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打開紅紙包兒一看,見是一縷青絲,黑油油的,有小拇指頭粗細,三尺多長,發根兒用紅絨絨纏著。那種冰桂之香,陣陣入鼻。如玉道:“這幾根頭發,到也是這小奴才的;畢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將錦緞包兒打開,裏麵是一雙大紅洋緞平底鞋兒,繡著粉白淡綠許多的花兒在上麵,石青線鴛鴦鎖口,鸚哥綠縐綢提根兒。鎖口周圍,又壓著兩道金線。看鞋底兒上,微有些泥黑,不過三寸半長短。如玉見了此物,不由的淫心蕩漾,意亂神迷起來,將這兩隻鞋兒不忍釋手的把玩,看了這一隻,又拿起那一隻,約有半個時辰方止。
隨後將書字拆開細看,上寫道:“妾以陋質,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驕縱之性,竟成習癖。前叨惠手澤,迄今掌印猶新。每晨起臨鏡,未嚐不欷歎悼,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世非郎君,誰肯不避嫌怨,如斯爽直者。惟是郎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憤,無可自明,形跡之間,屢招同行疑議。而忌吾兩人素好者,方且出歌入詠,暢快揶扌俞之不暇。此非郎君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愛所致耳。自郎君別後,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無不涕零;枕畔魂洽,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心境至此,傷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樓,匪朝伊夕,凡吾輩姐娣,每以得邀一顧盼為榮。妾何人斯,敢冀垂憐格外,再續前緣?然始亂之,而終棄之,恐仁人君子,亦不樂為也。倘蒙鑒宥,俯遂幽懷,兒女之情,寧僅欣慰!如謂遺簪覆水,不堪抵蕙充蘭,則蒸梨見逐,啖棗求去者,世不乏人。妾惟有灰此心,斷此腸,學叫夜子規,做天地間第一愁種已爾。寄去微物一封,借鳴葵向。臨穎神亂,不知所雲。上溫大爺憐我,待罪妾金鍾兒搖尾。外小詞一章,敬呈電照:錦紙裁篇寫意深,愧恨無任,一回提筆一愁吟。腸欲斷,淚盈襟。幾多恩愛翻成怨,無聊賴是而今。密憑歸燕寄芳音,休冷落舊時心。右調《燕歸梁》”
如玉將書字與詞兒來回看了五六遍,心中作念道:“這封情書,必是個久走花柳行人寫得,字字中竅,句句合拍,無半句肉麻話,情意亦頗懇切。”看罷,又將那一雙鞋兒,從新把玩了一番,方才將地下的書櫃開了,收藏在裏麵。自此後,連書也不讀了,獨自一個在房內,就像有人同他說話一般,不知鬼嚼的是些什麼。
次日早,苗禿子又來,向如玉道:“包兒內的東西,你定都點驗過了。我隻交送明白,就是完妥。”如玉道:“交送什麼東西?”苗禿子作鬼臉道:“你少裝神變鬼!這間房裏,左右是你主仆們出入。我昨日出門時,放在你桌子底下,難道你們都是瞎子不成?”如玉道:“我實沒見。”苗禿子道:“我與你說正緊話。你若與那孩子絕情斷義,可將原物還我,我好銷差;若是可憐他那點癡心,說不得王媒婆還得我做。”如玉道:“我與那奴才,永不見麵。”苗禿子笑道:“咱們走著瞧罷!”如玉也笑了。
正說著,隻見苗禿子家老漢同一個小小廝,提著一條火腿,一對板鴨,又抱著一大盤吃食東西入來,放在地下。如玉看了看,是五六十個皮蛋,一壇糟鰣魚,四包百花糕,八小瓶兒雙粘酒,貼著紅紙簽兒。如玉道:“你又何苦費這心?”苗禿子道:“我實告訴你罷,鄭老漢在我家中,已住了兩天了。這幾樣吃食東西,是他孝順你的。恐怕你不收,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托我送於你。你須賞臉方好。”如玉作色道:“快拿出動!我家中不存留龜物。”苗禿子大笑道:“怪不得金姐說你心狠,不想果然。你想,他遠路擔了來,還有個擔回去的道理麼?你若不收,我也不依。”說罷,做鬼臉,殺雞兒,拉腿子,忙亂下一堆。如玉道:“我收下也無滋味,你何苦強我所難?”
苗禿子道:“我知道我的臉麵小。”隨即往外飛跑,不想鄭三早在大門外等候,苗禿子領他到書房內,鄭三扒在地下,隻是磕頭。如玉扶起道:“有話起來說。”鄭三起來,站在一邊,替金鍾兒請安。苗禿子和如玉都坐下。苗禿子道:“以我看來,不如著鄭老漢坐下甚好。”如玉著小小廝在地下放了個坐兒,教鄭三坐。鄭三那裏肯坐?謙虛了好一會,方才用屁股尖兒斜坐在椅上。苗禿子道:“老人家,你知道麼?我費了千言萬語,你的禮物,溫大爺總是不收。”鄭三慌忙跪下道:“小的承大爺天高地厚的恩典,就變驢馬也報不過來。這些須吃食東西,不過是小的點窮心,大爺留下賞人罷了。若為小的女兒不識好歹,他年青得罪下大爺,小的家兩口子又沒得罪下大爺。”如玉道:“你起來,老嘴老臉的,說了一會,我收兩樣罷。”鄭三道:“剩下一樣,也使不得。大爺不全收,小的將這不值錢的老奴頭,就碰碎在這地下了。”如玉大笑道:“罷了,罷了。我都收了罷。”隨叫張華收拾進去,賞老漢和那小廝一百五十錢,鄭三方才起來,坐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