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我揪痛她了,她泣不成聲道:“自從太子戰死,皇後娘娘一病不起,公主快些趕回去興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麵。”
我想,我的快樂就此結束了,即使再躲避也躲不過命運。
我蹲在地上大哭,王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還不夠寬大,但是長了很厚的繭子。
那一整夜我都嗚咽著同一句話:“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金子哥哥沒了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的金子哥哥,褚國最了不起的人。他是我們的太陽,太陽落了,哪裏還會有溫暖呢?
回京的馬車上灑滿了星光。
芳姑姑告訴我,二哥和太子死在了同一個人手裏。那個人是夏國的攝政王,赫連勃。
我要記住他的名字,沒日沒夜地詛咒他。
芳姑姑睡著之後,王嗣拉我爬上了車頂。
他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我,死了的人都會變成星星到天上去,他們很快樂。
“你看,那顆最亮的是我爹。”
“你怎麼知道?”
“他衝我眨眼睛。”王嗣笑嘻嘻說,“你找到衝你眨眼的那顆,就是太子了。”
我找啊找,脖子都仰酸了。忽然看見斜半空中有一排練成一線的星星,好似有四顆,其中最亮的一顆不停地閃爍。
“我找到了,在那裏!”
“那是璿璣,北鬥的前四顆星。”
我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終於找到了我的哥哥們。剛剛好從大哥數到四哥,原來他們在天上團聚了。不知道將來我死了以後會變成哪一顆星星?
我問王嗣,王嗣罵我是傻丫頭,哪裏有人盼著自己死呢?
可是我想死了也跟他們在一起。
王嗣霸道地握住我的手,“皇上讓我娶你,所以你死了要跟我在一起。”
“我才不信!把父皇的諭旨給我看!”
“等你長到十五歲再給你看。”
“那還有四年呢!”
“你等不及要嫁我麼?”
“呸呸……”
秋風涼薄,弦月如鉤。
菱花鏡中是母後暗黃的臉色。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長興,笑容很愜意。
父皇坐在後麵親自為母後梳髻,他的手在發抖,袖口的如意紋也抖抖瑟瑟。
母後的手很涼,手心裏都是冷汗。我聽芳姑姑的話,在母後麵前要笑,一定不能哭。於是我強迫自己笑,不知道笑得有多難看。
母後虛弱地說:“長興,和長安一起去江西吧。”
“長興哪裏都不去,一直陪在母後身邊。”
我也跟著說:“長安也不去了,隻想留在宮裏。”
“皇上。”母後轉回身,朝父皇跪下,“若有一日,江山淪亡,請好好地活下去,帶著我們的孩子去隱姓埋名。臣妾明知這樣的話不能講,可是作為母親,臣妾不得不講。臣妾的遺願,隻求我的夫君和孩兒平平安安。”
“皇後……”父皇攙扶母後,似有千言萬語,卻隻是相擁而泣。
我和姐姐跪坐在母後身旁,看著她在父皇懷裏閉了眼,淚浸濕鬢發,被燭光照得晶瑩。
姐姐伸手推了推母後,忍著淚喚:“母後,我聽你的話,你還能睜開眼麼?”
我什麼都看不清了,淚水和燭光模糊了一切。
那滿座燭台的火苗在夜風中輕搖,外麵屋角的風鈴不住地響起來。
我飛快跑去窗邊看夜空,一仰頭,淚從眼角淌下,視野恢複了清明。瞥見一抹星光從天空劃過,不知劃去了哪裏。
風卷著滿地落葉,呼嘯著奔去樹林,如泣如訴。
父皇抱著母後哭了很久很久,不肯鬆手,就這麼一直捱到了天明。
晨曦映著慘白的光景。
母後被抬走時,父皇聲音嘶啞念了一句:“皇後,你給朕出了多大的難題……朕愧對列祖列宗,有何顏麵苟且偷生……”
母後的喪事是大褚國曆代皇後中最寒酸的,經曆了持久的戰禍,誰都是一幅慘淡的神情,沒有哀慟的力氣。
從皇陵回來見到芳姑姑,我才開始哭。因為姑姑說母後不願意看見我們哭,她希望我們笑,就算將來的日子多艱難,也要笑著過下去。
昏昏沉沉睡過去,半夜又醒過來,鼻尖上似乎飄著一抹令人垂涎的香味。
有兩天沒吃東西,我餓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對於食物的氣味特別敏感。
屏風外頭是細聲的談話。
“王公子還是先回去休息罷,明日一早等公主醒了才好吃東西。”
“那可不好,公主兩天沒吃飯了,我就在這裏等,等她醒了我好喂喂她。”
“這……公主現在也大了,男女授受不親,王公子怎好在這裏守著?”
“本公子是未來的駙馬,怎麼不能守著?”王嗣生氣地嚷了一聲,然後二話不說衝進了床帳。他看見我睜著眼,愣了愣,然後忿忿地衝外麵喊:“都騙人,公主明明醒著呢!”
“我不想吃東西。”我往被窩裏縮了縮腦袋,隻露出一雙眼睛瞪著他。
王嗣將食盒打開,香噴噴的白米飯和精致的小菜還冒著熱氣。“你不想吃?那我先幫你吃著,免得浪費。”
他果真胃口極好地在我麵前吃了起來,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餓慘了。
宮女們見我沒有發話,便由他呆在這兒。
我咽了咽口水,病怏怏道:“王嗣,我沒力氣了。”
“你想吃什麼?”
我朝桌上瞄了瞄,“水晶包。”
他夾了一隻塞我嘴裏,可是我一口哪裏能吃得下,連忙“唔”了幾聲,他才明白過來,用筷子夾住水晶包讓我咬了一口。他一邊盯著我看一邊嘟喃:“你的嘴太小了,這麼小的包子都要吃三口。”
我嚼了許久,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跟他說:“我是公主,當然不能像你那麼吃東西。”
“真是麻煩,餓了就快些吃嘛!”王嗣撇撇嘴,又往我嘴裏塞了隻小包子,“快吃快吃!”
我咬也不是吐也不是,氣惱地瞪著他。
外頭的宮女齊聲喊道:“參見公主。”
我一骨碌爬起來,將包子吐回盤裏,“誰?是長興姐姐嗎?”
果然是長興,還有芳姑姑拎了一隻包袱跟在她身後。
長興望了王嗣一眼,輕聲與我說:“長安,夏兵已經打到京城外了,恐怕天亮就會破城,我們盡快出宮去。”
“出宮?”我倉惶搖頭,“父皇呢?我們不能擅自出宮。”
“不能讓父皇知道了,我們偷偷出去,然後一路南下,去廬山避難。”長興利索地打開衣櫥幫我收拾東西,撿了些輕便的常服,一俱繁瑣的首飾全扔在地上,“這些都是虛的,帶上金子銀子才能用。”
我愣愣地沒有答話,不知所措地看向王嗣。
芳姑姑看我嚇傻了,對王嗣說:“王公子,你也去收拾一下,跟我們走。”
王嗣放下碗筷,低聲道:“宮裏守衛森嚴,城外也有敵軍,怎麼走?隻怕出了宮也難以出城,出了城也怕碰到夏兵。夏族蠻夷凶殘成性,以折磨俘虜為樂,倘若不小心遇上了,隻怕比死還難受。”
芳姑姑將他拉到我身邊,悄聲對我們說:“宮裏有密道直通護城河,我們帶足糧食在出口呆上幾天,等夜深人靜涉水過河,出了城就安全多了,外邊天大地大,哪怕藏在山洞裏也足以避過去。”
我坐直了身子,又驚又怕,“那父皇怎麼辦?”
芳姑姑無奈道:“……方才大臣們都去勸過了,皇上誓死守城。”
長興摸了摸我的頭,“長安,快多吃點東西,我們趕路會辛苦,一定要吃飽了才行。”
我咬著唇,任性地推開長興的手:“我不走,我要和父皇母後在一起。”
長興坐下來哄我:“你忘了母後怎麼說的?她叫我們去江西,記得嗎?母後叫我們隱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去!”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跳下床把桌上的菜都摔了,哭嚷道,“父皇一個人在這裏多可憐,母後不會希望我們丟下父皇的!我哪裏都不去,就算死,也可以到天上去和母後、和哥哥在一起!”
長興揪住我的胳膊,堅決地告訴我:“長安,要活著!母後隻希望我們活著!隻要我還在,你就不能提‘死’這個字!”
“姐姐,父皇怎麼辦?還有五哥六哥七哥,怎麼辦?”我不想哭,可是忍不住,母後撒手而去,留下我們繼續在水深火熱的塵世中煎熬。
或許我與父皇的心思是一樣的,寧願在宮裏坐等死亡降臨。
這樣早些認定自己的結局,不用掙紮、不用呼救,痛苦是不是會少一些。
長興抬手抹了抹眼角,從袖子裏掏出一本冊子給王嗣,鎮定道:“王嗣,你背長安先去祠堂,現在那裏沒人。密道就在供牌位的石桌下麵,密道的地圖交給你,這是我從禦書房偷出來的,千萬不能讓外人拾得。我和芳姑姑還要去找侍衛,你們先走。”
我急忙拉住她:“姐姐,你們去找侍衛做什麼?”
“母後早有打算,安排了一隊禁衛軍在琉璃廠等候時機,隻要我們逃出去就能得到禁衛軍的保護。現在我去找接頭的侍衛,他是母後娘家的族人,會幫我們逃出去。”
“那你們要快點來。”
“長安,不要任性,記住母後說的話。”
“嗯。”我淚水漣漣揮別長興,然後蹲下去撿地上被打翻的食物,拚命地往嘴裏塞。
“公主,你幹什麼呀?”
我從來沒有這樣吃過東西,不顧一切地狼吞虎咽,隻為了讓自己不那麼虛弱,不拖累旁人。拽著袖子擦了擦眼淚,一邊吃一邊說:“王嗣,你也吃,不吃飽怎麼有力氣逃跑!”
“好。”他也蹲下來,抓起一隻燒雞大口啃咬,氣勢十足道,“我是皇上封的駙馬,要保護你一生一世!長安,你相信我嗎?”
我憋住眼淚不停抽著氣,用力地點頭。
我相信王嗣,我相信父皇給我挑的駙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祠堂裏點了許多長明燈,一開門,夜風湧進去幾乎將燈火吹熄。
我回首望窗紗外頭,黑夜的邊際火光衝天,隱隱傳來戰場廝殺的聲音。
王嗣拉著我躲在供桌底下,我突然又跑出去從供桌上將母後的牌位拿下來揣在懷裏。
厚實的明黃桌布垂下,將微弱的燈光擋在了外麵。
我們倆窩在漆黑的石桌下麵靜靜等待。
大概等到二更了,更聲未響,不過鑼聲敲了起來。陣陣急促的鑼聲夾雜著慌亂的呼喊此起彼伏。這是信號,表明敵軍已經破城而入了。
我一著急,從桌底爬了出去,“姐姐怎麼還沒來?我去找她!”
王嗣將我拽回桌底,敲了敲地上的石板,“這塊是空的,密道就在這裏,快下去!”
“姐姐不來我不走!”
王嗣捏得我手腕發疼,他極嚴肅地對我說:“長安,不要任性。”
我默默地掀開石板,瞧見底下有很長的石階,猶豫了會,抬頭央求道:“再等一會好嗎?蠻夷沒這麼快打進宮,我要等姐姐一起走。”
王嗣點頭了,將手搭在我肩上,靜靜無言。
大概這幾日太累,我枕在王嗣腿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做了一場荒蕪的夢,夢裏的盡頭,我和長興被疾風吹散,從此天各一方。
後來是被劇烈的吵鬧聲驚醒的,我於昏暗中緩過神來,愕然發現桌子底下隻剩我自己,王嗣不知去向。
看外麵有些光亮,已經天亮了。
側耳聽見毛骨悚然的哭喊聲連成片。
悄悄掀開桌布往外看,祠堂裏很安全,沒有外人闖入。隻是門窗外麵忽而閃過黑影子,我又嚇得躲了回去。
“快跑!皇上瘋了,快跑啊!”
“啊……救命……”
“奴婢不知道公主在哪裏!皇上饒命、饒了奴婢吧!”
我心驚膽戰聽著依稀飄進來的碎言碎語,渾身發冷。
門被踹開了,又迅速地關上,王嗣扛了一隻大包袱躥到桌子底下拉著我說:“快走,來不及了!”
“姐姐呢?姑姑呢?”
“她們就快到了,我們先走。”
“你騙我,這是芳姑姑的包袱,她人呢?”
王嗣捏得我手發疼,亮亮的眼睛裏有濕潤的痕跡,“她在想辦法救長興公主。”
“姐姐怎麼了?”
“蠻夷已經打到宮門外了,皇上派禁衛軍拿住了皇室所有男女老少,統統賜白綾以死殉國。”
“父皇?”我不敢相信,連連搖頭,“不會的,母後說過,要我們好好活下去。”
王嗣低著頭說:“皇上已經失去理智了,正拿著劍到處砍人。長興公主為了回去偷皇後的令牌被捉了,芳姑姑正在調動皇後留下的親信護衛想辦法救她。姑姑已經給你安排了替身,現在千萬不能出去,若是被發現了,她們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長安,你不能辜負所有人。”
我沉默許久,緊攥著王嗣的手都沒了知覺,小聲問:“她們會死嗎?”
他堅決地告訴我:“不,長興公主說,一定要活著。”
到現在這地步,除了相信,已別無選擇。
從那時候、從十一歲起,我知道我將窮極一生,用盡所有力氣隻為支撐一個信念,活著。
那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等到了長興,她和芳姑姑逃入祠堂,隻差那麼幾步。
可惜後有緊追的禁軍和父皇,為了不暴露我們的行蹤,姐姐停下了腳步,轉身麵對冉冉的旭日笑了兩聲,她輕輕說:“父皇,可還記得母後的遺願?”
“長興,朕是失敗的國君、也是失敗的父親。江山淪亡,全天下的漢人遭受這一場浩劫,身為皇室,又豈能逃脫?與其被蠻夷羞辱,苟且偷生,倒不如以身殉國、死得其所。”
桌布擋住了一切,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幾乎能聽見姐姐的呼吸,她僅離我一丈遠,聽著她的呼吸被白綾一點點地絞滅。
王嗣緊緊箍著我,一手捂住我的嘴。
“公主……皇上,求皇上饒命!”芳姑姑哭天搶地也無用,她被禁軍擋在一旁。
父皇的聲音嘶啞到了極點,他哽咽道:“長興,莫要怪為父狠心,隻怨你生在帝王家!”
我與姐姐一樣在瀕死掙紮,她的指甲在地麵上狠狠地刮,我的指甲在王嗣胳膊上抓下了幾道血痕。
那種錐心之痛,經那一次之後便麻木了。此後無論發生什麼,遭受什麼,我都不會再痛成那樣生不如死。
漂亮的陽光從天窗灑下來,長興穿著慘白的素服躺在祠堂中央,頸上繞著白綾。
她躺在那裏肯定很冷,可是我卻沒有辦法跑出去溫暖她。
我隻能偷偷將桌布掀開一條縫,看著我父親在殺了我姐姐之後蹣跚而去的背影。
芳姑姑跪在長興身邊磕了三個頭,待外麵空無一人,飛快地朝我跑過來,“快走!王嗣帶公主快走!”
王嗣掀開磚板,先鑽了進去,回頭來拉我的手。
芳姑姑也鑽進了桌底,將包袱先扔了下去。
我看著她紅腫而憔悴的眼睛,低聲說:“姑姑,不要難過。姐姐去天上當仙女了,她會比我們都好的。”
芳姑姑驚愕地看著我:“公主……”
“我們走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兀自低喃著,邁開發軟的雙腿走下深不見底的石階。
我們走過暗無天日的密道,出口在護城河的一座橋洞下。
等了幾日,看著河水一點點變紅,腥臭,幹涸。
看著一車一車的屍首被拖出城,扔在遠郊的荒野裏。
等到夏軍進城的進城,剩下的紮了營,我們趁著夜色過了護城河,往琉璃廠逃去,在那裏找到了姐姐安排好的禁衛軍。他們原是我母後家族的舊部下,化裝成販賣瓷器的商隊潛伏在禦窯廠附近。
以商隊作掩護,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路途中屍殍遍野,瘟疫肆虐。
我們盡量繞偏僻的小路,因攀山越嶺棄了馬車,徒步而行。
常常碰到夏軍,便在山林裏躲上好多天,有時候碰上大部隊,一躲便是半個月。
冬天的雨雪冰寒徹骨,我的手腳都凍壞了。王嗣會用草藥給我搓手搓腳,然後背著我繼續往前走。
碰到城鎮,他們會冒險進去弄點吃的,可是大多數被蠻夷殺掠過的地方,活人都隻能吃死人,哪裏還有食物。冬天,連野果子也吃不著,林子裏的動物也都躲了起來。運氣好的時候,能吃上一鍋魚湯,或者烤田鼠。
就在這樣辛苦地一直往南行,走到長江邊,已經開春了。
過江的大橋被夏軍把守,而江水湍急,我們無法涉水,隻得在江北的一座尚未淪陷的城池歇下。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我們如何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一支從京城逃亡的禦林軍恰巧也要過江,與我們躲在了同一座城。
緊接著,夏軍追擊而來,一夜之間將城池包圍。
城中二十萬百姓,眼巴巴望著皇家的軍隊,期盼他們能抵禦強敵,保護他們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