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明如鏡2(2 / 3)

我在佛前拜了拜,進去看望母後。

烏檀木的茶幾上擺著我熟悉的小灶,母後自己端著小壺在燒茶,用手扇著茶香仔細嗅了嗅,然後放了幾枚青梅進去。

我擔心她燙著手,忙拾了幾根小木枝幫她生火,“母後,這些事為何親自做?”

“哀家還能動,不必事事都要人伺候。”母後不急不緩答道,抬眼睨著我,“聽聞前幾天夜裏,你宮裏鬧出了點事兒?”

“沒什麼大事。”我本想含糊過去,可想到母後過這樣青燈古佛的日子無非是為了我,便於心不忍,解釋道,“女人偶爾耍點脾氣,哄一哄就好了。”

母後歎道:“皇帝的女人哪裏有資格使性子耍脾氣?況且皇上都要冊封她了,她怎麼還這樣不懂事……哀家真不知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母後放心,等過幾日冊封之後,她會搬去章陽宮,朕的心事也了了。”

母後狐疑地望著我,終是沒再說什麼話。

那幾日,我眼皮一直跳,緊張得睡不著覺,仿佛一閉眼就能看見絲絛穿著鳳冠霞帔的樣子,紅唇似血,驚豔如斯。

我無比期盼著,卻又萬分畏懼。隻因能預料到雪白珠簾後麵那張冷漠的臉,倘若她的目光不溫柔,我又怎能歡歡喜喜地與她共結連理。

章陽宮倚著太液池,曾經是一位太後的住所,無論白天夜晚都有淡淡的徐風從湖麵上掠過來,帶來陣陣花香。這樣偏僻而安靜的宮殿我賜給了她,想必她會喜歡的。她可以終日躲在這裏不見任何人,而且離我很遙遠。

冊封當日,我在麗妃的服侍下換了衣裳。

嶄新的龍袍,腰間係著紅汗巾,冠上也鑲嵌了枚紅寶石。

麗妃替我綰發的時候目不轉睛望著我,楚楚動人。

想起幾年前她剛入宮的情景,我也曾以這身裝扮走進昭陽宮。這一年又一年,她安安靜靜地守著我,雖然木訥、雖然不聰明,但是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我身上。

這一切我都知道的,而且並不會因為別的女人而辜負她。

妥當之後,麗妃屈膝向我道賀:“臣妾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我掩不住心底的喜氣,笑嗬嗬伸手扶她平身,“麗妃,朕該感謝你。”

“臣妾惶恐。”她低著頭,直到恭送我離開,始終低著頭。

夜幕裏煙花迸放,我們卻並沒有攜手欣賞,隻聽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紅豔欲滴的帳幔,猶如一片紅袖,漸漸侵蝕了黑夜的昏暗。

我坐在她對麵,當中隔著雕花黃梨木的圓桌,桌上盡是精致的小菜和糕點,還有大夏國最極品的佳釀。

我們要喝合巹酒,喝過以後,旁人就會退下了。

她乖乖地同我喝了酒,然後如一尊瓷像坐在那紋絲不動。

我夾了她喜歡吃的素菜到她碗裏,像平時說話一樣溫和地問:“你從前住在哪座宮裏?”

“德陽宮。”她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仿佛可以劃破那些垂在四周的大紅綢紗。

“德陽宮?”我微微詫異,“那是正宮。”

她沒吃東西,甚至筷子都沒拿,低眉順目答:“我一直在母後身邊長大。”

皇家的孩子能呆在自己母親身邊長大算是受盡了寵愛,隻可惜那時光太短暫,我想我能理解她的恨。恨全因愛而生,卻是她對別人的愛。

我從桌底伸出手,暗暗使勁按在她膝上,“我應該喚你沫兒、絲絛、長安,還是淑妃?”

她仍然沒看我,說:“淑妃吧。”

“為何?”

“隻是個封號而已,可以是任何人。”

我輕笑了兩聲,起身將她攔腰抱起來緩緩放在榻上,順手替她脫去了精工繡製的紅繡鞋,問道:“你的腳傷怎樣了?”

她不吱聲,緊緊地盯著我,漆黑的瞳仁裏倒映出滿室的鮮紅。我牢牢鉗住她的腳腕,將布襪脫去。她細裸的足上纏繞了好幾層白布,隱隱能聞見藥味。

我將她的赤足捧在懷裏,叮囑道:“你不要再這樣,傷了自己是你遭罪,於我並沒有什麼要緊的。”

“是嗎?”她僵硬的麵容終於有了些笑意,“既然沒什麼要緊的,你何苦千方百計將我囚禁在你身邊。”

我能說我不是故意的嗎?

我以天牢裏十三條性命要挾她老老實實接受冊封,實非我所願。我僅僅覺得,隻要她心中還有牽掛就不會如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她會想盡辦法讓她牽掛的人獲得自由。

譬如,取悅我。

我低頭笑了,鬆開了她的腳腕,隨手拉了隻墊子來倚著,“天底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你懂嗎?”

她麻木地望著我說:“你已經得到我了,就放了他們吧。”

我欣然笑道:“還是那句話,給我生個孩子。”

她的手指瑩白細長,搭在領口,井然有序地依次解開衣襟上的盤扣。

喜服敞開來,露出嫩紅色的裏襯。鎖骨下方,是圓潤的胸房。

她的心跳比我快,隔著衣物都能看見明顯的顫動。

我隻管貪婪地欣賞她的每一分姿態,身子卻懶懶地賴在榻上,一手支著腦袋戲謔地笑著:“今天我不碰你,你腳傷未愈,我腰傷也未愈。”

“我們大喜的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要虛耗麼?”她傾著身子朝我爬過來,眸光流轉處盡灑下點點迷離。

那種目光令我產生了錯覺,像是很久以前在作坊裏,她捏著我的手認真地教我做胚,忽然間一個抬頭,眼神相撞,就怦然心動。

她俯首,唇輕輕蹭著我額上,然後一路輕啄下來,直到我唇畔。

我再也耐不住這般心癢,張口含住她的唇瓣,狠命地吮吸、廝磨。

手掌探入她的裏襯褻衣,漸漸撫上光滑細膩的背脊,那觸感像絲絨一般,令人神不守舍。

她的手臂纏住我隱隱作痛的腰身,愈纏愈緊。

我卻舍不得醒過來,任那傷口開裂流血,也要享受這千金難買的歡愉。

她流汗了,也流淚了,身子癱軟成一團在我身下扭動,近乎癲狂。

我想,藥效已經完全發作了。這回她再也不能以傷痛來刺激自己,隻能在情欲中一點點地迷失。我並沒有為自己的邪惡感到一絲羞恥,畢竟她還是有理智的,我沒有強迫她。

我隻是順從她、滿足她、取悅她。

待到天明時,她再責難我也沒關係,反正我想要的洞房花燭夜,已經圓滿了。

夜盡天明,紅燭燒得隻剩半截,淌滿了一燭台的淚。

我上朝的時候她還未醒,待我下朝回來,見她仍然躺在那角落裏一動不動。

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躡手躡腳走過去俯身喚她:“絲絛?”

她疲憊地睜開眼,眨了幾下便支起身子來。

我叫侍女進來伺候她梳洗沐浴,自己坐在矮榻上對著一攤子碎片發呆。紅瓷花瓶的碎片都洗幹淨了,在陽光下十分鋥亮。我觀察了許久也不知要如何下手,這花瓶隻剩圓圓的底是完好的,上麵部分都要一點一點拚起來。

我想,還是從拚字開始。那個金燦燦的壽字很大,拚起來似乎簡單一些。於是一邊用配好的粘劑刷在瓷片邊緣上一邊拚湊。粘劑裏有蒜汁,味道微微刺鼻,好在齊安吩咐人點了熏香過來,這才掩去了蒜味。

“淑妃娘娘請用膳。”

聽見侍女的聲音我才知道她從內殿出來了,回首張望。

她穿著亮麗的春裝,腮上一撇紅潤,眉如柳葉彎彎。似乎有點不像她了,我不知道心裏什麼滋味,張口說:“淑妃,用完膳過來幫朕。”

她福身道:“臣妾遵旨。”那嗓音也有點變化,嘶啞、黯淡,大約昨夜真的累壞了。

想及此,我不由得笑了,轉回身子繼續拚我的紅瓷。

早膳盡是滋補的湯品,她沒吃幾口就說飽了,溫順地坐到我身邊來。

即便她懶得看我一眼,但是能這樣安靜地呆在我身邊我也滿足了。她從我麵前拾起一片碎瓷,低聲道:“拚起來也沒有用,滿是裂痕。”

我耐心地刷著粘劑,道:“我絕不會放棄珍愛之物。”

絲絛不冷不熱說道:“禦窯廠匠人無數,命他們重新打造一隻便是。”

我捏著她的手盯著她說:“你知道這其中的區別,除非是你做的,否則再好的紅瓷於我來說都不過是俗物。”

她側頭看著我,臉上不知什麼表情,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難看又古怪。

我拍拍她的手說:“對了,朕打算替前朝皇室修陵。”見她神色詫異,便不動聲色道,“你也知道戰禍損壞了不少皇陵,當時礙於夏族嚴密的階級劃分,漢人屬於奴隸,皇陵也一直棄在那裏淪為亂葬崗。長興公主下葬之時朕才見到那皇陵中的光景,覺得甚為淒涼。如今局勢穩定,民心逐漸歸順,朕已經向內閣提議修葺皇陵一事。”

她的眸光霎時生動起來,戚然道:“可惜父皇屍骨無存。”

我仔細粘好了一個壽字,滿意地端詳了一番,笑問:“那便做衣冠塚可好?”

“你要替我父皇辦喪事?”絲絛愣住了,低頭問,“但宮裏的晉國公是假的,皇上打算如何向群臣交代?”

“別急,總要等皇陵修葺完畢才能下葬,還有大把時間。”我以漫不經心的目光瞟了絲絛幾眼,“我記得你父皇的陵墓是雙墓穴,臨邊葬著你母後,對麼?”

絲絛點點頭,“父皇修陵的時候就說過,他們要同墓而葬。”

我歎道:“生不能同時,死也要同穴,你父皇是癡情的人。”

她卻冷笑一聲,“若真是癡情人,又怎會三宮六院,不知所棲何處,令深深掛念他的人垂淚到天明。自古帝王皆如此,哪裏來的什麼癡情?”

“你所認為的癡情是何種模樣?日夜廝守在一起?”我睨著她戲謔地笑了,腆著臉將唇湊上去親吻她的耳畔,“那我便日夜守著你。”

她扭開頭,輕吐了幾個字:“臣妾惶恐了。”

夜晚臨睡前,我坐在榻上拚湊那些零落的碎片。

看久了紅白的釉麵,眼睛漸漸幹澀發花,越來越看不清楚。我有些氣惱,凶蠻地將一碟粘劑打翻了,喝道:“點燈、快些點燈!你們難道看不見這裏昏天暗地的嗎?”

齊安也跟著訓斥了幾個宮女,加了幾盞燈後過來輕聲勸我:“皇上還是不要做這勞心勞力的事,交給奴才吧?”

“不行,朕要親自粘好它。”

“皇上,容奴才多嘴,既然已經碎了,粘起來也無濟於事,始終回不到從前了。”

“你也覺得朕在做無用之事麼?”

“奴才隻是擔憂龍體過於疲累。”

“朕也想要一件新的,可是紅瓷的燒製極難,或許要等上好幾年才出一件精品。”

“那就等幾年,總比這個碎了的花瓶好。”

“那……依你之見,這些碎片該棄了?”

“當棄則棄,皇上這樣一點一點地拚粘,不僅容易割破手,還耗費心神。”

我看著這幾日辛苦粘起來的瓷片,統共不過巴掌大,漸漸地頹然生厭。

齊安說的挺對,當棄則棄。可是我又不願意看著自己的心血付諸流水,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著一條蜿蜒的血路從自己身體裏延伸出去,看不見盡頭。

如果血流光了人會死的,可有好的法子能止住血?

磨掉她的鋒芒和銳氣,讓傷口慢慢結痂,這樣我方能保自己周全吧。

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瓷片,尖銳的邊緣泛著紅光,好似血光一樣。我每日處於這樣的危險中而不自知,或者說自知而不自覺。連齊安都明白,連麗妃都冒險規勸,我卻沉迷其中舍不得清醒。

侍女道:“啟稟皇上,淑妃娘娘沐浴歸來了,已入寢殿恭候聖駕。”

我側頭望著寢殿的方向,吩咐道:“命醫女每日來請脈,務必為淑妃調理好身子。”

“是。”侍女還蹲在那裏,似乎在等待我起身。

我卻對齊安說:“擺駕昭陽宮。”

侍女一慌,忙欠了欠身回去通傳。不多久,宮女們擁著本來準備要侍寢淑妃娘娘出來了,個個都是一副緊張的神情。

隻有絲絛從容不迫,不愧是宮裏長大的孩子,與我一樣喜怒不形於色。她沒有綰發,披著鬆垮的藍色霓裳,似一尊孔雀藍的瓷像。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真想睡在她的懷裏從此一覺不醒。可是一想到她可能隨時拿起一片碎瓷剖開我的胸膛,任何溫暖的慰藉都煙消雲散了。像是訣別一樣,喃喃地對她說:“朕會命人在章陽宮裏造一座窯爐,會從禦窯廠挑選一批女工來陪你做瓷器,這樣你也不會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