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劉趙氏釋然了,慢慢把緊抓著謝一的手鬆開了。
我等著。謝一笑眯眯地說。
謝一以為劉趙氏給她倒杯水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沒想到劉趙氏卻坐到鍋灶前點起了火,忙問,大娘,你這是幹什麼啊?
劉趙氏說,給你燒茶呀。
謝一說,你不是說讓我喝口你家的水嗎?怎麼燒起茶來了?
劉趙氏說,茶水茶水嘛。
一起來的人也哄地笑了。
謝一這才明白自己理解的水跟當地是不一樣的,看來要想做好工作,要學的東西多著呢。也是這一刻讓謝一忽然覺得自己說的話跟當地就很不一樣,不是聽不懂,而是生分,讓人一聽就知道她是外地來的。她來的時候老萬告訴過她,要想做好工作,就必須跟當地群眾打成一片。她一直就在思考,怎麼才能打成一片呢?現在忽然明白了,第一條就是不要有陌生感。這麼看來,她得改改自己的口音了。可是怎麼改呢?其實,她自打一下車每天聽的都是一樣的話音,開始她還覺得別扭了,直到最近才算好一些。
劉趙氏的屋子一旦生起火來謝一是見識過的,煙霧繚繞久久不絕。現在劉趙氏要給她一幹村幹部燒茶,屋子就肯定沒法呆了,於是一起到外麵去了。
過了一會兒,劉趙氏因煙熏火燎而弄得兩眼紅紅的,髒兮兮的兩手卻恭恭敬敬地端著一個同樣髒兮兮的粗碗笑眯眯地向謝一走了過來,碗上放了一雙竹筷,筷子舊得發紅不說,長短還不一樣,讓謝一看得既難受又無法拒絕。
謝一不知道是什麼規矩,不知道該怎麼做,冷不丁發現碗裏打了荷包蛋,才明白劉趙氏是特意給自己做的,心裏一陣暖洋洋的,也是到了這時候謝一才知道燒茶在這裏的意思不單單是燒開水,具體是什麼那要看人的心意了。不過,事實上謝一還是很為難的,不吃的話就顯得太看不起人了,吃呢,一來老人家太不容易了,二來這碗髒兮兮的確實讓謝一反胃。想來想去,謝一最後決定不吃,但話說得卻很好,大娘,你太不容易了,我要是吃了,心裏會過意不去的!她本來想說自己不喜歡吃雞蛋的,可田明就在身邊,招待她的第一頓飯就有雞蛋,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再者今後如果穿幫了,會更難堪的!
劉趙氏卻很直接,是不是俺的碗太髒了啊?說得大家都哄地笑起來。
謝一明白大家笑裏的意思,是事實,也是緩和尷尬的氣氛。雖然是這樣,但還有一層意思是誰都知道誰都無法說出口的,那就是對王菜園的人來說,無論謝一怎樣都是個外人。謝一當然明白這一點,又見大家哄笑,趕緊說,大娘,我吃就是了。說著就趕緊吃了起來。可碗實在讓謝一膈應,隻好隨便吃了一個。不料劉趙氏一直在盯著她,好像早就知道謝一的打算似的。謝一實在無可奈何,隻好左顧右盼,忽然看見田明,忙向她使了個眼色。
田明不明就裏,但還是走了過去。
謝一不由分說一下把碗塞到了她手裏。田明猝不及防,隻好接了。碗轉到田明手裏,劉趙氏盡管滿眼裏都想謝一吃,可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田明一下沒反應過來,見謝一走開了,追了過去。
謝一有些急了,說,嫂子,咱倆分著吃,省得大娘偏心!說得在場的人先是一愣,然後都笑了。過了好一會兒謝一才明白緣由,是她的話說得雖然沒有當地人地道,但誰都聽得出來,是這裏的地方話。那笑不是嘲笑她說得不地道,而且忽然倍感親切。謝一也才忽然發現她跟大家有距離,除了初來乍到之外,她一直都是普通話也讓讓村民們覺得她是格另另的跟大家不一樣。自此以後,謝一留了心,天天跟著田明學說本地話。
田明這時候也明白了謝一的心思,卻不知道吃的好還是不吃的好。
趙金海見田明遊移不定,說,田主任,既然謝書記這樣說了,你就吃吧。
田明剛被選為婦女主任,一下還適應不過來,聽趙金海叫她主任一下難為情起來。
趙金海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他當初也是怎樣,趕緊說,吃吧,別辜負了謝書記的好意。
劉趙氏見了有些惋惜,說,唉,早知道我多存幾個雞蛋就好了。
趙金海打趣說,恁多人,再多雞蛋也不夠。
雞蛋少是事實,一般來說主家不過就是表示個心意,可經趙金海一說,在劉趙氏聽來就是舍不得,就是小氣,就有夾屎頭子的嫌疑。這有個講兒,說過去有個人十分小氣,有一次他在別人家裏閑拉呱,正拉得高興,突然急急忙忙往家就走。那人不明所以,以為他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忙問他咋了。他說是肚子疼,肯定是想拉屎了。那人忙把自家的茅房指給他,意思是方便他拉屎。不料他卻生氣了,恨恨地說那人是芝麻杆喂驢——假惺惺,想賺他一泡屎,他才沒恁傻哩。那人還不明白,一把拉住他要問個究竟。他於是直言不諱地說要把屎拉到自家茅房,這樣自家的地就有肥料了。這事給人的印象十分鮮明深刻,很快就傳開了。大家都覺得這人小氣得夠勁兒,比說小氣來得有意思,因為裏麵有故事,於是一下就傳開了。自此,當地再說誰小氣就很少用小氣這個詞了,而是改用夾屎頭子了。因為有這個講兒,用夾屎頭子自然比用小氣來得厲害,就好像小氣比夾屎頭子輕了很多似的。劉趙氏大半輩子雖沒被人說過大方,可也沒被人說過小氣,現在趙金海突然給她來個夾屎頭子,而且還當著恁多人的麵兒,再說她心裏是真的感激謝一,不是裝樣子,反倒被人這樣挖苦,一下就受不了了,忙說,沒事,你隻管吃,我去借去!
趙金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玩笑開過頭了,忙一把拉住她,說,我跟你說著玩兒哩。
劉趙氏哪裏肯依,舞掙舞掙得非要去借雞蛋。
田明這邊正不知如何是好,謝一忙說,田主任,快吃吧!
連書記都叫她主任,田明心裏雖一時適應不過來,卻也喜滋滋的,加上現在劉趙氏舞掙舞掙的非要去借雞蛋,她要再不吃就更是火上澆油了,這才慢慢吃了。
趙金海乘機就坡下驢,說,嫂子,好了,你看,謝書記吃了,田主任也吃了,恁的心意俺們領了。
劉趙氏見了,心下同意了趙金海的說法,可麵子上一下還過不去,還舞掙舞掙的。
謝一說,大娘,別忙了,我們還要去下一家哩,等有空的時候再來看你。領著一眾新上任的幹部走了。
下一家是老書記彭青鋒家,讓誰也沒想到的是倔強了一輩子的彭青鋒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大家一時被他哭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左不是右不是站不是坐不是的,十分不安。
彭青鋒開始還以為新書記領著搭檔來禮貌性地看望他,沒想到竟然是來給他扶貧的,一下哭了。大家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都麵麵相覷起來。
謝一說,彭書記,不要急,有什麼困難就說出來,組織上會幫你解決的。
大家聽謝一這樣說才反應過來,急忙連聲附和。
彭青鋒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地說,我有愧,我對不起大家,更對不起王菜園的三千鄉親們哪!幹了大半輩子幹部,不光家裏出了個不孝的孫子,還沒能讓大家脫貧致富,現在又被村裏扶貧,還是謝書記自己個兒的錢,我,我……
大家聽了頓時唏噓起來。這唏噓裏不僅是對彭青鋒的同感,也有對他的惋惜,更多的是疑慮。大家固然對謝一的舉動稱讚不已,可自古以來當官除了可以行使權力,更重要的是會要得到報酬的,現在倒好,不但沒見到報酬,還要倒出去,謝一也許是財大氣粗,能往外拿得出手,可大家都是土裏刨食,沒啥積蓄,這幹部可咋當得下去啊?可是,誰也不好說出來,就一直含糊著,不免心裏忐忐忑忑的。當然,也有人對謝一嗤之以鼻,以為她就是做個樣子,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定從哪兒找補回來呢。再說了,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當官的?不光大老遠的來當官,還是從繁華的大城市到窮鄉僻壤的鄉坡子裏來,受罪不說還倒貼錢,不是神經病嗎?
謝一說,老書記,你誤會了,我絕對沒有你說的意思!我來咱們村是代表著黨委和政府的,我所做的都是黨和政府交給我的任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這樣做,必須完成!
彭青鋒說,可是,那也不能是你自掏腰包啊,這得多少錢啊!一群人抬一個人好辦,一個人抬一群人,咋可能抬得起來啊!其實,彭青鋒說的也都是大家心裏打鼓的——如果這樣扶貧的話,哪輩子扶得起來呢?畢竟不管什麼時候窮人都是多於富人的啊!
謝一這才明白老書記的擔心,也才忽然想起來,恐怕一眾新上任的幹部也在這樣擔心呢,忙說,你說得對!一個人抬一群人確實無能為力……
彭青鋒接口說,還是嘛。所以,這錢,我說啥也不能要!
謝一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初來乍到,以後還要長期在咱們村待下去,肯定不少麻煩大家夥兒,可我又沒啥拿得出手的,也不可能每一家每一戶每個人都照顧到,所以就拿點錢表示點心意。老書記,你就收下吧!
彭青鋒搖搖頭說,謝書記,你要讓我收下,就是打我的臉啊!
謝一說,老書記,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我隻是希望今後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能得到您和大家夥兒的支持和照顧!……
彭青鋒說,放心吧,謝書記,你那麼大老遠的來到咱村,幫咱發家致富,這是大好事啊!我自己沒能力讓大家夥兒發家致富就不說了,要是不支持你的工作,那我還算個人嗎?
謝一說,老書記,我知道這是您的肺腑之言,謝一先謝謝您了!可是,這錢您要是不收……
彭青鋒有點惱了,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說,你這閨女,咋恁死腦筋呢?我不要並不代表我不支持你的工作啊!
謝一見彭青鋒怎麼也不肯收,隻好罷了,領著眾人到第三戶人家去了。
第三戶人家是一對夫妻,男的的叫麥大友,女的的叫姚桃花,夫妻倆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十七歲的大女兒和一對十二歲的雙胞胎弟弟。兩口子既不是自談結的婚,也不是媒人介紹結的婚,而是換親,就是麥大友的妹妹嫁給姚桃花的弟弟,姚桃花再嫁給麥大友。換親這事雖然不是很情願,可雙方家長和當事人沒啥意見也就成了。那就各安其事,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了。詭譎的是麥大友的妹妹麥大梅和她男人姚順寶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麥大友和姚桃花卻過得十分清苦。明眼人一針見血就把兩家的差異指了出來。既然是換親,不用說男方總是有缺陷的——不是生理缺陷就是心理缺陷。生理缺陷不是瞎子、麻子就是瘸子、癱子,或者患有某種比較嚴重的疾病。心理缺陷不是憨就是傻或者老實得過了頭的迂。麥大友和姚順寶都是老實得過了頭的迂。結了婚,迂依然如影隨形地跟隨著,讓他們凡事都不能靈活應對,自然吃了不少虧。這是兩人乃至兩家共同的特點,可具體到個人還是有些不同的。麥大梅兩口子在生理上都比麥大友兩口子生得高大,自然幹活就有力氣。胡莊和李樓都是很普通的村莊不錯,可胡莊和什集緊挨著,這些年什集一直在向外擴展,不知不覺胡莊也成了什集的一部分。先前,靠近什集的好處是可以打打零工,比如裝卸化肥、糧食、煙葉啥的,兩口子身塊大,人老實,當裝卸工再合適不過了。等到成為什集的一部分那就更美了,可以很方便地做買賣,或者把自家的房子出租出去。這樣,雖然賺不到大錢,可小錢日積月累也是不能小看的,時間一長,手裏就寬綽起來。再看麥大友兩口子呢,身材瘦小,幹什麼都比別人慢半拍,麥大友雖然也出外打工,可惜沒什麼技術,隻能當力工,工錢低不說,很多時候還要不到工錢。麥大友當然不甘心,也做過小買賣,可眼光不行加上拙嘴笨舌一天也賣不出去多少東西,後來學著別人種些值錢的作物,比如棉花、煙葉、西瓜什麼的,可都如薑子牙一樣時運不濟種啥啥便宜。一年到頭手裏賺不到多少錢不說,加上孩子多,一來二去手裏自然捉襟見肘。
謝一帶著一眾幹部來到麥大友家時,兩口子正生悶氣呢,自然還是為孩子上學的事。按說,國家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是可以減輕家庭的教育負擔的,可惜的是到了地方好經都被念歪了。地方表麵上積極響應國家號召支持民間力量辦學,把優質教學資源——也就是優秀教師向民資學校傾斜,實際上卻是為了甩包袱。說地方甩包袱是有依據的,那就是本來這些學校的經費是應該地方出的,現在則轉移到了民資學校自己身上,而且還可以賣給民資地皮獲得一筆收入,同時還能落個支持民資辦學的所謂美名,何樂而不為呢?羊毛出在羊身上,民資的經費來源自然攤到了前來就讀的學生身上,自然抬高了學生的讀書費用,自然而然增加的學生的家庭開支。還有,雖然鄉鎮也有民資辦學,但更多的民資學校卻辦在縣城,更多的優秀教師也被吸引到了縣城的民資學校裏。這樣以來,家長要想給孩子好的教學質量就不得不去到縣城的學校就讀,公辦的學校去不了,自然隻能選擇去民資學校。這樣問題就來了。民資不但貴得多,加上住校費、夥食費、來回的交通費,還有鄉下的孩子沾染到了城裏孩子的不良風氣,比如互送禮物、玩遊戲等,那開支簡直大得驚人。對一般家庭已是不堪重負,對麥大友家更是雪上加霜,他十七歲的大女兒麥麗麗就是因此不得不輟學去打工的。麥麗麗打工去了,可兩個雙胞胎卻是繞不過去的。他們心裏很清楚如果就按公家給的待遇,免除學雜費來上學的話,不過是混完九年義務教育,混完了還得重複他們的生活外出打工。要想有點出息自然就得上學,上好的學校,那就得到縣城裏,到縣城去就得大把大把地把票子掏出來,可哪裏來的錢呢?麥麗麗就不說了,閨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長大了,一嫁就算完成任務了,可兒子就不同了,不但是麥家的人,還是要給他們養老送終的人啊!
兩口子跟別的夫妻一樣,多年來自然難免抬杠拌嘴,可都是屈指可數的。兩口子吵架少,也不會吵架,一旦吵架雖不至於翻江倒海卻也要別扭好多天誰也不理誰。現在兩口子就各守一方擺出一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來。
兩口子正僵持著,就聽見外麵鬧哄哄的嚷得厲害。這個時候村裏像麥大友這樣的壯勞力極為少見,他們不是去外地打工了就是在外地或者街上做買賣,誰肯閑在家裏呢?麥大友一個大男人晃來晃去的要是有人問起他為什麼還在家裏,一準鬧個不自在,因而麥大友多數時候都會窩在家裏。現在外麵鬧嚷嚷的他本想看個稀奇,可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