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內對白川的新戲觀點迥異,不看好的人占大多數,這個半路出家的女導演五年前的那部作品隻是運氣好罷了,世界能每次都給她那樣的好運氣嗎?但這不妨礙徐鞍安對白川有著堅定的崇拜與欣賞。
那張山裏的照片,地上是厚厚的積雪。
白川沒定位,認不出這是哪裏。
徐鞍安看了又看,想起當年跟著白川拍戲的過往。
那個時節很冷,也是在山裏。和她搭戲的有個小女孩,當地人,才六歲,特別有天賦,也特別能吃苦。後來有次ZT來劇組探班,學了一手當地的編發手藝,給小女孩編了一頭漂亮的辮子。小女孩對著鏡子咯咯地笑了好半天,凍皴的臉蛋像兩朵皺巴巴的花朵。那一刻很平凡,代表不了什麼,但對徐鞍安而言卻意義非凡。她的某個人生開關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她至今也沒深究過那是什麼。
三天後,劉衡跟著薑闌上了飛機。他沒帶什麼行李,背了個空空蕩蕩的雙肩包,一路向後到經濟艙找他的位子去了。
六個小時後,劉衡繼續跟著薑闌下了飛機上了車,往某酒店行去。
商務車的冷氣很足。
劉衡劃拉著手機,他在飛機上剛剛讀完WWD(美國知名時尚媒體《女裝日報》)關於徐鞍安和“無畏WUWEI”的整版報道,報道頭圖用的正是前一夜徐鞍安在Met Gala的紅毯照。他問薑闌:“姐,這篇報道花了你們多少錢啊?”
薑闌沒回答他。
這就不單是錢的事情。Petro的業務能力是薑闌不能否認的,雖然這七年來兩人在工作中的摩擦不少,但彼此都未讓對方失望過。
劉衡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級時尚媒體,掌控一部分的主流審美話語權啊?”
薑闌沒說話。
劉衡翻來覆去地看網上最新的徐鞍安照片。看完照片,他切去微博。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徐鞍安的粉絲後援會聲勢浩大地在搞各類慶祝。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五月七號了。
半天後,他說:“姐,徐鞍安現在有新男朋友嗎?”
薑闌還是沒說話。
劉衡閉上了嘴。他終於意識到薑闌正在工作——她從上車之後就眉頭緊蹙,拿著手機一直在打字。
車到酒店樓下。
薑闌準備下車,她看了看表,對劉衡說:“我叫司機先送你去Fairfax逛逛,可以嗎?”
劉衡心有不甘:“啊?你不讓我上去見見我哥啊?”
BOLDNESS的Fairfax新店明天正式開業,今晚店裏有個開業前的閉門派對,受邀的都是費鷹在中美街頭潮流圈裏的朋友和極少量的媒體。這個派對劉衡必須要去,不去不行。現在離活動還有不到兩個小時,薑闌下了飛機直奔費鷹下榻的酒店,劉衡一路上都以為她是要帶他先去和費鷹碰麵,然後一起過去……結果現在?
薑闌微微一笑,直接下車。
劉衡真是沒脾氣了。都結婚七年的老妻老夫了,這一趟才幾天沒見麵,連這麼點時間都不肯放過,一定要在他麵前演一出小別勝新婚嗎?
當親密關係進入某個階段,一個擁抱和一段對話對情緒的撫慰作用有時候要遠勝於一場性愛。
薑闌躺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用鬆軟的枕頭蒙住腦袋。
除了身邊的費鷹,沒人知道她這段時間累成了什麼樣。
所有的那些遊刃有餘、處變不驚和鎮靜自若,在最親密的愛人麵前可以統統卸去,她可以毫無顧慮地讓他知道她過得有多糟糕。
費鷹扯了扯枕頭,扯不動。他說:“闌闌,不悶嗎?”
薑闌把枕頭扔開。
費鷹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零諾時尚這半年來負麵新聞纏身。歐美的時尚商業媒體對待零諾的弱點從不手軟。這幾年全球時尚行業一直在強調Sustainability(可持續性),低汙染的環保材質和量產工藝是所有奢侈品牌都在致力於達成的目標。零諾時尚在這個大話題上屢被挑戰,是無奈的現實條件所導致的結果。
對集團內部,劉崢冉的目標很清晰,她需要將零諾時尚在未來五年內分拆獨立上市。
麵對這個目標,零諾時尚的企業形象、品牌聲望和生意數字缺一不可。這讓零諾時尚上上下下的管理層都背負著不小的壓力。
零諾時尚一旦成功上市,薑闌個人也將從中獲取不小的收益。撇開職業素養不提,哪怕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戰,她也應當像每一位手握股權的公司管理層一樣,拚盡全力。
除了公司的整體前景,薑闌還麵臨著她個人職業生涯的巨大挑戰。
陳其睿在掌舵零諾時尚的第三年,被劉崢冉提名進入零諾母集團董事會。又三年過去,陳其睿終於非官方地公布了他的退休計劃:四年後。
還有四年,陳其睿就將從零諾時尚最高管理者的位置退下。陳其睿如果要退,他的接班人計劃是什麼?
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像劉衡這樣根本不了解公司業務的小一輩,都順理成章地默認陳其睿的接班人計劃上寫著薑闌二字。
隻有薑闌心裏清楚,陳其睿根本沒有什麼接班人計劃。在未來的四年中,如果薑闌無法表現出足以承擔重任的能力和領導力,那麼陳其睿不會介意從集團內部或外部尋求更加合適的人選和方案。
薑闌今年四十歲。站在四十歲的路口,她感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動力。
費鷹聽薑闌講她工作上的事情,大大小小,亂七八糟。他清楚在絕大多數時候,她隻是需要抒發和宣泄,她不是沒有方向和方法。
講完工作,薑闌說:“劉衡跟我一起來的。我讓司機先送他去Fairfax。”
費鷹說:“哦。他來看BOLDNESS開業?”這小孩實在是太愛湊熱鬧了,打小兒就有這毛病,看來是改不掉了。
薑闌說:“他來追星。”
費鷹雖然知道劉衡有多喜歡BOLDNESS,但也不至於自戀到認為薑闌這話是在指代他。他隨口一問:“追誰?”
薑闌回答:“徐鞍安。”她沒過多描述劉衡的那點心思,這些在她眼裏簡直赤裸裸,小孩還以為她什麼都看不出來。
費鷹“哦”了一聲。他搞不明白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劉衡追徐鞍安?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是哪種追?粉絲追偶像的那種追?還是男人追女人的那種追?
費鷹沒能再多琢磨。因為薑闌翻過身,抱住了他的腰。
她小聲嘀咕:“你看沒看劉衡弄的那個創意工作室和電子雜誌?你有空給他點兒建議,行嗎?他把你當榜樣。我太頭疼了。”
理想和野心不分年齡。她不可阻止,隻可澆灌。
費鷹握住她搭在腰上的手,答應著:“行。”
對話和擁抱之後,性愛也並非不重要。
費鷹到最後還是不得不再去衝個澡。而薑闌又給他衝澡的過程增加了不少難度,令他一度後悔前麵花了太多時間用來對話和擁抱。
後來薑闌一邊吹頭發,一邊隨手刷朋友圈。
好幾個小時前,童吟發了一條她女兒小愛的短視頻。
視頻裏,小愛的一雙肉嘟嘟的小腳踩在王涉的臉上,兩隻小胳膊揮舞著,嗬嗬笑得超級開心。王涉的兩隻手擋在女兒身邊,生怕她沒踩穩摔倒。
薑闌抿起嘴角,認真地點了個讚。不為童吟和小愛,隻為王涉的這張臉。
對有些人而言,人生的深度締結需要共同的血脈。對有些人而言,人生的深度締結隻需要共同的理想。
換衣服時,薑闌又收到梁梁的微信。
梁梁連番敦促確認:“今晚是YN的big big night(最盛大的夜晚),闌闌你肯定會來的,會來的吧?不會再因為工作錯過了吧?你如果這次也錯過的話那我都要替YN失望透頂啦!”
薑闌笑了,沒回。
BOLDNESS將在美國洛杉磯的Fairfax Ave.開出海外首店,國內不少時尚潮流媒體早已在各自渠道上發布了這家BOLDNESS門店的裝修諜照。
“A pure piece of street art.(一場純粹的街頭藝術。)”
這句Lume發表在他個人Ins上的評論,被國內的媒體紛紛援引。YN_YN,這個微博賬號在今夜之前已經沉寂了七年。無數人都在期待著,它會在這頗具裏程碑意義的一日被重新啟用嗎?
司機按照薑闌的吩咐把劉衡扔在Fairfax大街上。
劉衡下車後跑到一家barbershop找店裏的first-chair(首席)剃了個頭。剃完頭他一路溜達到Melrose的Round Two。趕上周二店休,他就站在人家門口,百無聊賴地刷朋友圈。
朋友圈裏有幾個弟弟妹妹,是劉衡小時候去BOLDNESS上海分部玩的時候認識的。其中一個叫小琳的女生,最近開始備戰2026年的青奧會。小琳發了很多有意思的視頻,其中有她在BOLDNESS上海分部現場教小朋友們跳Breaking的花絮。劉衡還記得她小時候哭哭唧唧的樣子,現在居然搖身一變成大神了,真是光陰如梭。
劉衡又劃拉兩下,看見季夏發的朋友圈。
三張圖,其中一張有陳其睿的背影。
波爾多現在才幾點?他陳叔不是號稱休假嗎?這是休假的作息嗎?
徐鞍安逛店時,接到內容宣傳總監柳未的電話。柳未問她看沒看《Oo》今天剛推的一篇文章,講“無畏WUWEI”也講了她,和這篇文章一起上線的還有一期播客,對話嘉賓是《Oo》的創始人之一。
徐鞍安說還沒看。
柳未說有點意思,叫她有空看兩眼文章,聽一聽播客。
掛電話前,柳未說:“安,生日快樂啊。愛你。”
徐鞍安打開柳未在微信上推給她的鏈接。
《Oo》是個很新很新的電子雜誌,主要講時尚,潮流,青年文化以及其他很多不為主流所知的小眾文化。據說《Oo》的主創團隊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背景相當多元,一讀內容就知道這是一群既有想法又有野心的年輕人。
這個雜誌還沒多少圈外人知道,但柳未個人很欣賞它出的內容。她之前簡單接觸過對方的編輯,但被告知他們沒有商務或廣告部門,也不會像其他時尚媒體一樣做藝人和品牌的橋梁。
柳未不知道這樣的雜誌能活多久,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團隊怎麼養他們的野心。
播客音頻的背景音樂很耳熟。
徐鞍安塞上耳機。這首歌來自她三年前的那張專輯。半分鍾後,背景音量變小,她聽見一個男生開口講話了。
他的聲音很幹淨。他的笑聲也很幹淨。他講了很多很多。從BOLDNESS到無畏WUWEI,從十六歲的流量明星徐鞍安到二十六歲的演員音樂人徐鞍安。他對兩個品牌的熟稔程度非比尋常,令人不禁好奇他是如何獲得那些不為眾人所知的信息的。最後他點評了無畏WUWEI今年為徐鞍安走Met Gala紅毯特別設計的整套服飾。
講完這些,他又補充了一條個人觀點:“徐鞍安的氣質和無畏WUWEI非常契合,我記得我小時候那會兒有條微博熱搜,專門講她是怎麼暴打前男友的,誰能不說一句徐鞍安有膽又無畏?”
播客的主持人也是一個男生,聽到這兒直接爆笑。
他又警告對方:“客氣點兒,禮貌點兒。”
說完,他自己也笑了。
然後他繼續說:“今天是徐鞍安的生日,讓我們祝她生日快樂,祝她一生有膽又無畏。”
聽到這裏,徐鞍安摘下耳機。她回憶起十九歲那年的生日,然後她彎了彎嘴角,摸出口罩戴上。
路過Round Two時,徐鞍安在店門口短暫停留,打開手機,查看ZT發給她的坐標定位。她倆約好了要一起去今晚的派對。
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在微博上發酸檸檬的小女孩了。
看完手機,徐鞍安抬起頭。
店外,在她身旁兩步左右,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男孩子。亞洲麵孔,長相幹淨,一直盯著她看。
徐鞍安不信這裏有人能認出她。
除了口罩,她還戴著寬沿漁夫帽,和能夠完美遮蔽她上半張臉的黑色太陽鏡。她穿了一件大大的T恤,光著腿,腳下踩扁了球鞋的後跟。
年輕男孩子的目光不躲不閃,甚至還向她靠近一步。
徐鞍安聽到他說:“Hi.”
劉衡想到十二歲那年,那隻扣了他滿頭滿臉糖霜奶油的粉色蛋糕。那是他從小到大最沒有禮貌、最冒犯對方的一次行為。他得到了他該有的待遇。這個漂亮又暴力的女明星,真的既漂亮又暴力。
徐鞍安靜了兩秒,開口回應:“我認識你?”
劉衡笑了。他的牙齒整齊潔白,睫毛很長,半垂著,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男孩子比徐鞍安高一個頭。他說:“我認識你。”
徐鞍安掉過頭:“你認錯人了。”
她向前走,又聽他在後麵叫她:“姐姐。”
徐鞍安沒回頭。
男孩子高高大大的身材被陽光照出同樣高高大大的影子。他站在街口,一手插在褲兜裏,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逐漸走遠的徐鞍安。他的嘴唇動了動——
生日快樂。
一會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