樂聲聽起來都有些悲傷。

那一天,金子哥哥回來了,他戴著頭盔,腰間佩劍,卷了一身戰火的硝煙味。眉目間是我從未見過的深刻悲傷。他身後的隨從抬著用白布裹好的屍首,即使裹得那麼嚴實也難掩腐臭味。

母後將我的眼睛捂住,緊緊抱在懷裏。

我隻能看見指縫中的幾線光亮,懵懵地問:“母後,那是誰?”

“是大皇子。”

“大哥哥……死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蚊子一般細,被鋪天蓋地的痛哭聲掩蓋了。

大皇子的生母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淚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掉。

她眼睛睜得很大,隻流淚,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好像整個人已經空掉了,徒留一副軀殼在那裏。這畫麵一直烙在我心底,是我對於死亡的最初印象。

我抬頭看看母後,又看看金子哥哥。我問母後:“金子哥哥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母後隻回答我說:“你哥哥是太子。”

我害怕極了,躲在母後懷裏嚶嚶地哭起來。我害怕有一天金子哥哥也會被人抬回來,害怕母後像賢妃娘娘一樣想哭都哭不出聲。我所依賴、我所喜歡的人,會因為這場戰事一個個離我而去。

於是,才八歲的我,鄭重其事對父皇說:“我要去和親。”

剛剛過完四十壽誕的父皇變得憔悴、蒼老,他對我笑,“長安,你真是傻孩子。”

“我去和親,哥哥們就不用打仗了是嗎?”

父皇慈愛地摸著我的頭:“你太小了,長安,等你長大了,戰就打完了。父皇會給你挑一個好駙馬。”

“我要一個了不起的駙馬。”

“哦?如何了不起?”

“像金子哥哥一樣。”

“好,父皇一定把最好的駙馬留給你。”

但是我又想起來,長興姐姐比我年長,她還沒挑駙馬,我怎麼可以搶先呢?於是拽著父皇的胳膊蹭了蹭,“最好的駙馬給長興姐姐好了。”

父皇失神地看著桌上的奏折發愣,當時我以為他在想誰是最好的駙馬呢。

後來我才知道,戰事已經蔓延,父皇根本沒有時間來為我們操辦婚事。

我和長興在禦花園等了許久,終於見到換了常服的太子,幹淨磊落。他過幾日又要走了,我真不喜歡他穿著戰甲的樣子,很冷、很懾人。

待他走近,我才看見他身後跟著那個上躥下跳的壞小子。忍不住擰了眉頭,抱怨:“金子哥哥怎麼把他帶來了?”

“他父親已經陣亡了,他世襲將軍之職,可是年歲尚小,父皇就暫且將他收養在宮裏。”

我原本厭惡他的心思在這瞬間一掃而光了,同情地看著他。

王嗣規規矩矩上前來參見我們,雙手捧上一隻奇醜無比的破碗:“長安公主,我把碗粘好了,雖然不太好看,但是我已經盡力了,請公主恕罪。”

粘成這樣也好意思還給我,我好氣又好笑地把碗拿過來,“看在你誠心認錯的份上,本公主饒恕你了。”

“謝公主!”

我覺得他板著臉的模樣真好笑,於是背過身去偷笑。長興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與金子哥哥說話去了。

秋天,應是芳姑姑出宮的日子了。

可是她沒有出去,因為戰亂的緣故今年沒有選宮女,芳姑姑隻好留下來。她說要陪我一起等金子哥哥凱旋歸來,等我們將夏族蠻夷趕出中原大地。

我在書房裏畫瓷,跟著師傅一心一意學字、學畫。

畫是魂,瓷是骨,若要製成一件絕世瓷器,必須做到心無旁騖,魂骨合一。

王嗣趴在窗戶上偷看,其實我早就發現了,故意裝作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就這麼日複一日地趴在窗戶上看。

某天,我如常在書房裏練習工筆畫,王嗣突然跑了進來跟我說:“方才我在禦花園看見賢妃娘娘和皇上。”

“哦。”我認真畫畫,沒看他。

王嗣神秘兮兮說:“皇上要把四皇子也送上戰場,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哭呢!”

我的筆終於停下了,摔在一旁,好好一片雪白的瓷板被弄花了。“賢妃娘娘隻有兩個孩子,父皇真狠心。為什麼我們大褚國沒有戰無不勝的將軍呢?像戲本裏唱的霍去病、薛仁貴,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王嗣手裏揮著一柄木劍,神氣道:“再過幾年,我就是大褚國最了不起的將軍。”

父皇信佛,總是虔誠地在佛祖麵前祈禱國泰民安。

可是佛祖並不保佑我們。

半年後,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蠻夷的俘虜。

太子帶領重兵突襲敵營,將四皇子從蠻夷手中救下,親自送回宮。

春日煦暖的陽光照耀著依舊輝煌的寶殿,隻是寶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從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痛心疾首說:“老四,你怎麼可以降?你大哥寧死都不給蠻夷下跪,你怎麼可以棄甲投降?”

“父皇……兒臣辜負了您、辜負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頭,如鏡的大理石地麵被血跡汙了,斑駁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劍,指著四哥說:“我大褚國沒有你這樣貪生怕死的皇子!”

一個利落而熟練的動作,三尺長劍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

“皇上不要!老四!”母後從我身邊衝了出去,撲在四哥身邊。有汩汩淌出的鮮血浸染了母後的綢衣。

我的眼睛不知被誰蒙上了,大殿裏安靜得出奇。我於一片黑暗中想起賢妃娘娘垂淚的樣子,心驟然揪成一團。

“長安乖,不要睜開眼,芳姑姑帶你回去。”是長興姐姐的聲音,是她用手捂住了我的雙眼。

我兩腿發軟,勉強走幾步就摔倒了。

芳姑姑抱著我逃命似的跑,我聽見她急劇的心跳和喘息聲,才知道她也很害怕,我以為隻有小孩子才會怕,原來人長大了也會害怕死亡。

我惶恐地望著她說:“姑姑,我隻剩五個哥哥了。”

幸好,我的金子哥哥是個大英雄,他智勇雙全,令敵人聞風喪膽。

為了金子哥哥,我決定每日習完書畫便和母後一起去祠堂裏祈求祖宗庇佑。

往日賢妃娘娘也去的,可是四哥沒了之後她再也沒來過。

某天夜裏,她在父皇的龍床上服毒身亡。那時父皇正在熟睡,直到清晨才發現她的身子已經冰冷僵硬。

聽說四哥死的時候她都沒哭,她死的時候七竅流血。

那是血淚,她故意死給父皇看的。

這個時候的皇宮連一場像樣的喪事都辦不起,簡單地將她安葬。

賢妃出殯的那天夜裏,我突然醒了,聽見母後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去看看,芳姑姑不讓,她緊緊摟著我哽咽道:“小公主,皇後娘娘扛得太辛苦了,就讓她哭會吧。”

我的眼眶也打濕了,淚珠兒啪嗒啪嗒往下掉。

此時我異常地清醒,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失去自己的孩子。

為了母後,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會每天為金子哥哥祈福,我會努力地長大,像長興保護我一樣地保護她、保護親人、和百姓。

除了外敵侵略,內憂也不斷,那些曾被流放的亡命之徒趁亂集合勢力造反起義。

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欺壓百姓、對抗軍隊,四處作亂。

我深切體會到什麼是危在旦夕。擔心一睡著,第二天就已經改朝換代了。

母後一日比一日消瘦,她掛念太子,因為有兩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

不知道他在哪裏,戰事是否順利,身體是否勞累。

母後習慣站在太液池邊望著北方的高空,待日落之後,歎一聲:“一定要回來啊……”

太液池裏的蓮花開得十分好看,可是我們的國家岌岌可危。

我盤膝坐在岸邊,懷裏抱著一隻筆筒。

筆筒上畫滿了連天的碧葉和數朵怒放的荷花,已經燒了一層底釉。還要燒一層,師傅說這隻筆筒要做成孔雀藍釉。

父皇讚我畫得好,可是有些空,叫我寫行詩上去。

我隻怨平日裏讀書少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合適的。父皇笑了笑,拿過去寫了句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落款寫了他自己的名字。

父皇極少留下自己的名款,我將這隻筆筒視作珍寶,鄭重地交給師傅,讓他仔細地給我燒好孔雀藍,隻準成功,不許失手。

師傅沒有令我失望,筆筒燒好了,瓦藍的釉色均勻漂亮。

王嗣也驚奇不已,“真是稀奇的寶貝,這樣的顏色我竟從未見過!”

師傅說:“這還不是最難燒的瓷器,最難的是紅瓷。”

我反問:“紅瓷?宮裏不是有麼?”

“宮裏僅有兩隻,那是微臣的祖師爺燒的紅瓷,光滑如凝脂,毫無瑕疵。”

“那我們也燒紅瓷吧。”

“微臣畢生心血都耗費在上頭了,可惜仍然沒有滿意的結果。”師傅惋惜道。

此後,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這個。

費勁地從母後那裏將兩隻紅瓷花瓶討來,每日對著看,吃飯也看,睡覺也看。

紅瓷有兩層釉,當中的圖案是用金粉描的。

我問母後,為何紅瓷要用金粉描圖?

母後道:“紅是血,金是肉,瓷為骨,畫為魂。”

這話我聽過一遍就忘不掉了。

隻有景德鎮燒得出紅瓷,聽說那邊的土地都是紅色的。

我央求父皇送我去景德鎮學藝,那裏是戰火尚未殃及之處,還算安寧。

父皇猶豫了幾日,暗暗與母後商量,最後同意將我送走。

芳姑姑帶十名宮女、一支禁衛軍隨我一同南下,在景德鎮一呆就是兩年。

還有王嗣也去了。他懷裏揣著父皇的諭旨,說要保護我一生一世。

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諭旨,總是想方設法去偷看。可惜王嗣藏得太嚴密了,他那麼個大大咧咧的人,有時候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始終沒找到那道諭旨。

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陽光都那麼幹淨透明。

連綿的山巒是四季常青的,不必擔心冬天會有多麼蕭瑟。而到了春天,田野裏會開出金燦燦的油菜花,遠處的山坡上滿滿綴著茶花。

這個地方沒有血沒有淚,沒有戰報沒有等待。

隻有一摞一摞的素胚,長了銅鏽的器皿,紅磚壘砌的高高的窯爐。

我做泥胚的時候,王嗣總是幫我拉盤。

其實他是想借機偷偷看我,還以為我不知道。

紅釉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一件紅瓷需要進爐燒四次方能成器。

一批燒十件,一件能成,可僅成的那一件也並不完美。

師傅對於瓷器的要求極為苛刻,稍不滿意便要罰我。

那時師傅還在研究從外邦傳入的一種瓷器。原本是景德鎮的薄胎瓷,傳揚出去之後,有人在黏土中加入動物骨粉,製成了更加透光的骨瓷。

因為需要大量骨粉,王嗣便整日敲敲打打,幫師傅磨粉。我聽著不勝其煩,連筆都拿不住了,任性地衝他嚷嚷。

他捂著耳朵躲開,我不罷休,追上去打。

他忽然跺一跺腳大叫:“哎唷!你再這麼凶我就不要你了!”

我直拿筆戳他,“你說什麼?討厭鬼!”

王嗣昂首挺胸道:“我說,要不是皇上非要我當駙馬,我才不要你這樣的母夜叉!”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臉頰發燙,“你胡說,我還沒長大,父皇怎麼會給我招駙馬?”

“防患於未然啊,誰知道哪天蠻夷不會打到京城去……”王嗣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噤聲了。

我呆住了,似乎明白了為何父皇答應送我來學藝,為何母後送我出京的時候淚眼婆娑卻還強顏歡笑。我在很遠很安全的地方躲著,他們仍然危在旦夕。

我低下頭,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流,“父皇給你交代了什麼?那諭旨上寫了什麼?”

“沒、沒什麼……”王嗣用髒兮兮的袖子來擦我的臉,“你別哭啊,什麼事都沒有,真的。”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金子哥哥打仗回來了沒有。”

王嗣一慌,又堅定無比地說:“公主,紅瓷沒有燒出來,不能回去。你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嗎?”

我仿佛從他眼睛裏看出了異樣,那個年紀,敏感得難以置信。我渾身打冷戰,拉住他的手使勁搖:“我要回去,快帶我回去!”

“這是怎麼了?”芳姑姑從外頭幹完活回來,急忙推開王嗣,“你怎麼又欺負公主啊?”

王嗣蔫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姑姑,對不起,我說漏嘴了。”

“姑姑,金子哥哥在哪裏?!”

芳姑姑笑著答:“在打仗啊,又打了勝仗呢。”

我愣愣地望著她,幾乎就相信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宮女跑進來喊:“姑姑!宮裏來信了,讓我們帶著公主趕回去,皇後娘娘不行了!”她一定是說完這番話才發現我就站在芳姑姑身後,噗通一聲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冒失了!”

我的腦子轉不了那麼快,遲鈍地問她:“母後怎麼了?”

“這……”她支支吾吾不敢說,求救似的看著芳姑姑。

我推開芳姑姑,揪著她的發髻怒喊:“芳姑姑不許出聲!你快說,快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