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吩咐道:“用刑逼供,對付亂黨絕不能手軟。”
“慢!”我及時出聲製止了,“勿要濫用刑罰,若是無辜之人豈不冤枉。先關押罷,明日上朝再議。”
大年初一,刑部審疑犯未果。
那些人一口咬定他們是從江西來的瓷商,前後說法不一,更加撲朔迷離。
其實我已然清楚他們的身份,隻是想不通晉國公是怎麼被救出去的。這樣的疑問絲絛可以給我答案,我卻不願意去問她。我寧願裝作相安無事,安安靜靜地和她在一起。
於是我親自去了天牢,那一行人十男三女,分別關押在兩間牢房。
我一眼就看到了芳姨。
她也看見了我,有些畏懼地往後縮了縮。
暗無天日的審訊房內,鐵鏈摩擦地麵的聲音異常刺耳。
經久的鐵門吱嘎響,人被帶了進來。芳姨看上去老多了,兩鬢露出幾根銀白的發絲。絲絛說過初入白蓮教就跟著芳姨,因為芳姨和芳姑姑帶了個相同的字,能給她莫名其妙的依賴感。
我既然親自審她,就是不想她受苦,於是命人拆了她的腳鐐。
她坐在我麵前,起先麵容很冷很僵硬。不過我清退了左右,隻留齊安在身邊,她才變了一副神情,焦急地望著我:“皇上,求你放過長安公主。”
“朕為何要放她?”
“她到京城裏隻為了見親人最後一麵,後來我接到我們教主的密令,要營救晉國公。公主聽說了就不肯走,還以身犯險。結果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笑道:“既然是她自己選的路,芳姨就不用操心了。”
芳姨疑惑問:“皇上此話何意?”
“她已經決定留在朕的身邊,做朕的妃子。”
“不,她不是這麼說的!”芳姨激動地站了起來,被綁在背後的雙手用力地捶打椅背,“公主隻是回宮繼續打探消息,不料卻被皇上識破了……”
“然後朕囚禁了她?”我挑一挑眉,笑得更開心,“她騙你們的,其實是她親口把一切都告訴了朕,因為她懷了朕的骨肉。”
“不!”芳姨目瞪口呆癱下去,“公主……被你毀了。”
“芳姨,把皇宮密道圖交出來罷,朕看在長安公主的份上不會把你們怎麼樣。交出圖來,朕便放你們走。”
芳姨低著頭喃喃道:“我把公主弄丟了,還有何顏麵回去?要殺就殺,反正地圖已經燒了,我沒有。”
“你看,朕想放你們一馬,你卻不領情。”我深深吸氣,然後歎道,“那就繼續在牢裏呆著,直到你們想通了為止。朕會叫刑部給你們換好一點的地方、好酒好菜招待著,若你們願意,呆一輩子也行,朕養得起。”
如若他們在天牢呆一輩子,我和絲絛在一起呆一輩子,那豈不完滿?
忽然之間沾沾自喜起來,帶著齊安回了宮。
齊安當然認出了芳姨,隻是他萬萬想不到絲絛是前朝公主。
這樣一來,齊安頗為恐慌。一方麵他已經被母後招降了,糾結這事情該不該上報;另一方麵,他也的確是關心我的,擔心我受到損傷。
但我今天特意讓他知道這件事,便是警告他倘若再出賣我,下場可是不太妙的。
母後那邊,我就解釋說先施以小恩,若他們不領情,再用刑不遲。
我自作聰明地以為萬事盡在我掌握中,可是天剛剛暗下去的時候,德陽宮傳來了噩耗。
當時綠姝隻是麵色倉惶地說大皇子身體不舒服。
我想說生病了怎麼不快些去找太醫,她哭喪著臉補了一句:“太醫說可能是中毒。”
昨兒才過完除夕,怎麼好端端的會中毒?
我撇下所有政務匆匆趕去德陽宮,母後、麗妃、貴妃、如嬪幾個早已在那守著了。
皇後呆若木雞地坐在床邊望著床上小小的孩子。
我朝皇後劈頭蓋臉問:“玲瓏何時開始不舒服的?如何沒人來稟告?”
皇後冷冷道:“稟告?皇上眼裏心裏還有我們母子嗎?”
綠姝在一旁小聲答:“回皇上,大皇子夜裏就開始發熱,請太醫來瞧過了,也開了藥。誰知吃過午膳就開始嘔吐不止,接著又腹痛。太醫複查,看情形像中了毒……或者吃壞了東西。”
我問:“中午吃的什麼?”
皇後打斷道:“午膳吃的東西老嬤嬤全部嚐過,哪裏會有問題?保不準兒是昨夜裏的膳食有人下毒!”
我說:“昨夜的膳食咱們不也都吃了麼?”
皇後帶著哭腔大聲嚷:“那些糕點呢?糕點是哪個廚子做來的?”
“糕點?”母後突然開口,氣息急亂,“那不是沫兒做的麼?她竟然敢下毒!快來人,把她抓起來!”
我急忙伸手拉住母後:“怎麼可以這樣胡亂抓人?哪裏有證據,不過是皇後的臆斷!”
母後氣得臉色發白,高聲喝道:“徹查禦膳房,所有人都抓起來審問!”
我惶然無措,揚頭環視了一周,視線最終落在羸弱的孩子身上。可憐他的小手還在結痂,又要忍受這樣的痛苦。無端端想起司馬緹對自己女兒說的那句話,隻怨你生在帝王家!
因為這樣高貴的身份,所以才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啊呀!”在玲瓏身邊號脈的太醫驚叫,“沒了、沒氣兒了!”
“怎麼可能?!”皇後撲了上去,抱著玲瓏大叫,“剛剛還叫了我阿媽,怎麼就沒氣兒了?你們這些庸醫!統統都該死!”
幾個太醫顫顫巍巍,輪番上前去檢查了,末了,一個一個在床前跪下磕頭。
我邁開了腳步,覺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不真實,落不了地。晃晃悠悠走到床邊去,摸著玲瓏的臉蛋,還是熱的,就像熟睡了一樣。
皇後連眼淚都來不及流一滴就昏了過去,我將孩子抱過來,緊緊貼在胸口,“玲瓏,你還未叫過朕一聲父皇呐。”
寢宮裏頓時哭泣聲一片,悲傷滿溢。
母後終於站不住了,倒頭倚在麗妃身上痛哭流涕。
我摸著那張嬌巧玲瓏的臉,仍然感覺不真實。
我的兒子……會不會是因為帝王家太無情而離開?因為母親的冷漠,父親的疏忽,所以寧願離開我們,去更加美好的地方。像絲絛的哥哥們一樣,去天上守護星星了。
我一直害怕大火、戰爭,以及所有可以傷人性命的東西。其實我隻是害怕死亡而已。
真的太殘酷了,死亡就這樣帶走了我的兒子。我的玲瓏。
這樣的正月新春,白雪冰封了整座城。連同空中浮遊的那些喜慶和安詳的爆竹聲一同冰凍了,徒留一日複一日的北風呼嘯。
我的大皇子於正月初八發喪,弱小的屍首凍在棺木裏好可憐。我親自將他送去了皇陵,看著他被安葬在我的墓穴旁邊。那個位置原本是屬於皇後的,可是我打算廢後,這個墓穴留給皇後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玲瓏夭折的那一天夜裏,甯貴妃在德陽宮陪床,以免皇後悲傷過度會想不開。
我在外間抱著玲瓏抱了許久,覺得他還有體溫就不願意放開。擔心放開之後,他會徹底地冷掉。旁邊還有許多宮人們在陪著我,我不動,他們也不敢動。
這樣萬籟俱寂的夜裏,內殿裏傳來毛骨悚然的尖叫。待我僵硬的身體恢複了知覺趕到裏麵去,隻見甯貴妃倒在了殷紅的血泊裏。
皇後舉著簪子發狂似的大笑,她半人不鬼的聲音如訴如泣:“賤人,你要給我的玲瓏陪葬。該死的明明是賢越,應該是賢越去死!他拿了那個果子,他拿在手裏,怎麼會吃進玲瓏的肚子?都是你這賤人!”
我聽著周圍紛亂嘈雜的聲音,心好像抽搐了幾下,接著就動彈不得了。
玲瓏泉下有知,會不會怨他的母後?
反正我是怨她的,恨不得現在就拿把刀來剜出她的心,看看流出來的血是不是黑的。
太醫及時趕過來救甯貴妃,她命懸一線,但是命不該絕。她還在半昏迷中,就淚流滿麵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說:“皇上,賢越、賢越會被害死的……臣妾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扔掉的果子還會被玲瓏撿起來……臣妾冤枉……”
“放心,朕會照顧好賢越,沒人能害他。”我說這話的時候毫無底氣,我憑什麼保證這輩子沒人能害他呢?說不定哪一天碰到哪個嫉妒成狂的妃子,他就和玲瓏一樣被毒死了。
玲瓏下葬之後,我昏昏沉沉睡了兩日,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母後。
見旁邊空無他人,我含著淚對母後說:“朕要廢後。”
“廢吧。”母後心灰意冷地闔了眼。
外麵的積雪壓斷了許多樹枝,隻聽見“嘭嘭”的響聲。透著窗戶縫望出去,隻見雪地上一片狼藉。我似乎看到了並不光明的未來,與這狼藉的雪地一樣。
母後哀哀歎了聲:“造孽……”
我混沌的意識被這兩個字激醒了,是誰造的孽,報在了我兒子身上。是我的父皇、我的叔父們,我的祖先、我的族人們,積年累月的殺戮和侵略,那些悲憤而死的無辜百姓在詛咒我們。
那個渾身著了火的人說:“蠻夷,老天會來收拾你們……”
我像中了巫術一樣突然間頭痛欲裂,抱頭大喊大叫,可是即便喊到喉嚨沙啞,頭顱裏的劇痛未有半分的減退。越來越多的畫麵在眼前輪番演換,我像一個看戲的人,卻又深陷在戲中,被湍急的漩渦卷入無底深淵。
“皇上!”
“皇上、這是怎麼了?”
“來人、來人呐傳太醫!快!”
一直聽著母後的聲音在喚我,所以還能找到回來的路。
漸漸地,一點點地從深淵裏往上攀爬。
我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麼病,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傷心到了極點難免出現一些心悸頭痛的毛病。我便隻能按著太醫的囑咐好好休養,盡量別去想那些傷心事。
母後說這是劫難,唯有捱過去。於是她自己搬去了佛堂,虔心向佛以求我平安。
看得出來,母後從一開始的敷衍我,到現在是真的信了佛。
我廢了皇後,將她打入冷宮。
本想賜她毒酒,可是那天看著皇後褪去鳳袍,換上一身素綾白緞,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一闋長門賦。我到底心軟了,即便她活該被千刀萬剮,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傷人性命了。
因為這都是造孽。我現在殺了她,將來又會報在誰身上呢?
窗影寥落,宮燈寂寞。
我捧著一本書半躺在矮榻上,卻一個字也沒看下去。
書上的墨香被烘出來,纏了我一身。
絲絛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手裏捧著一隻碗不停地畫。宮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始終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也對,這事與她沒有什麼幹係。但是她可以安慰我,至少說點什麼來哄我笑一笑。
可是她懶得那樣做,她把全部心思都凝聚在她的筆尖上。
我心裏很難受,仿佛有一頭洪水猛獸在叫囂、在掙紮,要衝破桎梏。
於是我不能自控地扔下書,攔腰將她抱住,狠命地揉在懷裏。
兩種心跳聲合在一起,節拍全亂了。聽著她沙啞的嚶嚀,我終於覺得舒暢了些,摟著她柔軟的腰身不住親吻,在白潤的肌膚上落下一點點嫣紅的吻痕。
我以為她很喜歡,專注地盯著她的神情看,卻發現她心不在焉。捏著她的下巴問:“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