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禦林軍,加上我母後家族的禁衛軍,還有城中的守軍,統共不過二百人。
以二百人敵兩萬人,這場戰役,不用打就已經輸了。
夜裏下著細雨,杏花開滿了枝頭。
我站在窗邊伸手接著雨水,看地上的落花隨水流逝。
身後是幾方人馬在商議對策。
禁衛軍的職責是保護我,守軍的職責是保護百姓,而禦林軍卻是逃亡而來的。
他們是逃兵,自覺背負恥辱。
可我告訴他們,想要活著並不可恥,況且他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而他們帶給我的,的確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我父皇和長興都沒有死,他們還活著,隻不過一個被囚禁在宮中,一個被養在公主府裏。
我忽然覺得天都亮了,仿佛有暖暖的陽光在我眉間流淌而過。我握住姑姑的手,高興地說:“姑姑聽見了嗎?我父皇和姐姐沒死!”
禁衛軍的領隊過來拉著我,對所有人宣布:“這位是我等拚死從宮中救出來的長安公主。既然皇上還在,我輩應不遺餘力保護公主,留下皇室這一線血脈,以圖後舉。”
有人問:“若我們投降為俘,可否換得城中百姓和公主平安?”
禦林軍統領冷笑:“不能,夏族蠻夷殘忍至極,一旦投降,恐怕百姓們連全屍都留不下!否則,我們又為何千裏迢迢逃至南方?”
有禁衛軍提議:“不如……動員城中百姓挖地道,我們盡量拖延時間,三日夠不夠?從城裏挖一條地道通往西邊的山林,讓公主混在百姓當中一起逃出去。”
幾人同時拍案道:“唯有此法可行!”
我無法了解那些殷殷期盼獲救的百姓得知真相後會不會失望,他們要日夜不休地挖地道,隻為了保我周全。
晚上城裏靜悄悄的,可是密道已經在挖了。
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太久沒睡床了,不習慣。過去的一百多天裏,每天都有一隻手握著我安慰我入睡;我累了乏了,便有削瘦的肩膀遞給我讓我依靠;我想哭的時候,他會教我抬起頭來看星星,跟哥哥和母後說會話。
我想去看他,出了門發現他就睡在外間的椅子上。
他睡得很淺,一下就醒了,警覺地瞪著眼睛。當他發現是我,麵色又柔和下來,撓著頭問:“怎麼起來了?”
“你這樣睡不行,睡都睡不好哪裏還有力氣逃跑呢?”
“軍士們都去做應戰的準備了,百姓們在挖地道,我沒什麼可以做的,隻能保護你。”
“這裏冷,你進來。”我拽著他進了房,拍拍床鋪說,“你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鬆開我的手,“那是你的床。”
我跳上床去,轉身拽他,“快上來。”
他忸怩地撇開了頭,任我怎麼拽他也不肯。
“本公主命令你,上床!”
他支支吾吾說:“你、你想輕薄我麼?我們尚未、尚未成親啊!”
我樂不可支笑了會,小聲對他說:“看不到你我就害怕,睡不著。”
他終於脫掉外衣上來了,與我蜷在一起,握著我冰冷的手說:“別怕,我有皇上諭旨,要保護你一生一世的。”
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隻是不知道,各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長短。他的太短,而我的太長。
這三日之苦,非言語所能形容。
除了死守南北兩座城門別無他法,要堅持抵禦直到地道挖通,疏散所有百姓,軍士們方能撤下來。不知道到那時候,護送我的禁衛軍還能剩下幾人。
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為我而死,可是我亦沒有辦法保護任何一個人。
第二日夜裏,麵對幾排被稻草掩蓋的屍身殘骸,我沒出息地跪在軍士麵前哭求:“你們別打了,就把我交出去吧,或許能換得所有人的平安。”
“公主,對方不是普通夏軍,而是夏國的皇族軍隊,赫連勃寧願親自帶兵追我們千裏也不放過我們,可見他們是窮凶極惡之徒!不要以為屈服便能換得生存,在他們眼裏,征戰多年無非為了侵占、掠奪和殺戮,那些蠻夷根本毫無人性,倘若我們任何一個落到他們手裏,都會立即拔劍自刎,否則便是生不如死!”
“赫連勃……”我念著這個名字,怔怔地抬手擦去了熱淚。他殺了我哥哥,是我日日夜夜詛咒的人,沒想到有這樣一日,我與他不過隔著一道城牆。
“有沒有辦法殺掉赫連勃?”我問道。
底下無人出聲,紛紛垂眸。
那是一個怎樣殘暴的人,令我們漢室的將軍聞風喪膽。
“每個人都有致命的弱點,打蛇打七寸。”
“赫連勃此番帶了兩個少年在身邊,似乎很親密,莫非是他的……親人?”
“是嗎?”我鄭重地下達作為公主的第一道旨令,“想方法誘殺那兩個少年。要赫連勃也嚐一嚐失去親人的痛苦。”
我知道,一輩子所有生老病死的折磨,都不及喪子之痛來得那麼慘烈。
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淚的模樣,母後倒映在鏡中虛弱的笑容,父皇親手絞死長興後離去的背影,那些痛苦的每一瞬間都在我腦海裏被密密麻麻的針腳縫死了,就算轉世也不可能忘掉。
後半夜即將天明的時分,一小隊人潛行出城,在敵營開外的山林裏設下陷阱。
夏族的少年都有晨獵的習俗,一來強身健體,二來鍛煉出機敏的反應,直到成年之後此項訓練才會取消。
這是個美麗的時節,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一名少年落入陷阱被活捉了回來,他親口承認了自己是赫連勃的兒子赫連鵠。他說:“你們若敢傷我,我父王定會將這座城踏平。”
可見赫連勃是極寵愛兒子的。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覺得這樣一來就好辦了。
可就在這時,希望又在頃刻間崩塌。
大概是褚國列位皇帝中大有昏庸無道之君,連老天都不肯放過我們。還差一日便能挖通的地道那邊傳來了噩耗,往西挖掘的途中竟挖到了一條暗河,將整條地道都淹沒了,死傷無數。
城中百姓紛紛去挖救親人的遺體,哭聲動天。
我們始終沉默著無言以對,天叫我們亡,我們可還有辦法活下去。
被捆在廊柱上的赫連鵠猖狂地大笑起來,聲如洪鍾喊道:“天助大夏!天助父王!”
或許他說得沒錯,天助他們,凡人怎可與天相抗。
地道通不了,我們隻能死等,等到夏族蠻夷破城而入,燒殺搶掠。
可是我不甘心。
像是所有埋在心底的仇恨都被激發了,我從身邊的禁軍手裏抽出長劍,咆哮著朝赫連鵠的腹部刺了進去。
他震驚了,眼珠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你敢殺我……我父王會踏平中原!”
“我就要殺你!蠻夷、蠻夷!”我看著鮮血沿著劍流下來,染紅了他的袍子。血就像包裹在素胚上的紅釉,流淌著、化開來,可以填充掉所有幹淨的角落。我閉著眼抽出長劍,再一次狠狠地刺了進去,他慘叫一聲,嘴裏不停地咒罵:“賤人!我父王會將你撕成碎片!”
我不聽,我不看,這個罪惡的人在咒罵我的時候是一幅什麼也的嘴臉我永遠也不想知道!我隻是用盡了生平所有的力氣用劍刺他,一下一下,血濺在臉上,又腥又鹹。一邊刺,一邊嘶喊:“大哥哥!二哥哥!金子哥哥!四哥哥!母後!我給你報仇了……”
他早就不出聲了,可是我仍然握著劍瘋狂戳刺他的身體。
直到後來,我虛弱了,扔下劍轉身跑出去嘔。腹中嘔空了,幾乎連肺腑都要嘔出來。
王嗣從水缸裏舀水給我洗臉,瞧著那水一點點變紅。
透著淚,我看見模糊的雙手沾滿血,怎麼洗都洗不掉。
“我殺人了,王嗣。”我抖得很厲害,眼淚跟傾盆大雨一般不住地流。
王嗣從我身後抱住我,清瘦的胳膊上有幾道消不去的抓痕。他低聲說:“別怕,就算他變成鬼,我也會保護你。”
不出一個時辰,夏軍大舉進攻,我被塞進了地道入口。
那麼多百姓死在這條地道深處,而我踏著他們的死亡之路尋求庇護。
他們會庇護我嗎?還是恨我害了這麼多人?
王嗣、芳姑姑還有兩名禁軍守著我。
第一次殺人,我受了驚,渾身發熱,芳姑姑用冰涼的手帕在我額頭不停上擦拭。
期間說了什麼胡話我已記不住了,隻記得那地道裏又黑又濕,外麵的聲音從土地裏透過來好似地震一般。
驚天動地的呼喊,無休止的殺戮。
我虛弱地張口問道:“為何不讓百姓躲進來?這裏至少能容得下一百人。”
禁軍答:“城中有二十萬百姓,我們告訴所有人地道塌了不安全,若讓他們發現可以躲藏,隻怕真的會塌陷,到時候我等又如何保護公主?”
我痛心地攥住了芳姑姑的手,“可是他們……太無辜……”
芳姑姑歎道:“亂世中,哪個人不無辜?”
無論是夏人還是漢人,為戰爭付出生命作代價,誰都是無辜的。
人為何要有野心,為何不能平和地相處,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方能罷休?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地道裏呆了有多久,我渾身發熱,口幹舌燥。一直滴水未進,說話都說不出來,嗓子被烤焦了一般。
伸手往旁邊一摸,就摸到了熟悉的柔軟的手,我啞著嗓子用力喚了聲:“芳姑姑。”
“奴婢在……”她的手反握住我,身子漸漸朝我靠過來,“公主,王嗣出去找水和吃的了。”
“那二位禁軍大哥呢?”
“早一日……他們出去就沒再回來……”
我歪歪地靠在芳姑姑身側,彼此沉默著。
沒有力氣,整個人好似漂浮在空中,一遍一遍朝雲層中呐喊:王嗣,你一定要回來。
你是我的駙馬,不能丟下我的。
地道的暗門吱悠響了一下,我和芳姑姑警惕地扭頭看過去。
就著火折子微黃的光,我看清了王嗣的臉,忽然覺得充滿了力量,咧嘴衝他笑了笑。嘴唇幹得一笑就裂了,一股血腥味竄入鼻尖。
王嗣貓著腰跑過來,將幾塊煮熟的肉塞過來,“快吃!吃了牛肉才有力氣!”然後又打開水袋,遞到我唇邊,“喝完了我再去弄水。”
我抿了一口,冰涼的水從喉管淌下去,打了個激靈。又將水袋還給王嗣:“我們省著喝,不要頻繁地出去,會被發現的。”
“沒事,我就趁夜出去。夏軍白天才進來,夜裏就回營裏了,留在這裏值夜的少。”
“他們怎麼還不走?”
王嗣低頭撕了塊肉,一邊嚼一邊說:“在清理屍首。”
我小心翼翼問:“屍首……多嗎?”
王嗣默默吃了會東西,說:“赫連勃要為兒子報仇,下令屠城。”
我看著壁上的燭火一點點變得模糊,輕喃了聲:“是我害了他們。”
王嗣異常冷靜道:“這與你無關,是可恨的夏人侵占了我們國家。他們生性凶殘,即便不屠城,也不會放過那些無辜的百姓。”
我看見他緊攥的手、發白的指節,甚至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很燙,我輕呼:“王嗣,你不舒服?”
“沒事。”他擋開我的手,叫我繼續吃東西。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其實隻要想一想上麵的慘狀就知道,王嗣可能是害怕了。我沒見過那麼多死人,可是想起手上洗不淨的血就膽戰心驚。我正想跟王嗣說不要害怕,背上驀然一沉,我猝不及防往側前方倒下去。
回頭一看,是芳姑姑倒在我身上。
王嗣丟下食物跑過來扶倒在我們,拽住芳姑姑枯瘦的手腕,“芳姑姑怎麼了?可是生病了?”
我傻眼了,愣愣望著燭火中憔悴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的芳姑姑。她溫軟的雙手、黑檀木一般的眼睛,在我童年中那樣溫馨的記憶,從現在起一點點地剝離。
“公主……”她虛弱地喚我,“奴婢不能陪公主了,奴婢走不動了。”
“姑姑!”我像六歲時闖了禍一樣撲進她懷裏尋求保護,嚎啕大哭,“姑姑不能丟下我不管我,你還要生個小女孩來陪我玩耍呢!”
芳姑姑艱難地從隨身的布袋裏掏出一枚令牌,“這是皇後的令牌,你帶著它去江西廬山找白蓮教的人,過了江,不多遠就到了。姑姑身上還有些金子,你都拿上,有錢才好辦事……即便遇上了壞人,也可保一命。”姑姑說完這段話就閉了眼,猛地又抽了口氣,大喊:“王嗣,公主就交給你了!”這下,才完完全全地斷了氣。
“姑姑……”我晃著她的胳膊,小聲央求,“我不會再給你惹事了,母後若再要罰你我會告訴母後都是我任性,都是我淘氣……”
王嗣跪在我身後,輕聲說:“長安,我們把姑姑埋了吧。”
“不要!”我轉身推了他一把,眼淚如春雨般綿綿不絕,扯開喉嚨嘶吼,“她沒死,她沒受傷也沒生病,怎麼會死!”
“她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了……”王嗣從地上爬起來,朝我伸出手,“現在夜深了,外麵沒人,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抱著芳姑姑痛哭,不肯放手,也不聽他的話。
王嗣攬住我的雙肩,一字一句說:“敵軍守在南北城門,從城門肯定逃不出去。西邊的軍隊已經撤走了,在西城牆附近有一棵很老很老榕樹,長著很長的胡須,在那樹後麵有個小洞,小孩剛好可以爬出去。”
“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會遇上很多難民,和他們一起過江,過了江就到江西了。長安,聽清楚了嗎?現在我們吃東西,吃飽了就跑。”
我埋首在芳姑姑懷裏,無助地哭泣:“姑姑怎麼辦?我不能不管她。”
王嗣將我拽起來,眸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堅毅的光芒,“長安!還記得大家給你的希望嗎?要活著!你父皇和姐姐尚在人間,你一定要活著,日後總有再相聚的一天。”
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親人,我懵懂、渾噩,無力、淒惶。
可是一想到姐姐,頓時生出了無數的力量。
我和王嗣趁夜色逃出去了,在那棵很老很老的榕樹下,王嗣喘著氣。
長長的須垂在我們身邊,月光慘白。我看見王嗣捂住的腰間漆黑一片,他的手也是黑的,濕漉漉的還泛著光。難怪他總是貓著腰、難怪他會疼得發抖……
我緊張地抱住了他,害怕他也會離開我。“你流血了,怎麼回事?”
“沒關係,明天就好了。”他咽了咽口水,從袖中掏出火折子來,“我已經把城裏所有的油都傾在了地溝裏,地底下的溝壑縱橫相連,隻要一點火星,整個城就會被燒毀。”
“要燒了這裏嗎?”
“他們屠盡了城裏二十萬人,難道不該付出一些代價?”王嗣劃開了火折子,這才能看見他緊抿的唇角裂出了血。
他蹲下,將火折子扔進一條溝裏。
火舌從我們腳下開始蔓延,彎彎曲曲向街巷一路燃燒。
我們從小洞裏鑽出來,沒命地跑。身後時不時發出爆炸的聲響,滾滾熱浪催著我們跑得更快。跑過了田埂、跑進了樹林,遠處的濃煙遮蔽了月色。我們一直沒有停下,腿腳都麻木了。
我哭著問:“芳姑姑也被燒了嗎?”
王嗣說:“燒了多好,不會被蟲子吃掉。”然後他跑不動了,倒在一棵杏花樹下。
天微微亮了,有陽光、有晨風。
我看見他褐色的袍子上全是血,哭得更厲害。可是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長安,繼續跑,不要停。”
“你跑我就跑。”
“我累了,先讓我做個美夢好不好?你先跑,我比你跑得快,一會就追上你了。”
“我等你。”
“你別哭了,像母夜叉一樣難看。”
“王嗣,你別睡,你睡著了就不會理我了。”
“長安……你看,我流血了。你去前麵找個郎中來好不好?”
“好,去哪裏找郎中?”
“過了長江就能找到郎中了,隻要你從現在一直跑到太陽落山,就能找到郎中了。”他說完,吃力地將芳姑姑交給他的布袋子掛到我肩上。
“好,我這就去,你要等我。”我又哭又笑,挎著袋子拔腿就跑。
過了長江就能找到郎中了,我想這是我聽過最美麗的謊言吧。
我的駙馬,就這樣被我丟棄在了江畔的樹林裏。
那天我跑啊跑啊,鞋子都掉了,腳上全是血,剛踏入江西的地界,就被白蓮教的人找到了。他們說是奉命在這裏等我,我問是奉誰的命,他們卻說不上來。
我昏睡了一夜,醒來之後就叫他們去找王嗣。
可是王嗣已經沒了,連屍體都被野獸吃掉了。在殘骸邊隻留下一樣完整東西,我父皇賜給他的諭旨。那件我找了幾年也沒找見的寶貝。
“綏遠大將軍之子王嗣,品性敦厚、才思敏捷、奉公守法,因父兄叔伯皆在戰亂中以身殉國,朕愧於琅琊王家,特將王嗣收養宮中,待成年之後世襲將軍一職,並招為駙馬,賜婚配長安公主。特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