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一陣奇風迷舊路,得與兒孫巧遇。此恨平分取,夜深回裏偷銀去。不換相逢雲會聚,誇耀明珠幾度。落海非無故,兩人同到妖王處。
——右調《惜分飛》
且說連城璧同眾道友在半空中觀望,被一陣大風將城璧飄蕩在一洞岸邊落下。隻見雪浪連天,濤聲如吼。城璧道:“這光景到像黃河,卻辨不出是什麼地方。”猛見河岸上流頭來了幾個男女,內中一五十多歲人同一十八九歲少年,各帶著手肘鐵鏈,穿著囚衣步走。又見一少年婦人騎著驢兒,懷中抱著個兩三歲的娃子,同一十二三歲的娃子,也騎著驢兒,相隨行走。前後四個解役押著,漸次到了麵前。那年老犯人一見城璧,便將腳步停住,眼上眼下的細看。一個解役道:“你不走,做什麼?”那囚犯也不回答,隻將城璧看,看罷,問城璧道:“台駕可姓連麼?”城璧道:“你怎麼想到我姓連?”
那犯人又道:“可諱城璧麼?”
城璧深為駭異,隨應道:“我果是連城璧,你在何處見過我?”那囚犯聽了,連忙跪倒,撾住城璧的衣襟大哭。城璧道:“這是怎麼?”此時眾男婦同解役俱各站住,隻見那囚犯道:“爹爹認不得我了,我就是兒子連椿。”又指著那十八九歲囚犯道:“那是大孫兒。”指著騎驢的十二三歲娃子道:“那是第二個孫兒。那婦人便是大孫媳婦,懷中抱的娃子是從孫兒。與爹爹四十來年不曾一麵,不意今日方得遇著。”說罷,又大哭。幾個解役合籠來細聽。城璧見名姓俱投,複將犯人詳視,見年已近老,囚首垢麵,竟認不出,心裏說道:“我那年出門時,此子才十八歲,今經三四十年,他自然該老了。”再細看眉目骨格,到的還是,也不由的心上一陣淒感,隻是沒掉出淚來,急問道:“你們住在那裏?”連椿道:“住在山西範村。”這話越發是了。
城璧道:“因何事押解到此?”連椿道:“由範村起事,從代州遞解來的。”
城璧道:“你起來!”連椿扒起,拂拭淚痕。正欲叫兒子們來見,一個解役喝住,一個解役問城璧道:“你可認真他是你的兒子麼?”城璧道:“果然是我的兒子。”又一個解役道:“我看這道人,高高大大,雄雄壯壯,年紀不過三十三四歲人,怎便有這樣個老兒子?不像,不像。”又一個解役道:“你再曉得修養裏頭的元妙,你越發像個人了。現見他道衣道冠,自然是個會運氣的人。”說罷,又問道:“你就是那連城璧?”城璧道:“我是,你要怎麼?”四個解役互相顧盼,一個道:“你兒子連椿事體破露,還是因前案發覺。此地是河南地方,離陝州不過十數裏,我們意思要請你同去走遭。你去不去?”城璧道:“我不去。”
解役道:“隻怕由不得你!”又一個道:“和他商量什麼,他是有名大盜,我們遞解牌上還有他的事由,鎖了就是。”眾解役便欲動手,城璧道:“不必!我有要緊話說。”眾解役聽了,便都不動作,忙問道:“你快說,事關重大,拿了你,就是大人的銀子。那私不及公的小使費免出口。”城璧道:“他們實係我的子孫,我意思和你們討個情分,將他們都放了罷。”四個解役都大笑道:“好愛人冠冕話兒,說的比屁還脆。”隻見一個少年解役大聲道:“這還和他說什麼!”伸著兩隻手,虎一般拿城璧。城璧右腳起處,那解役便飛了六七步遠,落在地下發昏。三個解役都嚇呆了。城璧向連椿道:“此地非說話之所,你看前邊有個土岡,那土岡後麵,想必僻靜,可趕了驢兒,都跟我來。”說罷,大踏步先走,連椿等男女後隨,同到土岡後麵。
城璧坐在一小土堆上,將連椿和他大孫兒各用手一指,鐵鏈手肘盡行脫落。連椿向城璧道:“爹爹修道多年,竟有此大法力。”城璧道:“這也算不得大法,不過解脫了,好說話。”隻見他大孫兒將婦人和小娃子各扶下驢來,到城璧麵前跪倒叩頭。連椿俱用手指著說道:“這是大孫兒開祥。”城璧看了,囚衣囚麵,不過比連椿少壯些。又指著十二三歲娃子道:“這是二孫兒開道。”城璧見他眉目甚是清秀,心上又憐又愛,覺得有些說不來的難過。又見他身上止穿一件破單布衫,褲子隻有半截在腿上,不知不覺的,便吊下幾點淚來。將開道叫至膝前,拉住他的手兒,問了今年歲多少,著他坐在身傍。向連椿道:“怎麼你們就窮到這步田地?”正言間,那少年婦人將懷中娃子付與開祥,也來叩拜。城璧道:“罷了,起去罷。你們大家坐了,我好問話。”
連椿等俱各坐下。城璧道:“你們犯了何罪?怎孫婦也來,你母親哩?”連椿道:“母親病故已十七年了。兒婦是前歲病故。昔日爹爹去後,隻三個來月,便有人於四鼓時分送家信到範村。字內言因救大伯父,在泰安州劫牢反獄,得冷於冰相救,安身在表叔金不換家,著我們另尋地方遷移。彼時我和堂兄連柏公寫了回信。交付送字人,五鼓時去訖。不知此字,爹爹見過沒有?”城璧道:“見過了。”連椿道:“後來見範村沒一點風聲,心想著遷移最難,況我與堂兄連柏俱在那邊結了婚姻,喜得數年無事。後我母親病故,堂兄聽堂嫂離間之言,遂分家居住,又喜得數年無事。後來堂兄病故,留下堂侄開基,日夜嫖賭,將財產蕩盡,屢次向我索取銀錢,堂嫂亦時常來吵鬧,如此又養育了他母子好些年頭。今年二月,開基陡來家中,要和我從新分家,說財產都是我大伯父一刀一槍舍命掙來的。我因他出言無狀,原打了他頓。誰想他存心惡毒,寫了張呈詞,說大伯父和爹爹曾在泰安劫牢反獄,拒敵官軍,出首在本州案下。本州老爺將我同大孫兒拿去,重刑拷問。我受刑不過,隻得成招。上下衙門,往返審了幾次,還追究爹爹下落。後來按察司定了罪案,要將我們發配遠惡州郡。虧得巡撫改配在河南睢州,同孫婦等一家發遣,一路遞解至此。”說罷,同開祥俱大哭起來。