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家嗎?謝書記來看恁來了。有人明顯衝著麥家嚷道。
麥大友愣神的功夫,他家的大門就被咣咣咣地敲響了。其實,一聽咣咣咣的敲門聲麥大友就確信是鬧到他家來了。現在麥家的左鄰右舍都蓋起了小洋樓,把他家的小瓦房團團包圍,如同羊群裏的一隻病雞一樣既觸目驚心又可憐兮兮。自然,別人家的大門都是鐵的、銅的,不但高大氣派,而且敲起來也咚咚的震天價響,隻有他家是木門敲起來咣咣咣的十分單調。麥家的大門本來是木柵欄的,鄰居家扒了瓦房蓋平房,扒了平房又蓋小洋樓,原來的木大門就相形見絀了,索性送給了麥家。盡管這樣,麥家平白拿到木大門還是喜憂參半的——不要的話自家確實需要,要的話承情自不必說,也顯得低三下四,還有一件為難事,就不能往院牆上一按了事,怎麼也得蓋個門路,哪怕最簡單的狗頭門路呢。一般來說,誰家都會有院子的,有院子自然會有大門,一般人家都會蓋上一間房子做過道,有錢的人就會蓋上三間或者兩間房子做過道,不但氣派,也方便,就算最不濟的人家也會簡單地蓋上一個門頭為大門遮風擋雨,因為太過簡單,看起來就像昂起來的一隻狗頭一樣,故而就叫狗頭門路。可要蓋門路就雇人,不給工錢,管飯總是免不了的,就算自己動手,買磚買瓦也還是免不了的,自然又得一筆錢哩!送他家木大門的鄰居見他家遲遲沒有動靜,忽然明白了,索性送佛送到天好人做到底地把自家再也用不著的磚瓦一並送給了麥家,麥家這才千恩萬謝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大門,雖然是最簡單的狗頭門路。
謝書記雖然來的時間不長,除了開過幾次會,再沒別的動靜,按王菜園人的說法,開會都是虛的,隨時都可以來,自然也隨時都可以不算數的,真刀真槍地幹起來才是摸得著看得見實實在在的——盡管如此謝一還是在王菜園成了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人了,不是因為她是書記,也不是因為她是王菜園第一個女書記,而是因為她是從大城市來王菜園當書記的女人!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所有的群眾都一下子記住了她——謝一謝書記!
聽說謝書記親自登門來了,麥大友慌得一隻鞋子都掉了,忙一跳一跳地顛著一隻腳跑出去開門。姚桃花看著男人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偷偷笑了。
謝一在村裏走過幾次,大概知道鄉下人不像城裏人每天都穿得那麼光鮮,可也不至於像麥大友這樣狼狽,加上麥大友身材瘦小,幾乎像個半大孩子,不由愣了一下。
一眾幹部跟麥大友就算不是很熟也不陌生,一下都笑起來。
還是趙金海第一個發話了,是不是聽見叫門才從被窩裏鑽出來啊?
謝一不明白趙金海的意思,她身後的一眾幹部卻都曖昧地笑起來,就連田明也不例外。
麥大友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才說,沒有。
一個跟著看熱鬧的群眾說,沒有?不少有!黃鼠狼把家,還不是舍不了那個騷窟窿眼子。
麥大友有點急了,聲音不覺大起來,真沒有,大天白日的……
那個群眾質問道,人家都出去打工,你咋不出去啊?
趙金海也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看見謝一皺了皺眉眉頭,忙說,咋?謝書記輕易不來,來了也不叫上家坐坐啊?
這會兒姚桃花也出來了,趕緊打招呼,都來了,上屋坐吧。
眾人這才魚貫進了院子。
麥大友家平常很少來人,就算過年來串門的人也極少,而現在忽然之間轟轟隆隆的一下來了這麼多人,讓麥大友既高興又發愁——高興的是謝書記和王菜園全體幹部都來了,這在他家是前所未有的十分長臉的,按文化人的說法就是蓬蓽生輝哩;發愁的是不大的院子都站滿了,何況更小的堂屋,咋坐得下啊?麥大友正不知咋樣才好的當兒,卻見謝一在院子裏站住了,自然一眾幹部都隨著站住了,讓麥大友又感激又慚愧,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了。
去劉趙氏家和彭青鋒家讓謝一感受最深刻的除了他們觸目驚心的困難境況,就是擁擠不堪了,可劉趙氏家是第一家不得不到堂屋裏去,彭青鋒是老支書又有病人也是不得不去的,到了麥大友家就可以不進去了,一來麥家沒有病人,二來也不是特殊家庭。因為下麵還有很多貧困戶要逐一看望,謝一就沒多說什麼,通知麥大友他家被評為貧困戶,以後會享受到特別照顧,同時把慰問品遞給麥大友,就準備走了。不料麥大友卻說什麼也不要,不得已隻好給了姚桃花。
讓謝一沒有想到的是她帶著一眾幹部走了,麥大友兩口子看著慰問金卻好半天沒說一句話,尤其麥大友眼圈都紅了。
謝一自然沒有忘掉震撼到她的李家。
看著是麵粉和食用油,特別是手裏紅彤彤的一疊鈔票,李群傑再次哭了。如果說第一次哭是因為有人來他家看望,打破他家幾十年來的被人遺忘的話,那麼這次則是感激,他知道碰到了好人,當即就讓李坤書和李鐵錘都跪下來,三兄弟一起給謝一磕個頭,被趙金海攔住了,卻沒防住李坤書咕咚一下跪下來啪啪啪一連給謝一磕了三個響頭,使得謝一一下難為情起來。
晚上,盡管一天的奔波讓謝一疲憊不堪,可當她回到田明家時還是滿懷欣喜的,不管怎麼說她的扶貧工作正經八百地開始了,而且還頗為有聲有色的,照這樣下去,她的兩年扶貧工作或者下鄉生活體驗雖不能說十分圓滿,起碼也是可圈可點的,這從村民看她的眼神就能可見一斑。謝一這樣想著,忍不住給宋心之打了個電話。其實也不完全是忍不住,她每天無論休息多晚都會給家裏打個電話講講自己在村裏一天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的,隻是有時候是給老公宋心之打,有時候給媽媽打,也有的時候給表姐唐曉芝打,當然也會給館長老萬打。宋心之聽了好半天也沒說一句話,急得謝一以為信號不好,忙喂喂地喊。
宋心之慢吞吞地說,別喂了,聽見了。
謝一有點不高興了,聽見了不吱聲,幹嘛啊?
宋心之說,聽我老婆說話呢。
謝一馬上高興起來,怎麼樣,你老婆能幹吧?
宋心之說,是,能幹。
謝一興致大漲,假意嗔怪道,那你怎麼不表揚表揚我啊?
宋心之說,我是擔心。
謝一沒明白,忙問,擔心什麼啊?
宋心之說,擔心把我老婆累壞了。
謝一以為宋心之在鼓勵她,更高興了,才不會呢。你不知道這些村民多可愛,看見我就像看見親人,不,比親人還親,好像我什麼都能幫他們似的,可惜我的能力太有限了,隻能幫這麼一點點。
宋心之說,你知道就好。
謝一這才回過味兒來,問,什麼意思啊?
宋心之說,你不是他們的大救星,你是我老婆。
謝一頓時被晾了起來。
更讓謝一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電話還沒有掛斷,院子裏已經嚷嚷得不像樣子了。謝一正想看個究竟,就聽田明大聲喊道,那是村裏集體評議的!
謝一一聽提到了村裏,不用說事兒肯定小不了,忙掛了電話從床上爬起來,走了出去。那時候已是深秋,天黑得早,雖然隻有六點多,可已經看不清什麼了,先是滿院子七嘴八舌亂糟糟的,等看到謝一頓時安靜下來,這時隻見滿院子橫橫豎豎黑幢幢的。謝一知道這是一院子的人,她的村民,就問,怎麼了?
奇怪的是剛才還你一言我一語的,這會兒誰也不吭聲了。
謝一想了想,用蹩腳的王菜園話又問,咋了?
這下有人輕輕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下來。有人小聲問,謝書記,為啥俺家不是貧困戶啊?
謝一知道在單位裏大家會為一點點的好處不擇手段地爭名奪利,什麼評職稱啦、評先進啦、演出補貼啦什麼的,沒想到這些農民居然也會一點點利益你爭我奪的,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卻顛覆了她一向對農民憨厚樸實的印象,或者說她的印象都來自影視劇或者舞台節目,未免顯得以偏概全,在事實麵前頓時不堪一擊土崩瓦解碎為齏粉!不就一個貧困戶嗎,又不是什麼光彩的身份,有什麼好爭的呢?當然,這隻是一刹那間的事,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他們爭的當然是利。那些平常跟他們一樣的人家忽然間成了貧困戶,這倒也沒什麼,貧困戶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那時候叫困難戶,先是村裏後來改為鄉裏接濟一些錢糧什麼的,不過是杯水車薪,並不讓人眼饞。現在呢?好好的人家冷不丁地就成了貧困戶,大家以為不過像過去的困難戶逢年過節接濟一星半點的罷了,沒想到突然硬紮紮地分到了錢,雖然不多,可也讓人眼紅著哩,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且是唾手可得的幹嘛不爭呢?不爭白不爭嘛。至於光彩不光彩,好像沒什麼不光彩吧。再說了,那是這個奇怪的書記的工作,她大老遠地從省城跑到這偏僻的王菜園就是來給大家發錢的嘛,這樣的事於她於大家都是好事,幹嘛不做呢,反正又不費吹灰之力?
謝一說,困難戶有什麼光榮的呢?都是一樣的人,都是一樣的政策,都在同一片藍天下,別人都行,你不行,說明了什麼?謝一說的是實話,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並不公允。比如造成困難的原因各種各樣,並不都是因為當事人大手大腳好吃懶做什麼的,因此並不能服眾。
我家有病人。
我家負擔太重。
我家沒有技術,掙不到錢,花錢的地方又多……
謝一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說得太莽撞了,忙說,貧困戶是集體評議的,並不是哪一個人所決定的。大家請回吧。
可這樣的說辭根本沒人當回事,大家依然都站著,不肯散去。
要發錢就該人人有份!
對,哪怕家家有份哩!
有錢的人家就不該再分了!
……
猶如一把火燒沸一鍋水,院子裏再次鬧嚷起來。
田明開始說了好多次集體評議的,都無濟於事,現在再聽大家說的都是實情,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好在還有個謝一在,她就用不著頂著了,於是就眼巴巴地看著謝一,當然是看她怎麼把這場麵控製住。
謝一頭一次見到這場麵,一下愣在了那裏。
田明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越吵越凶,終於急了,大聲道,那錢都是謝書記從自己腰包裏掏的,恁還這樣鬧,忍心嗎?
聽田明這樣一說,吵鬧聲一下小起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真的嗎?卻沒有人回應,院子裏終於靜下來。
田明沒想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生怕壓不住,趕緊再添一把火,說,謝書記是大城市裏來的,沒想到咱們貧困戶這麼難,於心不忍,才自掏腰包救濟一下。有人就眼裏灰星下不去,咋能這樣哩?大家拍拍良心,誰家有貧困戶家困難的?等了等,沒人吭聲,田明的底氣就上來了,也有些激動起來,沒人吭聲是吧?那就是說,村集體的評議是公正的,是憑了良心的!田明還想說大家誰家也比不上謝書記家,可謝書記還是大老遠地跑到王菜園幫大家來了,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一來她不知道謝一的情況,二來她怕給謝一惹出麻煩來,萬一有個愣頭青叫起真來呢?
謝一真是感謝田明在關鍵的時候救了她,看了看田明,又緩了緩,平靜了一下,說,我既然當了咱們王菜園的書記,就會盡力幫助大家發家致富的。請大家相信我!
田明趕緊說,謝書記都這樣說了,大家就都回去吧。
人群終於慢慢地散去了。
吃飯的時候,謝一把感激的話對田明說了。田明心裏很高興臉上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的話能鎮住場麵哩。
謝一就有些感慨,看來當幹部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容易,她和田明都是第一次當,都得摸索著來了。
田明這才忽然意識到了,說,可不是嘛。
兩個人都笑了。
吃完飯,田明忽然問,謝書記,這次就算了,以後可不敢再這樣了。
謝一沒明白,問,什麼?
往裏頭填錢啊!田明說,你一個人,咱這可是一個村,就算你有金山銀山,也填不起來啊!
田明說到一半的時候謝一猜到了,知道田明說的是實情不假,可不能這樣實打實地說出來,一下有點下不來了。
等了半天不見謝一接話,田明有點奇怪,看了看謝一沒看出什麼,以為自己說中了,接著說,就算是你的工作也不能這樣幹啊,那不是不叫人過了嗎?
謝一看田明的意思還想說下去,好像再說下去也是這層意思,就說,我隻是表一份心意。
田明沒聽懂,吃了一驚,看著她說,你來咱王菜園就是要這樣幹工作啊?
謝一說,啊。
田明嚷起來,當幹部不是有工資的嗎?
謝一說,對啊。
田明說,那要是照你這樣當法,哪有啊?不光沒有,還倒貼,誰幹得下去啊?
這次謝一聽懂了,原來田明在擔心自己的收入!忽然想起來,這也可能是剛剛新上任的村幹部共同擔心的,急忙說,嫂子,你搞錯了,不是讓大家都來這樣表心意——那還得了?就算大家願意,也無法繼續下去,同時也無濟於事啊!這不是我們的本意,也不是辦法!我這樣是想讓困難群眾穩定下來,鼓起他們的希望,跟我們當幹部的一起共同努力,打贏脫貧攻堅戰!
田明鬆了一口氣,說,我就說嘛。明天我就跟大家夥兒說說,你不是俺想的那樣。
謝一吃了一驚,大家真的都這樣看啊?
田明說,是,不過看你自己掏的腰包,也感動,也無話可說,才沒吭聲。
謝一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出於何意,隻要是做給群眾看,都是靠不住的!非得實實在在的幹出來才行!農民沒有那麼多彎彎繞,他們就喜歡直來直去,喜歡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
晚上,如果在以往,累了一天的謝一肯定早就呼呼大睡了,可田明的話讓她怎麼也睡不著了。看來,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農村工作自己真得從頭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