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我們的三突出要突出英雄人物,你們誰敢不遵?”既然如此,那麼,《創業》裏的周挺杉何等英雄,《園丁之歌》裏的俞英何等優秀,《萬水千山》裏的李有國何等高大,為什麼你們要“求全責備”?為什麼要羅織罪狀八、九、十條?為什麼誣蔑《車輪滾滾》中的民兵英雄是“叫化子”、聲言“不能讓要飯棍上場”?據報載,江青曾下令停演《列寧在一九一八》。這是一部公認的史詩性的電影傑作,從延安一直演到北京,曆演不衰,觀眾深受教育,百看不厭。可是,江青說影片中那個女特務卡普蘭“形象不好,太難看”,因而停演。

一個刺殺列寧的特務,千人罵,萬人恨,你為什麼對“女特務”的形狀如此考究呢?按“三突出”的理論,“突出”了女特務的形象,又如何突出列寧的形象呢?然而,女特務的形象是不是就“不好,太難看”?的確,她並不好看,她象一個女鬼。不過,與其說卡普蘭“難看”,倒不如說她陰毒。

說穿了,江青最怕的是看到她自己!“三突出”這個“普遍原則”,“四人幫”並不準備普遍實行。但很奇怪,他們卻在瘋狂地推行。在他們的精心“培育”下,“原子彈電影”《反擊》和《盛大的節日》已經製作完畢,隨時準備向無聲階級和勞動人民發射。

看來,“三突出”的訣竅簡直明效大驗。其實,不然,他們是反革命,常常說反話,用反話正說的方法隱蔽其真相。因此,要戳穿陰謀,不能不看重這個“反”字。不管他們怎麼巧語花言,如何冠冕堂皇、天花亂墜,多麼突出英雄,一概都必須“反”過來看。論及至此,魯迅先生的《推背圖》不可不讀、不可不學。讀過《紅樓夢》的人也都記得,有一個叫賈天祥的後生小子,一不小心,“正”照風月寶鑒,結果喪了性命。因此,我們必須“反”照。對於“四人幫”的假語妖言,隻須“反”照,他們的真相就“三”倍的“突出”了。原來,“四人幫”一而再,再而三要突出的,不過是《反擊》、《盛大的節日》式的英雄,他們就是“四人幫”的化身。可見,“四人幫”的“三突出”,也就是突出他們自己。說詳細些,“三突出”就是“四人幫”這批“主要英雄人物”要踩著“所有的人物”“正麵人物”——“英雄人物”這三層人梯往上爬,一直爬到黨和國家的最“突出”的地位。假突出無產階級英雄之名、行突出自己之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魯迅早提醒人們說:“不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東西。”這話含義深刻。這類東西不是教人寫作,而是拉人下水。因此,有人上當以後,盡管“三突出”的叫賣聲震耳欲聾,銷路卻有限得很。然而,他們還要叫賣,而且身體力行,作示範表演。結果,他們太“突出”了,億萬人民一聽到“四人幫”都要捂鼻子。

別了,“三突出”!

1976年12月1日說“諱”封建社會講究“諱”,讀書人犯“諱”要吃大虧,輕者下獄,重者殺頭。諱始於何時?委實久矣哉!起碼漢代就已經實行。為了諱漢武帝,人們名徹為通;為了諱呂雉,人們名雉為野雞。但也難,總不能把車轍叫車通,把整治叫整野雞吧?然而,必須諱,還是老規矩:犯諱者輕則下獄,重則殺頭。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四人幫,比封建帝王要開明。

譬如,“江青”二字,就不是存心強迫人諱的,不象呂雉的雉、武曌的曌那樣生僻。江青不但不諱其名,而且豁達大方,對於慕其名又願命其名者,采取開放的政策,霎時間,“江天”興風,“初瀾”作浪,“小巒”、“江濤”、“學江”、“敬青”等等,紅極一時。那個時候,誰要是不避江青的名諱,又冠以學、敬、傾、倒、追、慕之類的美詞,誰就有可能走運,起碼不會吃虧。

的的確確,“四人幫”開明得多了。開明,然而有限。你能在長安街高呼“翻江倒海”嗎?能在天安門前呐喊“春來也,踏青也”?我想不能。因為人們都知道,“江上有奇峰,鎖在煙霧中”,稍一不慎,觸上要喪命的,所以,江青當道,人們敢怒而不敢言,敢罵而不敢不忌其諱。

他們還象阿Q一樣,連光,亮通通地諱。你能說文冠果不好?能說“國服”難看?不僅於此,他們諱的還要多。《三上桃峰》的冤案之後,“馬戲”遭了殃,寫劣馬、瘦馬、病馬的,一概被斥之為毒草。據說,馬代表造反派,不準馴也不準賣。寫馬不行,寫牛也不行,連寫桃子桃樹都犯禁。接著,恐怕連“三”和“上”也要格諱勿論了。

“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發展下去,可是不得了嗬!“四人幫”簡直諱到了家。一個劇裏的人物名叫高永生,說是替高崗翻案。一出戲裏唱道“迎來東方紅日升”,被質問“解放這麼多年,紅日才升起?”

一篇小說裏,寫日近黃昏,“太陽要休息”,被定為欺君(偉大領袖)之罪。如此這般,作人難,作文更難。其結果是,正如毛主席痛切指出的那樣:盔怕寫文章,怕寫戲。沒有小說,沒有詩歌。

最後,“四人幫”走向諱的反麵——完全暴露,徹底垮台。實事求是的共產黨人不講諱,無所畏懼的革命者們不怕犯諱。什麼“諱莫如深”,“諱疾忌醫”,概在不屑之列。

當今之世,政治清明,撥亂反正,哀兵發憤,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出以公心的高見,盡可以大講特講,該怎麼講就怎麼講,實事求是者有功,明知故諱者必改,團結——批評——團結,豈不甚好?有馬恩主義在,心有餘悸者何悸之有!1977年秋焚書雜談公元前二一三年,秦始皇焚書;公元六四〇年,阿拉伯人焚書,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焚書;一九三四年三月三日,國民黨焚書……一九六六年,中國又有人焚書。焚書的發明權在中國,中國焚書後繼有人。從銅雀山出土的文物看,秦始皇焚書,就是燒竹簡。我想,那竹片子燒起來煞是好看,堪為空前壯舉。自秦以下,曆代時有焚書,焚得該不該?紙造的書比竹編的書燒起來是否更好看些?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可惜。

“史無前例”的年代的某月某日,我親眼見人燒書,書堆如丘,大火熊熊。別的無法辯認,但見《三國演義》和《毀滅》在嘩剝聲中無力地掙紮:它們不甘自己的“毀滅”。

林彪、“四人幫”打倒一切,炮轟一切,號召放火燒荒,他們是喜歡玩火的。在他們看來,打砸搶就是革命,“三光”才叫徹底。嗚呼“革命”一炬,可憐焦土!為了焚書,必先抄書。

在十年浩劫中,有人怕抄怕焚,悄悄地賣掉,幾分錢一公斤,一時間,造紙廠生意興隆。有人偷偷把書埋在地底,爛掉總比燒掉忍心一些,我慶幸自己的書被饞嘴的孩子換了冰棍,壞事變好事,總算放了個生,不至五內俱焚,不怕人來抄,盡管曾被抄走過幾本“紅書”。焚書真弄得人心惶恐。讀書有罪,焚書有功,如此而已,更有甚者,是煮書。在某地,有人焚不解恨,竟獨出心裁,燒了一大鍋水,滾燙滾燙的,然後將書投入鍋內,大煮特煮,還嫌不夠,居然手執刺,對著鍋內沸騰的“書屍”亂砍亂刺,何其威武而痛快淋漓!

痛快之餘,就是多年來人們無書可讀。幾本殘破的、幸免於難的書,隻能在地下非法流傳。那些激進的“革命”勇士們,根本不知道毛主席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說過“法捷耶夫的毀滅……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至少在中國,象大家所知道的,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看來,有些口口聲聲“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人,立誌要徹底革無產階級文化的命。那些英雄好漢們,也不把《毀滅》拾起來看看,這是誰翻譯的,也不去查查魯迅翻譯《毀滅》,自費印刷,親自校閱,是為了“講戰鬥”,給起義的奴隸偷運軍火。

書籍的大焚燒,導致了讀物的大匱缺。你能僅僅責怪現在的年輕人讀書太少麼?我們自己又讀了多少?高爾基說:“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我讀的書愈多,書就愈使我和世界親近,我覺得生活就愈光輝燦爛了。”書之於人,猶生存也;無產階級不讀書,哪裏來的科學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可見,人類不可一日無書。然而,對書的態度卻大相徑庭。李卓吾認為“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金聖歎卻說:“作書聖人之事也。非聖人麗作書,其人可誅,其書可燒也。”他又覺得,“一洙不足以蔽其辜,一燒不足滅其跡”。秦燒書,漢求書,詔求遺書也。金聖歎、人為:“燒書之禍烈,求書之禍尤烈也”。“禁書”似也不妥,“夫身為庶人,無力以禁天下之人作書”。他發明了個高明的辦法——“解書”,即所謂“取牧豬奴手中之一編,條分而節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書不敢複作,已作之書一旦盡廢,是則聖歎廓清天下之功,為更奇於秦人之火……”呀!端的高明!“條分而節解之”,這比焚書之火還可怕。謝天謝地,金聖歎不是“永遠健康”,沒有來及參楣砸三舊和掃四舊。然而,金門弟子不乏其人,六十年代束到七十年代初,肢解馬列、條分魯迅、深文周納者,屢見不鮮。應該承認,這一手比之焚書厲害多了:隻要坑儒,豈止焚書!這樣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粉碎了“四人幫”,舊版書一批一批重印,饑於書的人們大群大群湧進新華書店,買書成了風氣。不消說,買這些書的人中間,一定有不少是十多年前買過這些書的人。我斷言,人們不希望第三次再來買這些書。秦始皇該不該焚書?我還是不知道。然而,我知道,現在的人是不讚成焚書的。有人會問:“難道壞書也焚不得麼?”那麼,容我不客氣地反問一句:你為什麼對“焚”這麼感興趣?不管怎麼說,秦皇時的“焚書坑儒”,文明世界不得了馬克思主義靠科學吃飯。靠生產和創造吃飯,不靠毀滅文化吃飯。書,焚不盡,現在,不是又大批大批出版舊書和新書嗎?人,坑不絕,被林彪、“四人幫”坑死的不少,但站起來的更多。

古往今來,買書讀書的人,比焚書煮書的人恐怕要多,多得多!寫書編書的人,我向你們致敬,你們是不怕火的。然而,焚書的時代畢竟過去,愛書的時代終於到來。書君有靈,必感激而涕零矣!

1977年秋

“四人幫”的一塊墓碑,一九七六年七月,反動影片《歡騰的小涼河》公開上映,“四人幫”及其餘黨吹吹打打,好不熱鬧。他們“歡騰”雀躍,慶幸著自己的勝利。打響了“小涼河”這一炮,緊接著《反擊》、《盛大的節日》、《千秋業》就可以叮叮咚咚地打起來,天下會頃刻大亂,亂中奪權上台,甜蜜的憧憬使得他們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