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耳。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曰：“受人數金，便當掩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餐為恥，贄固猶在囊中耳。”遂出金置幾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惟掩袂哽咽。使婢反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逼仄，走數步，日光射入，則身自陷眆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而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後去之。過歲，複經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便言：“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數武，又一裏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內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言立泣下。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間，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唱，叟即來促裝送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密，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別。與婢共騎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婢不避，亦不之窺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扌妥莎而屙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諾之遂沒。數日返，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終歲往返，如此為常。欲攜同歸，執不可。歲杪，辭館歸，相訂後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夭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吊，當得複會。”既別而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眆，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然膚雖未朽而衣敗若灰；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製。又視腰間，裹黃金數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屍，抱入棺木，賃輿載歸。停諸別第，飾以繡裳，獨宿其旁，冀有靈應，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賊在此耶！”
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眏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徐問：“古人有百年複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歎曰：“此有定數，世傳靈跡，半涉幻妄。要欲複起動履，亦複何難！但不能遂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入，屍即自起，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複臥，徐強止之。婢曰：“妾過蒙夫人寵眷，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後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謝，又以寶飾入殮。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遊魂亦消矣。”徐乃構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耳。年餘，徐飲薄醉，執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屍已變。哀悔無及，遂厚葬之。
異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豈不亦賢乎？餘謂豔屍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年，惜哉！”
章丘朱生，性剛鯁，設帳於某貢士家。每譴子弟，內輒遣婢媼出為乞免，頗不聽之。一日親詣窗外與朱關說，朱怒，操戒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追之，自後橫擊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一何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