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中的煙霧愈濃,微眯了眼,說:“芳姨是不是被你抓了。”
這不是疑問,而是十足肯定的語氣。我輕輕捋著她的頭發,俯首深嗅,一邊問:“你怎麼發現的?宮裏究竟有你多少探子?”
她似笑非笑道:“你說宮裏的漢人多還是夏人多?”
“絲絛。”我低聲喚她,頓了許久,又喚,“長安……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不過你要聽話才好。”
她揚起下頜,眼裏的目光柔和了許多,“我想見見芳姨。”
“太危險了,你容易暴露身份。”我說完,一心挑弄她的身體,有些日子沒碰過她了,她還是那麼敏感和羞澀。
這樣情氛正濃的時候,我不想與她說那些原本與我們無關的事,可是她不依不饒,一麵敷衍我,一麵問:“你抓了我的人,難道不想問我什麼?或者要跟我說點什麼?”
我的視線被燭光模糊了,不停摩挲著彼此的身體,將唇依附在她耳旁噥噥道:“你是我的女人,總該知道怎樣取悅我吧?”
她輕笑出聲,仿佛在嘲諷我。可是我已經無所謂了,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身上,那我便好好享受她的身體,以免辜負了她美好的年華。
還未出正月,寒風不見消退。
察德被軟禁,呼延家完了,朝中的漢臣與夏臣平分秋色。母後終日吃齋念佛,不再理會朝政之事。這是我很久以前就盼望的局麵,而今卻覺得有些失落,總是缺少點什麼。太平靜、太冷清。
天色開晴,尚有微澀的寒意。齊安在我身邊,身後是儀仗、護軍、宮女和太監。絲絛混在宮女當中遠遠跟在我身後,我忍不住時不時回頭去看她,以免她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齊安看出來了我的異常,提醒我說:“皇上放心,後邊有人看著。”
我點點頭,苦笑道:“朕是不是很蠢?”
齊安答:“皇上英明,隻是情到深處不由人。”
真會說話,情到深處不由人。
若有一天,她對我也是如此,那就不枉我對她用情一場。
我獨自進了天牢秘苑,齊安又悄悄領了絲絛進來。
秘苑裏一向關押犯了重罪的皇親國戚,如今卻騰出來給那幫白蓮教的反賊,我這樣用心良苦,她不會看不到。
芳姨被關押在東向的房裏,大門掛了鎖鏈,旁邊隻有一個送飯的小窗。因為不想被人認出絲絛,於是也沒叫侍衛來開門,她們便開著那窗戶說話。
我沒有回避,坦蕩地站在絲絛身邊,任由芳姨惡狠狠的目光將我掃了好幾遍。有我在這裏,她們有許多話不方便說,可我隻答應絲絛帶她來看芳姨,我已經做到了。
可每個人都有軟肋,絲絛轉過身來哀怨地看了我一會,我便低著頭走開了。站在不遠處的一棵蒼老的樹下,還可擋擋風。不過這秘苑裏萬籟俱寂,她們說話的聲音被風吹過來,十分清晰。
“公主,你受委屈了。”
“芳姨,你們怎麼被抓的?”
“狗皇帝派人抓了很多人,但凡在京城沒有戶籍或者沒有通關文牒的人都被抓了起來,一個個審,我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一直躲著。直到除夕,想趁著守歲那會溜出城去,沒想到外頭有埋伏。”
“他打算把你們怎麼辦?”
“不知道,他很古怪……公主是不是因為我們才被要挾了?狗皇帝上次來說,公主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絲絛回頭淡漠地望了我一眼,說:“遲早。”
“那就是還沒有?公主千萬不能答應啊!”
“我和他談妥了,我給他生個孩子,他會放了父皇。”
“什麼?蠻夷就是蠻夷,從來都言而無信!公主萬萬不能聽信他,這樣隻會被他玩弄於鼓掌!”
“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芳姨。”
我豎起耳朵聽,除了歎息,什麼也聽不見了。看來她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我放寬心走了過去,拉著絲絛的手說:“放心,我應承了你的事情一定兌現。隻要你聽話,他們在這裏好吃好住,還有人伺候。”
絲絛斜目看我,蒼白無力地笑了笑,“那就這樣吧。”
簡單幾個字,令我心胸狹窄得難以容忍她任何的冷言冷語。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吧,不是你情我願,而是脅迫。我就像個十惡不赦的人,不擇手段地將她禁錮在我身邊。
可是我很冤枉,明明是她先來招惹我,明明是她用我的滿腔真心作為籌碼。
為何到頭來,我成了惡人?
直到這一年開春,逃人法完全廢止,放寬了服裝的限製,漢人可通過儒師舉薦報考科舉。
我出宮巡視,能感受到平淡和麻木背後隱隱的生機。他們要活過來了,不再是被苦苦壓抑的奴隸。我們祖先想要奴化漢人的願望也終於落空。
馬車行至一座橋旁,我連忙喊停。
這條河,河邊的梅樹,即便換上了春裝我也熟悉得很。我與絲絛度過的第一個上元燈節就在這裏,那時候她站在樹下麵等我,亭亭玉立。
絲絛也下車來了,默默站在我身旁。
我拉著她的手說:“還記得嗎?在這河邊,我第一次捧著你的手。”
捧著她的手嗬氣,用自己的掌心溫暖她。回想當時的畫麵,心裏頭流淌著低緩的情意。我將她拉到自己懷裏,低聲說:“告訴我,那時候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她垂目道:“那時候你是賀睿之。”
我心急解釋:“有何區別,那不過是個名字而已。你抬頭看看我,哪裏變過?我對你,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她眼睫一掀,定定地看著我:“那你又憑什麼判斷我現在對你不是真心?”
我噎住了,這種事需要理由和借口來分析判斷麼?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是像她這樣的,不是像她這樣處處算計、處處提防,不是像她這樣用自己做籌碼來談條件。
苦笑了一番,轉身上車。
待到那株綠油油的梅樹來年開花時,她還在我身邊就好。我也隻有這樣微薄的期盼。
聽說甯太妃進宮了,大概要去慈寧宮請安。
我命人截住她,帶她去佛堂見母後。
算一算,母後在佛堂也住了將近兩個月,天氣都轉暖了,她還不願意回宮。不如趁甯太妃進宮這機會把她勸回來,將身子好好調養一番。
不過我剛從禦書房趕到佛堂去,就見甯太妃匆匆忙忙出來,說是得了太後恩準去探望察德。我也就隨她去了,到底是至親骨肉,一年才見上一麵也是在情在理的。
母後住的地方很清淨,院內隻有幾株稀疏的竹子,屋裏簡陋極了。
我說何必呢。母後一反常年的從容神態,卑微地跪在佛像麵前念叨:“哀家也是想贖罪,希望那些報應不要報在我們的子孫身上。”
玲瓏的死,對於母後來說是一場浩劫,將她徹底擊垮了。我寬慰她道:“朕還年輕,將來會有很多子嗣。母後無需想太多,如今應當頤養天年。”
母後徐徐歎道:“皇上,哀家想捐銀替呼延家修陵。”
自皇後被廢,呼延家族已經散了。而且呼延碩的罪名很重,哪裏還能讓他光宗耀祖?我正想反駁,母後又說:“皇上下手還是狠了些,呼延將軍畢竟是開國勳臣,他隻是性情耿直,並無反義,皇上何必趕盡殺絕。”
“若不是呼延碩放肆妄為,朕哪裏會趕盡殺絕?就算要治他,也必須有個名目才是。朕在做什麼,天下都在看,哪裏敢濫殺重臣。”
母後抬頭望著我,“那呼延將軍又犯了什麼罪?”
“呼延……”呼延將軍竟不是母後派人暗殺的?我驚愕不已,又必須極力掩飾自己的一切情緒。不是母後,那便隻有一個可能了。察德遇刺,呼延遇刺,晉國公憑空消失,我大致清楚了白蓮教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隻是心裏總有一些避諱,不願想起那些事,那些和絲絛有關的秘密,我其實都可以裝作不知道。
“算了,既然都已經發生了,那哀家也隻能多給他們燒香。”母後由侍女攙起來,隨我走到偏廳裏去坐著,喝了杯茶,又問:“皇上,晉國公那件事打算怎麼辦?”
“既然說了晉國公還在宮裏,那就再找個來好了,反正宮裏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司馬緹。”
“難道一直這樣拖下去?”
“再過些年,等那些舊臣都老態龍鍾了就給晉國公辦喪事,想必幾十年過去,他們也認不出來他們的皇帝了。”
“總之,小心仔細一些,此事切不可敗露。”母後平和地看著我,像很久以前她看父皇的目光,不再急躁、不再焦慮,終於覺得我是個真正的帝王了。
母後留我吃一頓齋飯,我便陪著她吃了。
幾樣清淡的小菜依次呈上來,令人胃口大開。
母後見我吃得很好,麵容和藹了許多,回頭問侍女:“沫兒呢?傳她過來罷。”
我一愣,“她在這裏?”
“這些菜是她做的。”母後難得展開了笑容,“哀家想過了,作為皇帝,一生要走過許多路,比常人的路要複雜曲折得多。若是有一個你極喜歡的人陪著你一道走,或許會輕鬆一點。皇上願意冊封就冊封她吧。”
我一時又驚又喜,丟下碗筷朝母後跪下叩頭:“兒臣多謝母後體諒。”
母後扶著我,欣慰點頭道:“是啊,無論怎麼樣,你是哀家的兒子。哪裏有阿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幸福呢?”
不一會,侍女回稟道:“回太後,沫兒姑娘已經離去了。”
母後怔了怔,“哦?這麼快就走了。她不知道皇上來了嗎?”
侍女答:“大概不知道吧,她說要回去伺候皇上。”
母後看著我,好似有點神思恍惚,喃喃說:“這樣……那皇上用完膳就回宮去吧,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三月的陽光很柔軟,不比早春的單薄。
杏花和桃花開在溝渠旁,明媚色彩遮掩了所有蔭蔽的角落。
我從佛堂出來直奔禦書房,召了戶部和翰林學士來擬定冊封的詔書。
盡管在戶籍上,達奚沫兒仍然是赫連察德的側室,但察德被囚禁在深宮,要他的印鑒來造一封休書也不是難事。
我兀自歡喜,隻要一想到她即將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妃子,永遠也不能離開我,所有的不暢快都暫時消退了。
不知道她拿到詔書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最好能假裝出一點歡喜來,別讓我掃興。
齊安提醒我該用膳了,我從一堆折子裏抬起頭來,發現天色都暗了。
都已經三月了,天怎麼還是這麼短。我披上鬥篷,從明亮的禦書房走出來,一時有些適應不了外頭的昏暗。當齊安扶我上了輦車,我才發現麗妃竟然在附近。她站在一行花圃麵前,正對著禦書房,若不是頭飾反光幾乎看不出來那裏站了一個人。
我朝她招了招手,喚:“麗妃?你來是想見朕?”
她福了福身子,答道:“臣妾隻是在禦花園胡亂走著,就到這來了,便想著來給皇上請安,並無要緊的事。”
我抬手道平身,“那你早些回去用膳,明日、朕明日去瞧你。”
“謝皇上,恭送皇上。”
因為她一直低著頭,我沒看見她的目光,但多少有點歉疚之意。自從絲絛住進了德陽宮,我有很長時間沒去看她了。
檀木香爐裏的錐香已經燒盡了,內殿裏沒有人伺候。
層層輕紗簾幕後,燭光映著一個孤寂的身影。
我半挑開一層,往裏走了幾步,“絲絛,你在裏麵嗎?”
沒有回應,我便繼續朝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