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來之前謝一很認真地做了一番準備,可眼前的王菜園還是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半天都沒愣過神來。她怎麼也無法想象改革開放快四十年了,位於中國腹地的中原地區居然還會有這樣貧困不堪的村子。
那時候已是深秋,一馬平川的田野裏剛躥出地皮的小麥呈現出淡淡的綠色,一望無際,間或有幾片更綠一些的油菜地鑲嵌其中,像一塊綠毯上的補丁般東一塊西一塊的。在這無邊的綠色裏王菜園和附近遠遠近近的村子就像是被誰胡亂仍在這裏的蘑菇一樣灰撲撲的,皺皺巴巴的,毫無生氣。如果僅僅是看看倒還罷了,謝一不是遊客更不是過客,她不能看看就走,她是來扶貧的,就算她不能在這裏紮下根來起碼她也得在這裏生活一段時間,換句話說她必須走進來,呆下去。
那就走進去吧。
可是,怎麼走呢?從高朗鄉政府所在的什集街上往東走上五裏就到了通往王菜園的路口,再走上五裏多地就到了,不過這五裏多地可不像之前的五裏地都是柏油路,而是土路。恰恰就是這個五裏多地讓謝一犯難了。本來這五裏多地的路是鋪了磚石的,可哪裏經得住長年累月大車小車的傾軋呢?前天一場透雨到了眼目前兒還瀝瀝拉拉的沒完沒了,被碾壓得不成樣子的路麵早已汙水橫流泥漿飛濺麵目猙獰了。如果是晴天雖然塵土飛揚,但湊湊合合還能騎車,最不濟步行還是可以的,一場雨讓一切全變了,車開不了,人也走不成了。
謝一到鄉裏報到的時候,書記欒明義和鄉長鄭海河、婦聯主任白素芝就勸她等天晴透了再到王菜園報到也不遲,反正兩年呢,也不用急於這一時半會兒的。謝一不是不想停一停,一路幾百裏搖搖晃晃的大巴讓她隻能坐著早就憋屈壞了,是得伸伸腿活動一下腰肢了。謝一本來想歇一下的,可轉念一想就打住了,她可不想初次見麵就給人留下嬌氣的印象,如果馬不停蹄地到駐村去報到反而會給人一個雷厲風行的印象。這兩者不用說也是大相徑庭的,可講究就多了——如果扶貧任務完成得好還則罷了,如果完成的不好追究起來也會大相徑庭的——前者,人家多半以為在人;後者,人家多半以為在事。而她謝一來就是幹事的,怎麼能猶豫不決呢?於是,一幹人都陪著轟轟隆隆地來了。
現在見謝一犯難,一幹人乘機又勸慰起來。
謝書記,還是等明天天晴了再來吧。欒明義給婦聯主任白素芝使了個眼色,白素芝立刻拉住了謝一了手。
謝一沒吭聲,拿出相機哢哢地拍了起來。
這舉動是一幹人始料未及的,都愣住了,不知道謝一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一幹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就是,認了路了,下次再來我們就不用送你了。鄭海河想了想趕緊說,他覺得謝一怕是騎虎難下了,正等著有人給她一個台階下。
可不是嘛。謝書記,就算要來,起碼你也得等我們跟你彙報一下王菜園的情況,心裏有了底做起工作來不是更能有的放矢嗎?欒明義更進一步地說。
我就不信。謝一輕輕地吐出這幾個字,馬上把一隻鞋子脫了下來。
一幹人一見謝一這架勢頓時慌了。
這可不行!白素芝再次把謝一拉住了,這可不光是泥,泥裏還會有石子,會把你的腳硌傷的。
這樣也會感冒的!感冒了,你自己不舒服,也影響工作不是?鄭海河接待過好幾撥省裏、市裏、縣裏來的扶貧幹部了,早就看出謝一不同於一般的扶貧幹部,要是隻替她個人擔心根本不行,因為她是來幹工作的,想讓她聽進去隻能從工作上說。鄭海河看出謝一不同於不一般不是說謝一有什麼過人之處,而是沒有農村生活經驗。這問題看似無足輕重,事實上大了去了。一般來說,願意到鄉下來扶貧的大多是農村出身的,他們一來對農村熟悉,二來對農村有感情,三來一般來說扶貧去的地方都會是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對當地的情況熟悉,比較容易開展工作。可這些對謝一來說都是沒有,那就變成劣勢了。她要麼急於求進步,要麼憑著一腔熱情,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味,可這兩樣往往都是大忌,多數都會事半功倍,艱辛無比,甚至根本撐不了幾天就會半途而廢,不得不走馬換將。
我就不信,這比長征還難?去年作為文化部門的幹部,謝一參加了第四批紅色教育培訓,其中一個課目就是重走紅軍長征路時彎彎曲曲高高低低枝枝蔓蔓的羊腸小道。這次行走讓謝一感同身受,打心眼裏覺得紅軍長征的艱難,那敬意就深了一層。
一幹人見攔不住謝一,也隻好跟著學樣。直到這個時候謝一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沒把話說明白,趕緊說,你們都回去吧!我自己就能行!
那哪行啊?一幹人更慌了。
沒事!謝一強起來。
就算你自己去,起碼得把你的行李帶過去吧?欒明義試探道。
謝一這才想起來,她確實帶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以她瘦小的身板是絕對扛不起來的。不過,謝一很快就有了主意,那行,就讓司機幫我扛上吧。剛才一上車謝一就注意到了膀大腰圓的司機,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一幹人見謝一執意要去,也隻好由她,隻是叮囑司機一定要跟村裏聯係好,把謝書記好好安頓下來才行。司機當然保證照辦。
謝一很堅持,可剛一下腳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深秋的天已經很涼了,淅淅瀝瀝的雨讓這涼變得冷起來,白嫩的腳板剛一挨到地一股透骨的涼意瞬間就穿透了她的全身,使得謝一不由打了個寒顫。可是,堅持要去是她的主意,還把鞋子襪子都脫了,按照公文裏的說法就是不但有思想而且還落實到了行動上,如果半途而廢不但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會貽笑大方,她以後想在王菜園開展工作可就難了,甚至能不能呆得下去都成問題。想想來的時候那麼果決,真的臨陣了卻要退卻,這該是何等的諷刺啊?更重要的是這諷刺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尋的,那不是腦殘是什麼?現在就算裝樣子也得裝,決不能讓人家人小瞧了!
等等!謝一的遲疑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刹那,可還是被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司機甚至偷偷地笑了一下。其實,一接到通知大家就有些犯嘀咕,如果派來的第一書記是農村出身或者是個男人還好,搞了半天竟然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還從未下過鄉,不要說扶貧,能安下心來呆下去就不錯!不過,既然是上級派下來的,誰也不好說什麼。欒明義知道如果他再不製止的話,謝一就會更難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